时间的哀愁
哲学家鹫田清一谈到关于人的面孔:“没有时间的折磨,没有时间的哀愁,也没有时间的伤痕。这样的东西,恐怕不能算是一张面孔,只是一具无名的肉体,一具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肉体。”
衣服也如此。穿久了的衣服,面料上起一层短短的绒毛,和人体上的汗毛有七八分相似,也许那也正是衣服用来呼吸的渠道。喜欢卷袖子的人,手腕处的布料会有对于卷起高度的记忆;经常系上又解开的扣子,扣眼会松弛到一个可供扣子圆润滑脱的程度;就连后脖颈衣领内侧扎人的商标,也会逐渐变得毫无存在感。
他又说:“穿旧的衣服常常让我们感到时间的沉淀,即便它本身并不特殊,也并非出于某知名设计师之手。时间的沉淀,让衣服拥有了面孔。”
也就是说,衣服和人一样,都拥有自己的“面孔”,而让这张面孔区别于另一张面孔的,是时间和经历。
有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堵了很久的车,下车走路,不远处走来和我穿一样衣服的女孩,是那件蓝底的喜鹊袍子。姑娘低着头行色匆匆,我独自与她相遇又离开,车水马龙的街头,心里笑开了花。“松弛又沉静”,说的就是此刻吧。
一次新书读者见面会,一位顾客(也是读者)来参加,结束的时候主动走上前来问我住哪个酒店,说她可以送我去酒店。我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穿一件黑色风衣好看的背影。这是我做的风衣呀,可此刻看来,像是别的一件衣服。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了更为生动的表情,属于她的味道和气场。
很多时候,我穿上一件自家的衣服去见朋友,她们都会说,哎呀,这件衣服你穿上怎么比在网站上看到的好看多了。我想这不是她们在批评我们的服装照片拍得不够好,旧衣服就是比新衣服好看呀。我穿出去的衣服很可能被我穿了多次,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褶皱,变得柔软,也可能有那么一点点褪色……
没错,我们的身体会配合衣服发生变化,衣服也会在不同身体外形成自己独有的样子。
“时间渐渐风化,人体就是风化后的痕迹。”风格不仅是我们穿的服装,也是我们行走的仪态、微笑的方式、眼里的光彩。有时候风格还是一种超越话语的“语言”,它让我们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同类,即使不说话也能达成交流。
抹去时间痕迹的脸面和身体就真的美丽吗?没有时间的折磨,没有时间的哀愁,也没有时间的伤痕。这样的东西,恐怕不能算是一张面孔,只是一具无名的肉体,一具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肉体。
衣服的老化与褶皱也可以不那么单纯,将时间缝入其中的设计完全可能成立。
为了显得年轻穿衣服,反而会让心变老。好看与女性魅力是两码事。我希望远家制作的衣服也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一件新衣服没有“新气”,穿上它,让你觉得你在过去某个时间早就拥有了它;又像遇见一位老朋友,无须寒暄,一个会心的笑,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村上春树在一本谈写作的书里说过一段话:“我就是一个比比皆是的普通人,走在街头并不会引人注目,在餐厅里大多被领到糟糕的位置,如果没有写小说,大概不会受到别人的关注,肯定会极为普通地度过极为普通的人生。我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是个作家。”
读这段的时候,我还挺有共鸣的。我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总是被幸运之神眷顾,被身边的人爱着护着。走到今天,偶尔也被人说“不一般”,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一般”,且能接受并学会享受这“很一般”。
实在应该好好珍惜啊。
其实还挺享受在人群里安静做自己的感觉。如果某一天穿了件特别好看的衣服,出现在某个场合,大家围拢过来感叹:“哎呀,你今天这件衣服太美啦!”那我会有点不自在。
一桌饭局,总有一两个特别出挑的朋友,他们光彩夺目,不仅讲话有趣,而且能掌控话题进度,让所有人跟着他们的节奏走。我显然做不了那样的人。我是哪种呢?坐在角落观看,偶尔说几句话,一定是自己想说才说的。享受表达,也能静下来倾听,就是一个看起来很一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