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生命的平衡
01.纽带
窗外的乌云向地面逼来,杰森·格林斯坦静静地坐在福特风之星的副驾驶位上。这一天是2015年3月13日,周五 。杰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脏乱的旅程,但今天,他踏上的是一段奇迹之旅。
他这辆看上去像是由破铜烂铁与轮子生硬拼凑起来的银色货车,正从郊区快速向丹佛进发。车上的暖气像病人一样咳个不停,仿佛只有天气炎热时,它才能正常工作,车的后门也无法打开。仪表盘上的警示灯闪烁个不停,喋喋不休地向杰森发出系统故障的警报,但他却无动于衷。地图册堆满了车厢,弄得底板凌乱不堪。
车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车后的5加仑 备用简便油桶,不知道多少顿快餐后留下的油腻,让车厢里的气味难以形容。杰森无法抗拒7–11便利店的现烤热狗,尽管他会用“恶心”“女巫的手指”来形容这种食物。
曾经,在穿越全国的销售旅行途中,杰森有时会在车的后座上睡一觉。他会蜷缩在一张满是污渍的橙色东方地毯上,头靠着油罐。或者,他会睡在一堆箱子上面,里面装着闪闪发光、装饰着宝石的小饰品,他要将这些作为促销品卖给远在天边的赌场。
杰森已经四十七岁了。他本科毕业于名牌大学,还拥有商科和法律的硕士文凭,但他并不仰赖这些名头,或者说他觉得这些文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总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的创业梦想里,一场又一场的冒险中。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嘴里含着史酷儿嚼烟,跟着斯普林斯汀的摇滚乐或者当地电台的音乐摇摆身体,驶向地平线尽头的又一座小城更带劲儿的事了。杰森决心去发现,探索,过自己的生活。他怀揣真实的美国梦,把这辆面包车开出了西部大篷车的感觉。
“妈,如果我遇到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辆货车你可得帮我照看好了。妈,你在听吗?”杰森对他的母亲说道。他和他的母亲凯瑟琳,时而亲情满满,时而拌嘴,这些家庭场景应当会令亚瑟·米勒为之动容。
现在的杰森坐在副驾驶位上,他的女友贝丝开着车。他准备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胆尝试。他坚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医学上的奇迹,成为神奇的新型癌症疗法的海报人物。他也准备好了蔑视死神,尽管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向死亡的深渊。
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无论怎么看,前方都是生命的终结。
杰森肺里的霍奇金淋巴瘤足有15磅 重,从背后绕到身体左侧,每隔几周,肿瘤就要增倍。这种癌症本该是最容易治愈的典型癌症之一,但没想到杰森四年的化疗和放疗均告失败。医生们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方法:双倍剂量的药物,甚至各种药物多管齐下,但仍于事无补,甚至带来了严重的副作用,而恶性肿瘤却总是野火烧不尽。背上的肿瘤已经凸起,贝丝常常爱怜地称杰森为她的“卡西莫多”。肿瘤已经侵犯了杰森的尺神经 ,这让他痛苦不堪,无法移动的左手肿胀得像一个肉球。
肿瘤给杰森左手带来的伤害格外残忍。当杰森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当我们都是小孩子时),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运动健将,一个灵巧、坚毅、敏捷的左撇子。他长得并不高,但弹跳能力极佳,有着青蛙和羚羊般的跳跃能力,在科罗拉多州的篮球和棒球比赛中火力全开。他有着与之相配的容貌——深色的头发和眼睛,大方的微笑。一半意大利和一半犹太的血统,造就了他的典型美式外表,恐怕没有女生能不被他吸引。但对我来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笑声。他在讲笑话时,常常爆发出如同女高音般的笑声。这是最纯粹的快乐。
贝丝驾车行驶在从博尔德到丹佛的路上,阳光只能从乌云的边缘洒下来,仿佛三月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拥抱春天。杰森瘫坐在座位上,感到很不舒服。他穿着灰色运动裤、帆布休闲鞋和法兰绒衬衫——都是宽松款,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少衣物对他身上肿块的摩擦所带来的疼痛,他的脚也是肿的。杰森扛住了癌症带给他的一切痛苦。他的肿瘤医生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钢铁牛,因为他顽强地忍受了每一次痛苦的治疗,还能常常讲笑话,或者报以微笑。
然而,就在上周一,杰森还是收到了肿瘤医生下达的死亡判决书。医生检查了杰森肿瘤的扩散进展,含着眼泪向杰森坦白,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了。他们已经尝试了所有的疗法、所有的药物组合,但癌细胞就是不停地疯狂反扑回来。是时候放手了。
那次诊断之后,医生在杰森的病历上写下:“尽管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但现在最合适的,就是考虑格林斯坦先生的临终关怀了。”他随后和杰森的家人安排了一场会面,讨论姑息治疗 的相关事宜。
至于进一步的治疗,医生认为那是“弊大于利”且没有依据的,“除非他的情况出现戏剧性的转变”。
贝丝开着货车,穿过长老会圣路加医疗中心附近的中产阶级社区。杰森通常很爱说话,是个喋喋不休的话匣子。但现在,他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停好车后,贝丝搀着杰森的胳膊,乘电梯上了三楼。在这里的肿瘤科病房里,杰森不知道待过多少小时——坐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笨重的棕色躺椅上,忍受着有害的化疗。但那不是今天的脚本。
杰森慢慢地坐到椅子上。一位护士把静脉导管固定到他胸口的输液港上,先用生理盐水冲洗导管以保证导管干净,接下来加入苯那君 ,这让杰森昏昏欲睡。之后,护士又换了另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输液袋。这一切都是杰森没有经历过的。
癌症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健康杀手之一。但这本书并不是一个关于癌症的故事。当然,这也不是一个关于心脏病或者呼吸系统疾病的故事,更不是关于意外事故、中风、阿尔茨海默病、糖尿病、流感、肺炎、肾病或者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艾滋病毒)的故事,虽然它们都让我们备受折磨甚至可以夺走我们的生命。这本书不是关于某一种特定的疾病或伤害。这里要讲的,是它们共同的故事,是将这些病痛紧紧联系起来的关乎人类健康的纽带。这是一个关于免疫系统的故事。
这本书叙述了关于免疫系统的惊人发现——尤其是近七十年来的研究发现,以及它们在我们健康的各个方面所扮演的角色。皮肤屏障是人体的第一道防线,当它被抓破或者割伤后,免疫系统就开始紧急动员起来。免疫细胞会涌向需要它的地方,它们不仅能清洁伤口、重建组织,还能修复撞击、挫伤、烧伤或咬伤导致的内部伤害。复杂的细胞防卫网络能迎击一年两三次的流感来袭,分辨出无数可能发展为癌症的变异细胞,抑制疱疹这样的病毒的大量增殖,并且每年抵御数亿次食物中毒。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了解免疫系统在大脑中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受损或衰老的突触会被大脑自身的免疫细胞清除掉,从而保持神经系统的健康。
免疫系统为我们的身体提供着持续而低调的警戒,毫不夸张地说,它就像是我们的贴身保镖,保障着我们的整体健康。例如,个体健康的防卫机制在我们选择配偶时,也扮演着关键角色,帮助我们避免可能损害家族安全和生存的近亲繁殖。
我们常常用战争的语言来描述免疫系统,因为它能集结我们内部的力量来对抗邪恶的疾病,调动我们各种强大的细胞去监视、侦察敌情,发动外科手术般的打击甚至核打击。如果把这个战争的比喻进一步展开来说,我们的免疫防卫网络也依赖于配备自杀药片的秘密特工,并且由世界上最复杂的即时通信网络所连接。这样的防卫系统可以说是其他人类生物学机制无可比拟的,它可以在人体的器官系统间自由穿梭巡逻,就像戒严期间的警察一样,免疫系统会主动寻找威胁,巧妙地识别十亿多种甚至在科学上仍属未知的外来危险物质,防止它们造成致命伤害。
如果生命是一个喧闹的节日,那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场细胞的盛大派对,各种细胞在其中熙熙攘攘。数十亿的组织细胞、血细胞、蛋白质、分子和入侵的微生物齐聚一堂,这样看来,召唤免疫系统真是一件异常复杂的事情。
我们人体“边境”的多孔特性,让免疫系统的警务工作变得十分复杂。几乎任何微生物都可以进入我们内部。我们身体的这场狂欢可谓来者不拒,所有生命形式都可以入场,随意落座:小偷团伙、带着核手提箱的恐怖分子、愚蠢的醉酒堂兄弟和亲戚们、伪装成朋友的敌特、难以预料的敌人,以及看上去仿佛从另一个宇宙穿越而来的异乡人。
然而,对于所有这些威胁,战争的比喻具有误导性且不够全面,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你的免疫系统并不是一台战争机器,事实恰恰相反,它是一支维和部队,比任何势力都更追求和睦共处。免疫系统的工作就是在这个狂野的派对中巡逻,时刻注意滋事者,更关键的是把坏家伙们赶出去,同时尽力把对其他细胞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这不仅是因为我们不想伤害自己的组织,还因为我们的确需要生活在我们体内或体表的外来生物体,包括数十亿肠道细菌。现在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观点认为,有些微生物非但对我们没有威胁,还是我们重要的盟友,因而应受到欢迎。我们的健康依赖于我们与众多细菌的和谐互动。事实上,当我们使用抗生素、抗菌肥皂,或接触到对肠道菌群有害的毒素时,这些细菌就可能被损害,而人体免疫系统功能也会受损。
然而,当免疫系统反应过度时,我们同样要小心。
就像一个失控的警察国家一样,一个不受控制的免疫系统可以变得异常疯狂,以至于像一种外来疾病一样危险。这就叫作自身免疫(autoimmunity),它的发病率正不断上升。有整整20%的美国人口,或者说五千万美国人,都患有自身免疫性疾病。据估计,其中75%的患者是女性,她们可能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狼疮、克罗恩病和肠易激综合征——每一种都很可怕,使人衰弱低沉,且难以诊断。总的来说,自身免疫性疾病是美国的第三大最常见的疾病(在心血管疾病和癌症之后)。糖尿病,也是美国这个国家的头号杀手,就是由免疫系统对胰腺发动的战争引起的。
免疫学,即关于免疫系统的科学,在过去几十年里的研究显示出免疫系统的另一个核心特点:它会被欺骗。有时候某种疾病会悄悄萌生,开始扩散,然后欺骗了免疫系统,令其认为它并没有那么糟糕。它会欺骗整个防御系统以帮助自己成长——这就是杰森身上发生的事情。
癌症对杰森优雅的防卫系统耍了一个卑鄙的把戏——它接管了免疫系统的沟通渠道,并命令杰森身体里的士兵撤退。然后,它利用杰森的免疫系统来保护癌症——把它当作珍贵的、健康的新组织一样呵护,最终令他陷入了死亡的旋涡。
在13日这个幸运的星期五,一种透明液体滴进杰森的胸膛,它正是用来逆转癌症伎俩的武器,它正指挥他的免疫系统去战斗。杰森成了最早尝试这一医学史上伟大发明的五十名患者之一,就像他曾经梦想的那样,他成为一名积极的拓荒者。他站在人类成就的最前沿,目睹了人类利用现代科学,在疾病的万神殿中向这种最持久和致命的杀戮发起了挑战。
当我意识到杰森可能见证了医学领域的一个重要转折后,我拿起了笔。
作为《纽约时报》的记者,同时也是杰森的朋友,我马上启程,前去了解免疫系统精细的运作方式和意义。我发现了一个关于科学发现和幕后英雄的故事,欧洲国家、俄罗斯、日本和美国等全世界的科学家共同揭开了一个又一个真相。我找到了一系列关键性事件、教训、个人经历和科学发现。因此,本书讲述的内容更像是故事,而非知识。这些故事与免疫系统的机理以及我们的身体密切相关,包括睡眠、身体素质、营养、衰老和痴呆等在内。
作者推着杰森·格林斯坦。杰森说:“我回来了。”
图片来源:尼克·科特/《纽约时报》。
与此同时,这本书也是杰森和其他三位奇迹患者的故事:鲍勃·霍夫,拥有世界上最不同寻常的免疫系统的男性之一;琳达·塞格雷和梅瑞狄斯·布兰斯科姆,两位与其自身过度活跃的免疫系统这一隐形杀手坚持斗争到底的顽强战士。
和杰森一样,他们都是科学里程碑事件的重要参与者,正因为有他们和专家们的共同努力,人类才取得了如此重要的新成就,我们才对免疫系统有了新的突破性认识。
免疫系统研究先驱、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约翰·蒂默曼博士认为,这些新的发现“与抗生素的发现同样重要”。对于许多影响我们生活质量和寿命的疾病,我们已经取得了极大进展,“用阿波罗11号来比喻的话,我们已经登陆月球,登月舱也在月球表面着陆”。
在圣路加,13日那个星期五,杰森输了一个小时液。在那之后,贝丝载着他回到博尔德,准备到科罗拉多大学校园里的库尔斯运动中心,去观看杰森侄子杰克的高中篮球赛。当他们到达运动中心时,杰森已经没有力气爬上通往看台的楼梯,他的一位家人跟工作人员沟通后,才让他从一个特殊通道直接入场。
还记得当年杰森在自己年富力强的时期,也是通过这条特殊通道入场直达赛场正中央的。事实上,几十年前,我就是坐在这个体育馆里,亲眼看见杰森投中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球,当时我觉得这辈子几乎不可能再目睹那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了。他从弧顶区投出的那一颗球,压着第二个加时结束的哨声,落入篮筐,这一投使他们击败劲敌,整支队伍也晋级全州附加赛。
多年以后的今天,杰森坐在看台上。他的朋友们在周围漫步,看着他佝偻、弱小的身体,仿佛已经认定那是他今生看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当时状态太糟糕了,”杰森的老友兼队友,身材瘦削的神投手丹尼·加拉格尔说,“我甚至担心他能不能撑得过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