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三)
皇帝最近总爱将容惜叫到身边伺候,或许是因为容怡即将嫁去天明国,身边的嫡出女儿只剩下她一人了,便将对女儿的疼爱都寄托在她身上。他批改奏折,容惜则在一旁安静地磨墨。
“唉,可惜了……”皇帝没有抬头,莫名道了这么一句。
可惜谁,可惜什么?容惜微怔,一时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同自己说话。
“宴家那孩子向朕求娶你,你意下如何?”皇帝随口提起。
容惜平静摇头,只道自己并无嫁予宴南行之意。许是试探,又或许是真的信任,容惜一时间也未能摸得准皇帝之意。
皇帝让她说说宴南行此人如何,她稍作思量,道,宴南行自幼习武,十六接替父亲从军,至今四年,祖父、父亲、胞弟皆战死,满门忠烈,宴南行当属忠良。
你去解决了他吧。皇帝开口。
容惜磨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抬眸望向这位父皇,神情依然平静。她知道皇帝昏庸,但到底是未料到他能昏庸到如此地步,要知道,宴南行刚让边境暂时稳定下来。她跪地叩首,领命而去。
跨出门槛的同时,身后传来皇帝叹息般的话语:纯安,你若是男儿就好了。
男儿么……
青柚在殿外候着,见容惜出来,忙迎上前。扶住容惜的手时,她愣怔了一瞬,感受到自家主子隐于袖下的颤抖。无人知晓,容惜平静的外表之下,被彻骨的寒意包裹着。
她大意了。
那位九五至尊,从来就不是任人糊弄的主。她这些年来的种种布局,只怕早已被帝王收之眼底。他知她暗中联系朝臣,知她以自残来逃避和亲,亦知宴南行生出的野心……念及此处,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就像那跳梁小丑,平白让人看了好大一出戏。
这是容惜第三次进将军府。第一次是宴南行父亲的葬礼,第二次是宴南行胞弟的葬礼,第三次……终于还是轮到了他。容惜敛眸,掩下置身荒诞处境中的悲哀。
看着眼前的鸩酒,宴南行并无畏惧。这样也好,死的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一枚……弃子。
抬眸看了容惜片刻,他缓缓伸手,握住酒樽一饮而尽。
容惜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如果是他,你也会这般淡然吗……
容惜微怔,没有回头,只知身后酒樽掉落,接着是男子倒地。隐隐绰绰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太息:容惜,你没有心。她抬脚离去,步伐未乱。
宫中被覆上了一层雪白,凉得刺骨。容惜遣退婢女,兀自寻了处亭子独坐观雪。她目光恍惚,似是观雪,又似是什么都没有收入眼中。
皆道有得必有失,她好像什么都失去了,可是,她得到了什么呢?她不曾问出口过,亦无人可替她解答。
她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名满京城的少年,本是文质彬彬的温润公子,被逼无奈上了战场,落了个身死的下场。
宴家有子双生,一人善文一人善武。晏老将军心知皇帝疑心重,只敢让一个孩子随自己习武,然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宴家双生子十四那年,晏老将军欲将善武的长子带去边关,却收到皇帝的旨意,让他带幼子去边关历练。可是长瑞国近年来局势动荡,哪里是一个文弱书生历练的好时机?
两年后,晏老将军在一场战役中被敌军取了首级。宴南衣到底是成长了些,子承父业,继续带领将士们迎敌。奈何贪官各营己利,后方粮草补给迟迟未到,生生将宴南衣和不少将士耗死在了战场上。
宴南衣死的那年,容惜在云昭寺见到了守候已久的宴家长子。宴南行说,南衣能为她做的事,他也可以,他愿代替南衣保护她。
她又想到了第一次去云昭寺时,她孤身坐于佛殿外,一脸厌世。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那少年逆光而来,笑着问她:“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开心吗?”彼时,宴南衣并不知她的身份,可她认出了他。只一眼,她就决定了对他的利用。
将军之子,一文一武,然而皇帝忌惮宴家在军中的名声,她便得借善文的宴南衣来布局。可是,她看着一脸虔诚的宴南行,仍是颔首。
再后来,长瑞国无合适的武将可用,宴南行还是去了战场,一走就是四年。
大雪纷飞,凉意刺骨。容惜拢紧了斗篷,眼中难得有些茫然。皇权在上,生死皆遵天子之命,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不禁笑出了声,笑自己终究是天真了些。她不过是个帝姬,若非成婚,便此生都会囿于这宫墙围成的一隅天地。所谓的计策,也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笑话。
环顾四周,大雪几乎将整个世界染成了苍白。风雨飘摇之际,她本不欲走到那一步,可她赌不起。也罢,这场争锋,她从始至终就未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