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中英双语)(套装共两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第一节

那年晚夏,我们住在乡村一幢房子里,那村子隔着河和平原与群山相望。河床里尽是卵石和砾石,在阳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水流湍急,深处一片蔚蓝。部队打房前顺着大路走去,扬起的尘土洒落在树叶上。树干也积满尘埃。那年树叶落得早,我们看着部队沿路行进,尘土飞扬,树叶被微风吹得纷纷坠落。士兵们开过之后,路上空荡荡、白晃晃的,只剩下一片落叶。

平原上遍地是庄稼,还有许多果园,而平原那边的群山则光秃秃的,一片褐色。山里打着仗,夜里看得见炮火的闪光,黑暗中就像夏日的闪电。不过夜里凉爽,让人感觉不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有时在黑暗中,我们听见部队在窗下行进,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走过。夜里交通运输繁忙,路上有许多驮着弹药箱的骡子,运送士兵的灰色卡车,还有一些卡车,装的东西用帆布盖住,开得较慢。白天也有牵引车拖着大炮经过,长炮管用绿树枝遮住,牵引车也盖着带叶的绿树枝和藤蔓。越过山谷朝北看,可以望见一片栗树林,林子后边,河的这一边,另有一座山。那座山上也在展开争夺战,但是进行得并不顺利。到了秋天雨季来临时,栗树叶全掉光了,树枝光秃秃的,树干被雨淋得黑黝黝的。葡萄园稀稀疏疏,藤蔓光秃秃的,整个乡间湿漉漉的,一片褐色,满目秋意萧索。河上罩雾,山间盘云,卡车在路上溅起泥浆,士兵的斗篷被淋得透湿,沾满烂泥;他们的来福枪也是湿的,每人的腰带前挂着两个灰皮子弹盒,里面装满一袋袋口径6.5毫米的细长子弹,在斗篷下凸出来,走在路上仿佛怀胎六个月。

路上也有灰色小汽车疾驰而过,通常司机旁坐着一位军官,后座上还坐着几位军官。小车溅起的泥浆甚至比大卡车还多,如果后座上有一位军官个头很小,还坐在两位将军中间,矮小得让人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的帽顶和瘦削的后背,而且车子又开得特别快的话,那人很可能就是国王[1]。他住在乌迪内[2],几乎天天都这样出来察看局势,可是局势很不妙。

一入冬,雨就下个不停,霍乱也随之而来。不过霍乱得到了控制,最后军队里仅仅死了七千人。

第二节

第二年打了不少胜仗。位于山谷和栗树坡后边的那座山给拿下来了,而南面平原那边的高原上也打了胜仗,于是我们八月过河,住进戈里察[3]的一栋房子里。这房子有个砌有围墙的花园,园里有个喷水池和不少浓荫大树,房子一侧有一棵紫藤,一片紫色。眼下战斗在那边山后的山里进行,而不是一英里[4]之外。小镇挺不错,我们的房子也挺好。河水在我们后面流过,小镇被干净利落地攻了下来,但小镇那边的几座山就是打不下来,对此我反而感到挺高兴。奥军似乎想在战后重回小镇,因为他们轰炸起来并没有摧毁的意思,只是稍微做点军事姿态。镇上照常有人居住,小街上有医院、咖啡店和炮兵部队,还有两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军官。到了夏末,夜晚凉丝丝的,镇那边山里还在打仗,铁路桥的栏杆弹痕累累。河边先前打仗时被摧毁的隧道,广场周围的树木,以及通向广场的一长排一长排的林荫道;这些再加上镇上有姑娘,而国王乘车经过时,有时可以看到他的脸,以及他那长着长脖子的矮小身子和那山羊髯般的灰胡子;所有这一切,再加上有些房屋被炮弹炸去一面墙,蓦然间会露出房子的内部,坍塌下来的灰泥碎石堆积在园子里,有时还散落在街上。还有卡索[5]前线一切顺利,使得今年秋天和去年我们在乡下的那个秋天大为不同。战局也变了。

小镇那边山上的橡树林不见了。夏天我们刚到小镇时,树林还一片青翠,可现在只剩下残根断桩,地面也被炸得四分五裂。秋末的一天,我来到从前的橡树林那儿,看到一片云朝山顶飘来。云飘得很快,太阳变成暗黄色。接着,一切都变成灰色,天空被笼罩住,云块落到山上,突然间我们被卷入其中,原来是下雪了。雪在风中斜着飘飞,遮住了光秃秃的大地,只有树桩突出来。大炮上也盖着雪,战壕后边通向茅厕的雪地上,被踩出几条小径。

后来我回到小镇,跟一个朋友坐在军官妓院里,一边拿两只酒杯喝着一瓶阿斯蒂[6],一边望着窗外。眼见着雪下得又慢又沉,我们就知道今年的战事结束了。河上游的那些山还没有拿下来,河那边的山一座也没拿下来,这下都得等到明年了。我的朋友看见牧师从食堂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踏着半融的雪,打街上走过,便嘭嘭地敲打窗子,想引起他的注意。牧师抬起头,看见是我们,便笑了笑。我的朋友招手叫他进去,他摇摇头走了。那天晚上,在食堂吃意大利细面条,人人都吃得又快又认真,用叉子把面条挑起来,直到下垂的一端离开了盘子,才朝下往嘴里送,不然就是不停地叉起面条用嘴吸,一边还从盖着干草的加仑酒瓶里斟酒喝。酒瓶就挂在一个铁架子上,用食指扳下酒瓶的细颈,那纯红色的、带着丹宁酸味的美酒,便流进同一只手拿着的杯子里。吃完面条后,上尉开始调侃牧师。

牧师很年轻,动不动就脸红,穿的制服和我们一样,不过,在他灰制服胸前左面口袋上,多一个深红色丝绒缝制的十字架。上尉操一口洋泾浜意大利语,据称是为了照顾我,让我能全部听懂,免得有什么遗漏,对此我有所怀疑。

“牧师今天泡妞了。”上尉说,眼睛望着牧师和我。牧师笑了笑,红着脸摇摇头。上尉常常逗他。

“不对吗?”上尉问,“今天我看见牧师泡妞了。”

“没有。”牧师说。其他军官都被逗乐了。

“牧师不泡妞,”上尉接着说,“牧师从不泡妞。”他向我解释说。他拿起我的杯子倒上酒,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可是目光也没错过牧师。

“牧师每天晚上是一对五,”饭桌上的人全都笑起来,“你懂吗?牧师每天晚上是一对五。”他做了个手势,纵声大笑。牧师只当他是开玩笑。

“教皇希望奥地利人赢得这场战争,”少校说,“他喜欢法兰兹·约瑟夫[7]。钱都是从那儿来的。我是个无神论者。”

“你看过《黑猪》吗?”中尉问,“我给你弄一本吧。就是那本书动摇了我的信仰。”

“那是本下流龌龊的书,”牧师说,“你不是真喜欢吧?”

“这本书很有价值,”中尉说,“是讲那些牧师的,你会喜欢看的。”他对我说。我向牧师笑笑,牧师也在烛光下冲我笑笑。“你可别看。”他说。

“我给你弄一本。”中尉说。

“有思想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不过,我不相信共济会[8]。”

“我相信共济会,”中尉说,“那是个高尚的组织。”有人进来了,门打开时,我看见外面在下雪。

“雪一下,就不会再有进攻了。”我说。

“当然不会有啦,”少校说,“你该休假了,你该去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应该到阿马斐[9]去,”中尉说,“我替你给我在阿马斐的家人写几张名片,他们会像喜欢儿子一样喜欢你。”

“他应该到巴勒莫[10]去。”

“他该去卡普里[11]。”

“我希望你去看看阿布鲁齐[12],见见我在卡普拉科塔的家人。”牧师说。

“听,他连阿布鲁齐都提出来啦。那儿的雪比这儿的还多。他可不想去看农民,还是让他到文化和文明中心去吧。”

“他应该玩玩好妞儿。我给你开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美丽的年轻姑娘——都由母亲陪着。哈!哈!哈!”上尉把手摊开,大拇指朝上,其他手指展开着,如同在表演手影戏。墙上出现他的手影。他又说起了洋泾浜意大利语。“你去时像这个,”他指指大拇指,“回来时像这个。”他点点小拇指。人人都笑起来。

“看哪,”上尉又摊开手,烛光又把他的手影投到墙上,他从竖起的大拇指开始,依次将大拇指和四个指头叫出名字来,“Soto-tenente(大拇指)、Tenente(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无名指)、T enente-colonello(小拇指)。你去的时候是Soto-tenente!回来的时候是Tenente-colonello!”[13]大家都笑了。上尉的指头游戏大获成功,他看着牧师大声嚷道:“牧师每天晚上都是一对五!”众人又大笑起来。

“你应该马上去休假。”少校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给你当向导。”中尉说。

“回来时带一台留声机吧。”

“再带些好的歌剧碟来。”

“带些卡鲁索[14]的唱片。”

“别带卡鲁索的。他只会吼叫。”

“难道你不希望能像他那样吼叫吗?”

“他只会吼叫。我说他只会吼叫!”

“我希望你到阿布鲁齐去。”牧师说。其他人还在大声叫嚷。“那里打猎可好啦。你会喜欢那儿的人,虽然天气寒冷,但是清爽干燥。你可以住我家。我父亲是有名的猎手。”

“走吧,”上尉说,“我们逛窑子去吧,别等到人家关门了。”

“晚安。”我对牧师说。

“晚安。”他说。

第三节

我回到前线时,我们的部队还驻扎在那小镇上。附近乡间,炮比以前多了好些,而春天也来了。田野青翠,葡萄藤上也泛出小绿芽,路边的树木吐出了嫩叶,微风从海[15]上吹来。我看见那小镇和小镇上边的小山和古堡被众山环绕着,形成一个杯状,远处是些褐色的高山,山坡上泛出了一点新绿。小镇上,炮就更多了,还多了几家新开的医院,街上可以碰见英国男人,有时还有女人,被炮火击中的房子又多了一些。天暖如春。我沿着树荫小巷走,被墙上反射过来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发现大家还住在那幢老房子里,这房子看上去跟我离开时完全一样。门开着,有个士兵坐在外面长凳上晒太阳,一辆救护车停在侧门口。我一进门,便闻到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气味。一切都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只是春天到了。我向大房间的门里望了望,看见少校坐在办公桌前,窗子开着,阳光射进屋内。他没看见我,我不知道是该先进去报个到,还是先上楼洗洗再说。我决定先上楼。

我和里纳尔迪中尉合住的房间面向院子。窗子开着,我床上铺着毯子,我的东西挂在墙壁上,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马口铁罐子里,钢盔还挂在原来的钉子上。床脚放着我的扁箱子。我的冬靴,皮子上过油,擦得锃亮,搁在箱子上。我那杆奥地利狙击步枪,枪管是蓝色的八角形,枪托是漂亮的黑胡桃木,装有护颊板,就挂在两张床中间。跟那杆枪配套用的望远镜,我记得是锁在箱子里。里纳尔迪中尉在另一张床上睡着,听见我进到屋里便醒了,坐了起来。

“Ciaou[16]!”他说,“玩得怎么样?”

“棒极了。”

我们握握手,他搂住我脖子吻我。

“你太脏了,”他说,“你该洗洗。你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儿?马上通通说给我听听。”

“哪儿都去过了。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乔凡尼、墨西拿、陶米纳——”

“你好像在背火车时刻表。有没有什么艳遇?”

“有。”

“在哪儿?”

“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

“够了。只要告诉我哪儿得意最尽兴。”

“米兰。”

“因为那是第一站。在哪儿碰上她的?在科瓦[17]吗?你们去哪儿啦?感觉怎么样?马上通通告诉我。你们待了一整夜吗?”

“是的。”

“那没什么。我们这儿现在有的是漂亮妞。新来的妞,从没上过前线的。”

“太棒了。”

“你不信?我们下午就去瞧瞧。镇上有漂亮的英国姑娘。我现在爱上了巴克利小姐。我带你去见见她。我很可能会娶她。”

“我得洗一洗再去报到。难道现在谁也不上班吗?”

“你走以后,也没有什么大的伤病需要救治,只是有些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自伤、肺炎以及硬、软下疳。每周都有人被石片砸伤,有几个伤得还不轻。下周打仗了,也许又要打起来了,人家是这么说的。你看我娶巴克利小姐好不好——当然是在战后啦?”

“绝对好。”我说着,往盆里倒满了水。

“今天晚上你再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里纳尔迪说,“现在我得接着睡,好精神饱满、漂漂亮亮地去见巴克利小姐。”

我脱下上衣和衬衫,用盆里的冷水擦身。我一边用毛巾搓身,一边环视屋内,看看窗外,望望闭着眼躺在床上的里纳尔迪。他长得挺帅,年龄跟我差不多,是阿马尔菲人。他喜欢当外科医生,我们俩是极好的朋友。我打量他时,他睁开了眼。

“你有钱吗?”

“有的。”

“借五十里拉[18]给我吧。”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里纳尔迪接过钞票,躺在床上,也没起身,把钱折好塞进了裤袋里。他笑着说:“我得给巴克利小姐留个阔佬的印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经济上的保护人。”

“去你的。”我说。

当晚在食堂里,我坐在牧师身边。听说我没去阿布鲁齐,他感到很失望,顿时伤心起来。他给他父亲写过信,说我要去,他们也做好了准备。我同他一样难受,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本来我是打算去的,我试图说明事情如何一桩接一桩,最后他了解到我的确想过要去的,于是就没事了。我先前就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喝了咖啡和施特烈嘉酒[19],便带着酒意解释说:我们不做我们想做的事,我们从不做这样的事。[20]

别人争论的时候,我们俩聊着天。我本想去阿布鲁齐,那儿路面冻得像铁那么坚硬,天气清冷干燥,下的雪干燥像粉,雪地上有兔子留下的踪迹,农夫们一见到你就脱帽喊老爷。那儿还能痛快地狩猎。可我没去这样的地方,却去了烟雾弥漫的咖啡馆,一到夜里,房间直打转,你得盯住墙壁,才能使房子停止旋转。夜里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想着人生一切不过如此,醒来时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也不知道究竟是跟谁在睡觉。黑暗中世界变得虚幻,虚幻得令人兴奋,每到晚上你又要变得稀里糊涂,毫不在乎,认为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用不着在乎。突然变得很在乎也是有的,早晨有时怀着这样的心情从睡梦中醒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变得尖锐、苛刻、清晰起来,有时还为价钱争吵。有时觉得愉快、甜蜜、温馨,便一同吃早饭、中饭。有时一点快感都没有,就想快点走到街上,但早晨总是另一天的开始,接下来是另一个夜晚。我想讲讲夜里的事,讲讲夜里与白天有什么不同,讲讲白天若不是很清爽、很冷的话,还是黑夜来得好;可我就是讲不出来,就像我现在讲不出来一样。不过,你要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就明白了。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但他也明白我本来确实很想去阿布鲁齐,只是没去成,我们俩还是朋友,有许多相似的兴趣,不过也有分歧。他总是懂得我所不懂的事,懂得我搞懂了但总能忘记的事。不过当时我不晓得,后来才明白。当时,我们大家都在食堂里,饭吃完了,争论还在继续。我们俩停止了说话,上尉便嚷道:“牧师不开心。牧师没有妞不开心。”

“我开心着呢。”牧师说。

“牧师不开心。牧师希望奥地利人打赢这场战争。”上尉说。其他人都听着,牧师摇摇头。

“不对。”他说。

“牧师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难道你想让我们永远不进攻?”

“不是。既然有战争,我想我们应该进攻。”

“应该进攻,必须进攻!”

牧师点点头。

“别捉弄他了,”少校说,“他人不错。”

“这事儿反正他也无能为力。”上尉说。大家都起身,离开饭桌。

第四节

早晨,我被隔壁花园里的炮火吵醒了,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便起了床。我走到窗边往外望去。砾石小径上湿漉漉的,草上沾着露水。迫击炮响了两次,每次好像一股气流扑来,震动了窗子,震得我的睡衣胸襟也跟着抖动。虽然看不见炮火,但显然是从我们头顶上开火的。跟那些炮火挨得那么近,真让人讨厌,不过炮的口径不是太大,这点倒令人欣慰。我望着外边的花园时,听见一辆卡车在路上发动的声音。我穿好衣服下楼,到厨房里喝了点咖啡,然后往车棚走去。

长长的车棚下并排停着十辆车,都是上重下轻、车头短小的救护车,一辆辆漆成灰色,看上去像家具搬运车。机械师正在修理停在外面院子里的一辆车。另外,还有三辆停在山里的包扎所。

“他们轰炸过炮兵连吗?”我问其中的一个机械师。

“没有,中尉先生。那座小山把它掩护起来了。”

“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这辆车不行了,但别的车还开得动,”他停下活计,笑了笑,“你休过假了吧?”

“是的。”

他往工作服上擦擦手,咧嘴一笑:“玩得好吗?”其他人也都咧嘴一笑。

“挺好,”我说,“这辆车怎么了?”

“不中用了。不是这个毛病就是那个毛病。”

“现在是什么毛病呢?”

“得换钢圈了。”

我走开,让他们继续忙活。那车子的引擎打开了,零件散放在工作台上,看上去又丑陋又空荡。我走进车棚,一辆辆地看过去。车子还算干净,有几辆刚洗过,其余几辆则满是尘埃。我仔细检查车胎,看看有没有被划破或石头蹭破的地方。看来一切状况良好。显然,有没有我在那里看管车子,都无关紧要。我还以为车子的保养,能否搞到物资,把伤病员从包扎所接走,从山里运送到医疗站,然后把他们送到各自档案上指定的医院,这一揽子事情的顺利运作,都离不开我一个人。显然,那儿有我没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弄零件有什么困难吗?”我问那个中士机械师。

“没困难,中尉先生。”

“现在油库在什么地方?”

“老地方。”

“好。”我说,随即回到房里,去饭堂又喝了杯咖啡。咖啡呈淡灰色,里面加了炼乳,甜甜的。窗外是宜人的春晨。鼻子里开始有一种干燥的感觉,预示着这天晚些时候会很热。那天我去看了看山里的救护站,下午很晚才回到镇上。

我不在的时候,情况似乎更好一些。听说又要发动进攻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准备从河上游某地点进攻。少校命令我在进攻期间负责那些救护站。进攻部队将从河上游一条窄峡上渡河,然后在山坡上展开行动。救护车停靠的位置应尽可能靠近河边,同时又要掩蔽好。地点由步兵来选择,不过具体还要由我们来运筹。这样一来,我就有了一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我浑身是灰,脏得不行,便上楼进屋洗刷。里纳尔迪拿着本《雨果英语语法》[21]坐在床上。他穿戴好了,脚蹬黑靴,头发油光发亮。

“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利小姐吧。”

“我不去。”

“要去。求你跟我去,帮我给她留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把自己弄干净。”

“洗一洗,就这样去吧。”

我洗一洗,梳梳头,两人就出发了。

“等一等,”里纳尔迪说,“也许我们得先喝一杯。”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帕[22]。”

“好的。”

他倒了两杯,我们伸出食指碰碰杯。格拉帕的酒劲很大。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里纳尔迪放好酒瓶,我们下楼去。在镇上走起来挺热的,不过太阳开始下山了,所以也挺惬意的。英国医院是德国人战前盖的一幢大别墅。巴克利小姐在花园里,另有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见了她们的白大褂,便朝她们走去。里纳尔迪行了个礼,我也行了个礼,不过比较随便。

“你好,”巴克利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里纳尔迪和那位护士聊开了。两人在笑。

“真是怪——你居然加入意大利军队。”

“不是真正的军队,不过是救护队罢了。”

“但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非每件事都能说清楚的。”

“噢,是吗?我受的教育告诉我是能说清楚的。”

“那倒挺好啊。”

“我们非要以这种方式谈下去吗?”

“用不着。”我说。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

“这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巴克利小姐长得很高,身上穿的衣服在我看来像是护士服,她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黄褐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我觉得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棍,外边包了皮,像是小孩玩的马鞭。

“是个小伙子的,他去年阵亡了。”

“非常遗憾。”

“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本来想跟我结婚,却在索姆河[23]牺牲了。”

“好惨烈的恶战。”

“你也在场吗?”

“不在。”

“我听人说过,”她说,“这儿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送遗物的时候,把这根棍子带回来了,并把它送给了我,是他母亲送来的。”

“你们订婚很久了吗?”

“八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真傻,竟然没结婚。我本来是可以嫁给他的,可我当时觉得那样对他不好。”

“原来如此。”

“你爱过什么人吗?”

“没有。”我说。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我看着她。

“你的头发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全部剪掉的。”

“别剪。”

“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那事情本来无所谓,可以都给他的。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可以嫁给他,怎么都行,我现在全明白了。可他当时想去参战,而我却不理解。”

我没有作声。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我觉得给了他反而会害了他。我认为那样的话,他也许会熬不住。后来他阵亡了,当然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噢,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在和那位护士聊着。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的朋友是个医生,对吧?”

“是的。他人很不错。”

“那太好了。这么靠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这儿是靠近前线吧?”

“相当近。”

“前线好无聊,”她说,“但是很美。他们准备进攻吗?”

“是的。”

“那我们就有事儿做了。现在可没事儿干。”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快满十五岁的时候开始的。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觉得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他会带着刀伤,头上扎着绷带,或是肩膀中了子弹,很壮烈的样子。”

“这也是个很壮烈的前线。”我说。

“是的,”她说,“人们都认不出法国是什么样子了。如果他们认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刀伤,他们把他炸得粉碎。”

我一声没吭。

“你认为战争会一直进行下去吗?”

“不会的。”

“什么可以阻止它呢?”

“总有什么地方要垮。”

“我们会垮的。我们在法国会垮的。像索姆河战役这样的仗来几次,那就不可能不垮。”

“这里是不会垮的。”我说。

“你认为不会?”

“不会。他们去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要垮,”她说,“什么人都可能垮。”

“德国人也可能。”

“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们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欢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

“非常喜欢。”

“听不懂。”里纳尔迪摇摇头。

“Abbastanza bene[24].”我翻译道。他还是摇头。

“这不好。你喜欢英格兰吗?”

“不是很喜欢。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茫然地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喜欢苏格兰胜过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

“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呀。”

我把这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

“Pas encore[25].”弗格森小姐说。

“真的吗?”

“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

“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利小姐?”

“噢,那可不一样。你可不能这样咬文嚼字。”

过了一会儿,我们道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喜欢你胜过喜欢我呀。这是很清楚的。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很不错。”

“是很不错,”我说,其实我没怎么留心她,“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里纳尔迪说。

第五节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就来到停救护车的别墅边门。进门后,正好撞见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值班——“这是战争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个加入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可以加入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加入意大利军队?”

“我当时在意大利,”我说,“会讲意大利语。”

“噢,”她说,“我也在学意大利语,它真是美丽的语言啊。”

“有人说两个星期就能学会。”

“噢,两个星期我可学不会。我都学了几个月了。你想来看她的话,七点钟以后来吧,那时她下班了。不过,可别带着一大帮意大利人来。”

“就是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看看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再见。”我说。

“A rivederci[26],中尉。”

“A rivederla.”我敬了个礼,走了出去。以意大利军人的身份向外国人敬礼,还真难做到不尴尬。意大利人的敬礼似乎真不是为出口海外发明的。

这天天气很热,我来到河[27]上游的普拉瓦桥头堡,进攻将从这里开始。去年还没法深入河对岸,因为从山口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有近一英里[28]地段处在敌人机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那条路也不宽,既不能解决进攻的运输问题,也不能防止奥军把这里变成屠宰场。不过,今年意军已经渡河,在对岸往前推进了一点,占据了大约一英里半的奥军地带。这是个险要之地,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我想这是彼此妥协的结果,因为奥军在河的下游也保留了一个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防线只有几码[29]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可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毁的铁路桥,而且这桥无法再修复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我开车沿着窄路朝河边驶去,把车子停放在山下的包扎所,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穿过被摧毁的小镇和山坡边上的战壕。人人都在掩体里。那儿架着一排排的火箭,一旦电话线被割断,就可以发射火箭,请求炮兵支援,或者发出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察看奥军的阵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跟一个认识的上尉在掩体里喝了一杯酒,然后过了桥,回去了。

一条宽宽的新路快要修好了,这路盘山而上,再蜿蜒曲折地通到桥那里。这条路一修好,进攻就要开始了。新路下山时穿过森林,呈现一道道急转弯。按照规程,所有的辎重车辆都要走这条新路,而让空卡车、马车、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和所有的回程车走那狭窄的旧路。包扎所设在河对岸,奥军那边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员抬过浮桥。进攻开始时,仍然要照此行事。就我所能观察到的而言,新路在开始变得平坦的最后一英里处,将不断遭到奥军的轰击。看样子可能搞得一团糟。不过我找到一个可以掩蔽车子的地方,车子开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躲一躲,等待将伤员抬过浮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路看上去挺宽,修得又好又高级,那一道道的拐弯处,从山上树林的空隙看,显得非常壮观。救护车上装有上好的金属刹车,再说下山时也不载人,因此一般不会出事。我沿窄路开了回去。

两个宪兵拦住了车。原来是落下一颗炮弹,我们等着的时候,又有三颗落在路上。炮弹都是77毫米口径的,落下来时发出一阵嗖嗖的气流声,一记强烈的爆裂和明亮的闪光,接着路上冒起一阵灰烟。宪兵挥手叫我们开走。经过炮弹落下的地方时,我避开地上的小坑,闻到烈性炸药味,以及炸裂的泥石和刚击碎的燧石的味道。我驱车回到戈里察,回到我们住的别墅,然后就照我说的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可惜她还在上班。

晚饭我吃得很快,吃完就赶到英军用作医院的别墅。那别墅确实又大又漂亮,庭院里种着很好的树。巴克利小姐坐在花园里一条长凳子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似乎很高兴,过了不一会儿,弗格森小姐便找了个借口要走开。

“我要离开你们俩,”她说,“你们俩没有我会很融洽的。”

“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

“我真得走,我得去写几封信。”

“再见,”我说。

“再见,亨利先生。”

“可别写什么给检查员找麻烦的内容。”

“别担心。我只不过写写我们的驻地多么美丽,意大利人多么勇敢。”

“那样你会得到奖章的。”

“那敢情好。再见,凯瑟琳。”

“过一会儿我去找你。”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在黑暗中消失了。

“她人不错。”我说。

“噢,是的,她人挺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不是护士吗?”

“噢,我不是。我是所谓的志愿救护队队员。我们干得很卖劲儿,可是人家不信任我们。”

“为什么不信任?”

“没事儿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有活干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这有什么区别呢?”

“护士就像医生一样,要花很长时间才当得上。做志愿救护队队员走的是捷径。”

“原来如此。”

“意大利人不让女人太靠近前线,所以我们的行为很特别——我们不出门。”

“不过,我可以来这里。”

“噢,是的。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不谈战争了。”

“这很难。战争无处不在,没法不谈。”

“不管怎样,不谈啦。”

“好吧。”

我们在黑暗中对望着。我心想她长得很美,便抓住了她的手。她任我抓着,我便抓住不放,还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别。”她说。我的手臂还是搂着她的腰。

“为什么?”

“别。”

“可以的,”我说,“来吧。”我在黑暗中倾身向前去吻她,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她的手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我眼里本能地涌出了泪水。

“真抱歉。”她说。我觉得我占了一点上风。

“你做得对。”

“非常抱歉,”她说,“我只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我不是有心伤害你。我真打疼你了吧?”

她在黑暗中望着我。我很生气,然而心里倒挺踏实,觉得就像下棋一样,一步步都看得很清楚。

“你做得很对,”我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可怜的家伙。”

“你知道我一直过着一种奇异的生活,甚至连英语都不讲。再说你又这么美。”我望着她。

“少说无聊的话。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们俩还合得来。”

“是的,”我说,“我们已经不谈战争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我端详着她的脸。

“你挺讨人喜欢的。”她说。

“不见得吧。”

“你是挺可爱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想吻吻你。”

我瞅着她的眼睛,像刚才那样伸出手臂搂住她,亲吻她。我使劲地亲她,紧紧地搂着她,想逼着她张开嘴唇,可她的嘴唇闭得很紧。我还在生气,就在我搂着她的时候,她突然颤抖起来。我把她搂得紧紧的,可以感到她的心在跳动,这时她的嘴唇张开了,头往后贴在我手上,随即便趴在我肩上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对我好的,对吧?”

该死,我心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她还在哭。

“你会的,对吧?”她抬起头来望望我,“因为我们要过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把她送到别墅门口,她进了门,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里。里纳尔迪躺在床上,看了看我。

“看来你和巴克利小姐有进展了?”

“我们是朋友。”

“看你那春风得意的样子,真像一只发情的小狗。”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像什么?”

他解释了一番。

“你呢,”他说,“你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像一只狗要——”

“算了吧,”我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出言不逊了。”他大笑起来。

“晚安。”我说。

“晚安,小狗。”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床。

里纳尔迪捡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第六节

我到前线救护站去了两天,回来时天色已晚,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见到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只好在医院办公室里等她下来。他们用作办公室的这间屋子,沿墙边有许多油漆过的木柱,上面刻着好些大理石半身像。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也有一排排这样的雕像。这些雕像完全是大理石材质,看上去千篇一律。雕刻这玩意总是有些乏味——不过,铜像看上去倒挺像回事。而那些大理石半身像看起来则像片坟地。不过,坟地中也有一个好的——就是比萨[30]的那个。要看糟糕的大理石像,最好去热那亚[31]。这医院原是一位德国阔佬的别墅,这些半身像一定花了他不少钱。我寻思是谁刻的,赚了多少钱。我想搞清楚那些雕像刻的是不是哪个家族的成员什么的,可惜都是清一色的古典雕刻,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帽子。虽然回到戈里察,但是我们还得戴着钢盔,那玩意戴着不舒服,再说镇上的老百姓尚未疏散,我们就这样戴着钢盔看着也太滑稽。不过我上救护站的时候,只好戴一顶,还戴了一个英国防毒面具。我们刚搞到一些防毒面具,它们是货真价实的防毒面具。我们还得佩带自动手枪,连医生和卫生员都得佩带。此刻,我能感到手枪正顶着椅背。谁要是没把手枪佩带在显眼的地方,就有可能被逮捕。里纳尔迪佩带着一只手枪皮套,里面塞满了卫生纸。我佩带的是一支真枪,起初我还觉得自己是个枪手,后来试放了几枪,才知道不行。我那支是阿斯特拉短筒手枪,口径7.65毫米。开枪时,枪筒跳动得非常厉害,休想击中任何目标。我拿着它练习,尽量瞄准靶子下方打,竭力控制那滑稽地上下跳动的短筒,后来终于能在20步开外打中离靶子一码远的地方了。再后来我感到佩带手枪挺滑稽,但不久就忘记了,将它随便吊在腰背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遇到说英语的人,才多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眼下,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从桌后不以为然地盯着我,而我则打量着大理石地板、大理石雕像柱和墙上的壁画,等待巴克利小姐。壁画还不错。任何壁画,只要开始剥落,看起来都不错。

我看见凯瑟琳·巴克利下楼来到大厅,便站了起来。她朝我走来时,并不显得很高,但样子很可爱。

“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

“你好。”我说。那个勤务兵待在桌子后面听。

“我们是在这儿坐坐,还是到外面花园里去?”

“还是出去吧。外面凉快多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花园,勤务兵在后面瞅着我们。我们走到砂砾车道时,她说:“你去哪儿了?”

“我到救护站去了。”

“你就不能给我捎个信吗?”

“不行,”我说,“不大方便。我原以为当天就能回来。”

“你应该跟我说一声,亲爱的。”

我们出了车道,在树荫里走着。我抓住她的双手,停下来吻她。

“有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有,”她说,“只能在这儿走走。你去了好长时间。”

“这是第三天。可我已经回来了。”

她看着我:“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

“你说过你爱我的吧?”

“是的,”我撒了个谎,“我爱你。”我以前并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还是叫我凯瑟琳吧。”

“凯瑟琳。”我们沿一条路走着,被一棵树挡住了。

“说‘我夜里回来见凯瑟琳’。”

“我夜里回来见凯瑟琳。”

“噢,亲爱的,你回来了,是吧?”

“是的。”

“我太爱你了,心里真不好受。你不会走了吧?”

“不会。我总会回来的。”

“噢,我太爱你了。请你再把手放在那儿。”

“我的手没有挪开过呀。”我把她转过来,以便吻她时可以看到她的脸,只见她两眼都闭着。我吻了吻她闭合的双眼。我想她大概有点神魂颠倒吧。她真这样倒也好,我不在乎我会怎么样。这比每晚去逛窑子要好得多,那儿的姑娘陪着兄弟军官一次次上楼去,每次回来就往你身上那么一爬,把你的帽子往后反戴着,算是对你的亲昵。我知道我并不爱凯瑟琳·巴克利,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这不过是场游戏,像打桥牌一样,你光叫牌不出牌,你得假装你是在赌钱,或者是在玩别的赌注,没有人提自己究竟下的什么赌注。我觉得无所谓。

“我们能有个地方去就好了。”我说。我正在经历男性无法长久站着谈情说爱的困难。

“没有地方可去。”她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回过神来。

“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坐在扁平的石凳上,我握着凯瑟琳·巴克利的手。她不肯让我用手臂搂她。

“你很累吗?”她问。

“不累。”

她低头看着草地。

“我们在演一场拙劣的戏,不是吗?”

“什么戏?”

“别装傻。”

“我不是故意装傻。”

“你是个好人,”她说,“你在尽你所能地表演。可这戏太拙劣了。”

“你总是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吗?”

“不是呀,不过,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用不着假装爱我,晚上这出戏已经演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可我真的爱你啊。”

“不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不要撒谎。我刚才有一点失态,现在好了。你看我没有发疯,没有头昏脑涨,只是有时候略微有点失常。”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亲爱的凯瑟琳。”

“现在,听起来挺滑稽的——凯瑟琳,这名字你叫起来每次都不太一样。不过,你人不错,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牧师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你是很好。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会。”

“你用不着说你爱我,这场戏暂且算结束了,”她站起来伸出手,“晚安。”

我想吻她。

“别啦,”她说,“我累坏了。”

“那亲亲我吧。”

“我累坏了,亲爱的。”

“亲亲我。”

“你真的很想吗?”

“是的。”

我们接吻,她突然挣脱开了。“不。晚安吧,亲爱的。”我们走到门口,我看着她进去,走进门廊。我喜欢看她走动的样子。她顺着门廊一直走,我则回家去。那天夜里很热,山里非常热闹。我望着圣加布里埃尔山[32]上炮火的闪光。

我中途在罗萨别墅前停住了脚。百叶窗都拉上了,不过里面仍然很热闹,有人在唱歌。我继续往家走。我到家脱衣服的时候,里纳尔迪进来了。

“啊哈!”他说,“看样子进展不太顺利呀。小乖乖挺烦恼的。”

“你上哪儿去了?”

“在罗萨别墅。受益匪浅啊,小乖乖。大家都唱了歌。你上哪儿去了?”

“拜访英国人去了。”

“谢天谢地,我和英国人倒没有什么瓜葛。”

第七节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上第一救护站回来,把车停在后送站门口。将那里的伤病员按照各人的病历进行分类,然后把他们送往不同的医院。车由我开着,我坐在车里,司机把病历拿进去。那天天气炎热,天空晴朗碧蓝,路面白晃晃的,满是尘土。我坐在菲亚特的高座上,什么事都不想。这时,有一个团打路上走过,我看着他们过去。士兵们热得直冒汗,有些人戴着钢盔,但多数人把钢盔斜吊在背包上。钢盔大多都太大,戴的人差不多连耳朵都给遮住了。军官们都戴钢盔,这些钢盔比较合适。这是巴西利卡塔[33]旅的一半兵力,我是从他们红白相间的领标上辨认出来的。那团人过去很久以后,又来了一些散兵——跟不上队伍的士兵。他们满身汗水和灰尘,疲惫不堪。有几个士兵的样子相当狼狈。散兵走完后,来了一个士兵,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停下来在路边坐下,我下车走了过去。

“怎么啦?”

他望望我,站起身来。

“我要朝前走。”

“出什么事儿啦?”

“该死的战争。”

“你的腿怎么啦?”

“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发作了。”

“怎么不上运输车?”我问,“怎么不去医院?”

“人家不让。中尉说我故意把疝带搞丢了。”

“让我摸摸看。”

“滑出来了。”

“在哪边?”

“这边。”

我摸到了。

“咳一下。”我说。

“我怕咳嗽会肿得更大。已经比早上大了一倍了。”

“坐下,”我说,“我一拿到那些伤员的病历,就带你上路,把你交给你们的医务官。”

“他会说我是故意搞丢的。”

“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伤。你以前就得过,是吧?”

“可是我把疝带搞丢了。”

“他们会送你上医院的。”

“难道我不能就待在这儿吗,中尉?”

“不行,我没有你的病历。”

司机走出门来,拿来了车上伤员的病历。

“四个到105,两个到132。”司机说。这是河那边的两家医院。

“你来开车。”我说。我把那个发疝气的士兵扶上车,跟我们俩坐在一起。

“你会说英语吗?”他问。

“当然会。”

“你对这该死的战争怎么看?”

“糟糕透了。”

“嗐,糟糕透了。耶稣基督啊,真是糟糕透了。”

“你到过美国吗?”

“当然,在匹兹堡待过。我早知道你是美国人。”

“难道我的意大利语说得不够顺溜吗?”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一个美国人。”司机用意大利语说,一边望着那个发疝气的人。

“听着,中尉,你非要把我送回我那个团吗?”

“是的。”

“因为上尉军医早就知道我有疝病。我故意丢掉了那该死的疝带,让病情恶化,这样我就不用上前线了。”

“原来如此。”

“难道你不能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吗?”

“假若靠近前线的话,我可以送你去急救站。可是在这儿,你得有病历。”

“我要是回去,他们就给我动手术,然后叫我一直待在前线。”

我仔细想了想。

“你也不想一直待在前线,是吧?”他问。

“是的。”

“耶稣基督,这难道不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吗?”

“听着,”我说,“你还是下车,在路边摔一跤,把头撞个包。我车子回来时,就送你去医院。我们在路边停一停吧,奥尔多。”我们在路边停住车,我把他扶下去。

“我就在这儿等你,中尉。”他说。

“回头见。”我说。车子继续往前开,跑了大约一英里就超过了那个团,随后过了河。河水掺杂着雪水,显得一片浑浊,在桥桩间疾流。车子沿着平原上的路驶去,将伤员送往那两家医院。回来时,我开着车,空车开得很快,好去接那个到过匹兹堡的士兵。我们先遇上的是那团官兵,他们现在走得更慢了;接着是那些掉队的散兵。随后,我们看到一辆马拉救护车停在路边。有两个人把那患疝病的士兵抬起来,想把他弄上车。他们是回来找他的。他冲着我摇摇头。他的钢盔没了,前额的发际线下在流血,鼻子擦破了皮,流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是尘土。

“看看这疙瘩,中尉!”他嚷道,“没法子,他们回来找我啦。”

我回到别墅已经五点钟了。先到外面洗车的地方冲了个澡,然后就回到房里,只穿着裤衩和汗衫,坐在敞开的窗前打报告。两天后就要开始进攻了,我要跟着车队去普拉瓦。我已经好久没往美国写信了,心里也知道该写信,可是时间拖了那么久,现在几乎不知道怎么动笔了。没什么可写的。我寄了几张战区明信片回国,除了报个平安之外,什么都没写,就这样把亲友给打发了。这些明信片在美国很时髦:既新奇又神秘。这是个既新奇又神秘的战区,不过比起过去跟奥军的几次作战,我想这里既井然有序,又颇为严酷。奥军生来就是为了让拿破仑打胜仗的,随便哪个拿破仑都行。我希望我们也有一个拿破仑,可惜我们只有位肥胖、阔绰的卡多尔纳大将军[34],还有位长着细长的脖子、蓄着山羊须的小个子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35]。

在他们右边的是奥斯塔公爵。也许他长得太帅了,当不了大将军,可他瞧着就有男人气质。许多人都希望他来当国王,他瞧着就像个国王。他是国王的叔叔,指挥着第三军团。我们属于第二军团。第三军团里有几支英国炮队。我在米兰曾碰到两个英国炮手,他们人都挺好,那天晚上我们玩得很痛快。他们俩个头大,人却羞怯,有些拘谨,凡事都往好处想。要是我当初进的是英国军队,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我也可能早就没命了。干救护车这差事是不会死的。这也难说,即使开救护车也不保险。英国救护车驾驶员有时也有送命的。

哼,我知道我是不会送命的。这场战争不会要我的命,它跟我毫无关系,就像电影里的战争一样,对我本人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还是祈祷,希望上帝让它结束。也许今年夏天就能结束,也许奥军会垮掉,他们以前总是一打就垮。这场战争怎么搞的?人人都说法国人完蛋了。里纳尔迪说法国人哗变了,军队在向巴黎挺进。我问他结果如何,他说:“噢,人家拦住了他们。”我想去不打仗的奥地利,想去黑森林[36],想去哈尔茨山[37],哈尔茨山究竟在哪儿?他们正在喀尔巴阡山作战。我说什么也不想去那儿。不过那儿也许挺不错。假如没有战争的话,我可以到西班牙去。太阳落山了,天气凉快了一点。

晚饭后,我要去找凯瑟琳·巴克利。她要是现在在这儿就好了,我们俩现在要是在米兰就好了。我想跟她在一起,在Cova吃上一顿,然后在炎热的黄昏,顺着曼佐尼大街散步,穿过桥去,掉个头,沿着运河一直走,最后走进旅馆。也许她会乐意的。也许她会把我当成她死去的男友,我们从前门进去,门房会脱帽致意。我到柜台拿钥匙,她站在电梯旁等候,然后我们走进电梯,电梯开得很慢,每到一层都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终于到了我们那一层,侍者打开房门站在那儿,她走出电梯,我走出电梯,我们顺着走廊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拿起电话,点了一瓶卡普里白葡萄酒,要他们把它放在满是冰块的银提桶里送来。你听得见走廊上传来冰块撞击提桶的声音,侍者敲敲门,我说就请放在门外。因为天气太热,我们什么也没穿,加上窗子敞开着,燕子在各家屋顶上飞。后来天黑了,她走到窗口,发现几只很小的蝙蝠在屋顶上觅食,低低地贴着树梢飞。我们喝着卡普里酒,门锁上了,天气炎热,只盖一条床单。整个夜晚,在米兰炎热的夜晚,我们整夜地相亲相爱。就该这样才对劲。我要快点吃,然后去见凯瑟琳·巴克利。

饭堂里人们絮絮叨叨。我喝酒了,因为今晚我要是不喝点,不和牧师谈谈爱尔兰大主教[38],人家会说我们缺乏兄弟情谊。爱尔兰大主教似乎是位高尚的人物,他受了冤屈,而我作为美国人,对他所受的冤屈也是有份的,尽管这事我从未听说过,我还得装作知道的样子。牧师对主教受迫害的原因进行了长篇大论的解释,说到底似乎都是误会造成的,现在我听了以后,要是再说完全不知道,那未免太不礼貌了。我觉得这大主教有个挺不错的姓氏,他来自明尼苏达州,这本身就是个动听的名字:明尼苏达州的爱尔兰,威斯康星州的爱尔兰,密歇根州的爱尔兰。这姓氏之所以好听,是因为听起来像——Island[39]。不,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简单。是的,神父。真的,神父。也许,神父。不,神父。噢,也许是吧,神父。这你比我懂得多,神父。牧师人不错,可是挺乏味。军官们差劲又乏味。国王人不错,但是乏味。酒很差劲,但并不乏味,它去掉了你牙齿上的珐琅,把它粘在上颚上。

“牧师给关起来了,”罗卡说,“因为人们发现在他名下有一些年息三厘的债券。当然是在法国啦。要是在这儿,人家才不会抓他呢。他拒不承认那些年息五厘的债券。这事发生在贝济耶[40]。我当时就在那儿,从报上看到这消息后,就跑到监狱,要求见见牧师。显然,他偷了那些债券。”

“我一点都不信。”里纳尔迪说。

“信不信由你,”罗卡说,“不过,我是讲给我们这位牧师听的,很有教育意义啊。他是牧师,一定会很珍惜的。”

牧师笑了。“说下去,”他说,“我听着呢。”

“有些债券自然是不知去向了,可是在牧师名下查到了所有年息三厘的债券和一些地方债券,究竟是哪一种债券我也记不清了。所以我去了趟监狱,这就到了故事的高潮,我站在他牢房外头,好像要做忏悔似的跟他说:‘祝福我吧,神父,因为你犯了罪。’”

人人都大笑起来。

“他怎么说的?”牧师问。罗卡未加理会,继续向我解释这个笑话。“你听懂了吧?”看来,你要是真听懂了的话,这是个很有趣的笑话。他们又给我倒了些酒,我讲了一个英国士兵被逼着淋浴的故事。接着,少校讲了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士兵和一个匈牙利下士的故事。我又喝了些酒,讲了一个骑师捡到便士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有个类似的故事,讲的是公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觉。不过这当儿牧师走了。然后我又讲了个旅行推销员的故事,说他清早五点冒着干燥凛冽的北风来到马赛。少校说,他听人讲我挺能喝酒。我加以否认。他说,我肯定能喝,我们可以当着酒神巴克斯[41]的躯体,来看看是真是假。别抬出巴克斯,我说。要抬出巴克斯,他说。我得和菲利波尔·文森泽·巴锡一杯一杯比酒。巴锡说不行,这可比不得,因为他已经喝了我两倍多。我说那是个卑劣的谎言,什么巴克斯不巴克斯,菲利波尔·文森泽·巴锡或是巴锡·菲利波尔·文森泽整个晚上都没沾过一滴酒,他究竟叫什么来着?他说我究竟是叫Frederico Enrico,还是Enrico Federico[42]?我说别管什么巴克斯,还是比谁喝得多,于是少校拿大杯来倒红酒,我们便开始了。喝到一半,我不想再喝了。我想去我要去的地方。

“巴锡赢了,”我说,“他比我行。我得走了。”

“他真得走了,”里纳尔迪说,“他有个约会。我都知道。”

“我得走了。”

“改天晚上,”巴锡说,“改天晚上等你感觉好点了再比。”他拍拍我的肩膀。桌上点着几支蜡烛,军官们都很开心。“晚安,先生们。”我说。

里纳尔迪和我一道出来。我们站在门外那一小片地上,他说:“你喝得醉醺醺的,还是别去那儿吧。”

“我没醉,里宁,真的没醉。”

“你还是嚼点咖啡吧。”

“胡说。”

“我去弄点来,宝贝。你来回走走吧。”他带回来一把烤咖啡豆,“嚼嚼这些,宝贝,上帝保佑你。”

“巴克斯。”我说。

“我陪你走一趟。”

“我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们一同穿过小镇,我嚼着咖啡豆。到了通往英国别墅的车道门口,里纳尔迪道了晚安。

“晚安,”我说,“怎么不一块进去?”

他摇摇头。“不进去了,”他说,“我喜欢简单一点的乐趣。”

“谢谢你的咖啡豆。”

“没什么,宝贝,没什么。”

我顺着车道走去。车道两旁的松柏,轮廓鲜明又清晰。我回过头,看见里纳尔迪还站在那儿望着我,便向他挥挥手。

我坐在别墅的会客厅里,等待凯瑟琳·巴克利下来。有人沿着走廊走来。我站起身,但来的不是凯瑟琳,而是弗格森小姐。

“你好,”她说,“凯瑟琳让我转告你,她很抱歉,今晚不能来见你。”

“真遗憾。但愿她没有生病。”

“她不太舒服。”

“你能否转告她我很关切?”

“好的,我会的。”

“你觉得我明天再来见她好不好?”

“可以,我觉得挺好。”

“多谢了,”我说,“晚安。”

我走出门,突然感到既孤单又空虚。我本来就没把来看凯瑟琳当回事,甚至都有点喝醉了,差一点忘了要来,可来了没能见着她,心里却又觉得既孤单又空虚。

第八节

第二天下午,我们听说当天夜里要在河的上游发动进攻,我们得派四辆救护车去那里。尽管人人说起来都深信不疑,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其实个个都一无所知。我坐在头一辆救护车里,经过英国医院大门口时,我叫司机停一停。其余的车子也跟着停下来。我下了车,让司机继续开,如果到了去科尔芒斯的岔路口我们还没追上,他们就在那儿等候。我匆匆跑上车道,走进会客厅,说要见见巴克利小姐。

“她在值班。”

“我能否见她一会儿?”

他们派了个勤务兵去问问,巴克利小姐跟着勤务兵来了。

“我路过这儿,来问问你好些没有。他们说你在值班,我还是要求见见你。”

“我很好,”她说,“我想昨天是有些中暑了。”

“我得走了。”

“我陪你到门外走一走吧。”

“你好了吧?”到了外头,我问。

“好了,亲爱的。今晚来吗?”

“不来了。我现在要去参加普拉瓦河上游的一场战斗。”

“一场战斗?”

“我想这算不了什么。”

“你会回来吧?”

“明天。”

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样东西,把它放在我手里。“是个圣安东尼[43]像,”她说,“明天晚上来吧。”

“你不是天主教徒吧?”

“不是。但是人家说圣安东尼像很管用。”

“我来替你保管吧。再见。”

“别,”她说,“别说再见。”

“好吧。”

“做个好孩子,当心点。不,你不能在这儿亲我。不能。”

“好吧。”

我回过头,看见她站在台阶上。她挥挥手,我给了她一个飞吻。她又挥挥手。接着我走出车道,爬上救护车车座,我们便起程了。我把圣安东尼像装在一只白色小铁盒里。我打开盒子,把圣像倒放在手掌上。

“圣安东尼像?”司机问。

“是的。”

“我有一个。”他的右手离开方向盘,解开上衣的一颗纽扣,从衬衫里面掏了出来。

“看见没?”

我把我的圣安东尼像放回盒子里,再把那条细细的金链子倒出来,一起放进我的胸袋里。

“你不戴上吗?”

“不戴。”

“还是戴上吧。本来就是用来戴的嘛。”

“好吧。”我说。我解开金链的扣子,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扣上扣子。圣像垂在我的制服外面,我解开上衣领子,解开衬衫领口,把它塞到衬衫里面。车子行驶中,我能感觉到它在小铁盒里抵着我的胸部。随后,我便把它给忘掉了。我受伤后,再也没能找到它。大概是在一个包扎所被什么人拿走了。

我们过了桥,车子开得飞快,很快就望见跑在前头的那几辆救护车扬起的尘土。路拐了个弯,可以看见那三辆车子显得特小,车轮扬起尘埃,弥漫在树木之间。我们追上它们,超了过去,拐上一条上山的路。结队开车,只要你开的是领头的车子,倒也没有什么不快活的,我安坐在车座上,观赏起乡村景色来。我们的车子行驶在河这边的山麓上,随着路往上攀升,可以望见北边的高山峻岭,峰顶还有积雪。我回头望望,看见那三辆车子都在爬坡,车与车之间隔着一段尘埃。我们跑到了一支长长的骡队前面,骡子身上都驮着物资,赶骡人戴着红色的菲斯帽,走在骡队旁边。他们都是意大利狙击兵。

赶过骡队之后,路上便空荡荡了,我们的车子爬过山丘,然后沿着一长道爬上山峦的山肩,往下驶进一个河谷。路的两边都是树,透过右排的树,我望见那条河,河水又清又浅,流势湍急。河面很低,河里一片片沙滩和卵石,中间是一条窄窄的河道,有时河水铺展在卵石河床上,泛出光彩夺目的光芒。靠近河岸,我看见几处深水潭,水蓝如天。河上有几座拱形石桥,大路就从这儿分出一条条小径。我们经过农家的石屋,梨树的枝桠倚在南墙上,地里砌着低矮的石墙。我们顺着大路在河谷里盘旋了很久,然后转了个弯又开始爬山了。山路崎岖,时上时下,穿过栗树林后,终于进入平地,沿着山脊而行。穿过林木往下看,可以望见远处山下泛着阳光的那条河,正是它将敌我两军分隔开。我们顺着这条崎岖的新军用道行驶,我朝北望见两道山脉,雪线下又青又黑,雪线上阳光灿烂,一片雪白,煞是好看。接着,路沿着山脊攀升,我看见第三道山脉,那里有更高的雪山,看起来呈粉白色,上有皱褶,形成奇特的平面。随后,我又看到这些高山后面还有不少山峰,不过很难说你真看得见。这些都是奥地利人的高山峻岭,我们可没有这样的山。前面路上有个朝右的圆形转弯,从那儿往下望,看得见路在林间向下延伸。这条路上有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子。当我们挨着路边往下开去时,我可以望见下面越来越远的那条河、沿河的铁轨和枕木,以及带着铁路穿越到对岸去的老桥,还有对岸山脚下要争夺的那座小镇的一片断墙残壁。

等我们下山,拐进河边的那条大路时,天已快黑了。

第九节

路上很拥挤,两边都有玉米秆和草席搭成的屏障,头顶也盖有席子,看起来像马戏团或土著村落的入口。我们的车在这草席覆盖的通道里慢慢行驶,出了通道,便来到一块清理过的空地,这儿原是火车站。这儿的路比河岸还要低,沿这条下沉的路的一边,河岸上挖了好些洞穴,步兵们就藏在里头。太阳在下落,车子在前进,我抬头朝河岸上观望,看见奥军的侦察气球飘浮在对面的小山上,在夕阳辉映下,一个个黑乎乎的。我们把车子停在砖厂那边。过去的砖窑和一些深洞已被改造成包扎所。我认得那里的三名医生。我和少校聊了聊,听说进攻一开始,我们的救护车一装好伤员,就将沿着那条用草席遮掩的路往回送,一直开上沿着山脊而上的大路,那儿有一个救护站,另有车辆把伤员送走。他希望这条路可别阻塞不通,因为这是唯一的通道。这条路被遮掩起来,因为正好处于河对岸奥军的视野范围内。在砖厂这儿,我们有河岸掩护,步枪和机枪打不到我们。河上有一座桥被炸毁了。轰炸一开始,意军准备再搭一座桥,有的部队打算从上游河弯处的浅滩渡河。少校是个小个子,留着向上翘的小胡子。他在利比亚[44]打过仗,身上挂着两条证明他受过伤的条章。他说如果战事顺利的话,他会保证我立功受奖。我说我希望战事顺利,还说他待我太好了。我问他有没有大的掩蔽壕,可以让司机们待在里面,他便派一名士兵领我去。我跟着士兵找到了掩蔽壕,那地方倒蛮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把他们安顿在那儿。少校让我跟他和另外两名军官喝一杯。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彼此非常融洽。外面,天渐渐黑下来了。我问什么时候发起进攻,他们说天一黑就开始。我回到司机们那儿。他们坐在掩蔽壕里聊天,我一进来,他们就默不作声了。我给每人发了包香烟——马其顿香烟,烟卷装得松,烟草都露出来了,抽之前需要将两头拧紧点。马内拉打着了打火机,挨个儿递给大家。打火机的形状像是菲亚特汽车的引擎冷却器。我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们刚才下来时怎么没见那救护站?”帕西尼问。

“救护站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过去一点。”

“那条路会弄得一团糟。”马内拉说。

“他们要把我们轰得××××。”

“可能吧。”

“什么时候吃饭,中尉?一打起来,我们就没工夫吃饭了。”

“我去看看。”我说。

“你看我们是待在这儿,还是四处转转?”

“还是待在这儿吧。”

我回到少校的掩蔽壕里,少校说马上就会有战地厨房,司机们到时可以来领饭了。如果没有饭盒,可以从他这儿借。我说他们想必是有饭盒的。我回去跟司机们说,吃的一到,我就拿来。马内拉说希望在轰炸开始前吃上饭。我出去后,他们才开始说话。他们都是机械师,憎恶战争。

我出去看了看救护车,摸了摸情况,然后回到掩蔽壕,跟四名司机坐在一起。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抽烟。外边天快黑了。掩蔽壕的土又暖又干,我双肩向后靠着墙,腰背贴地坐着,放松休息。

“派谁去进攻?”加沃齐问。

“意大利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

“我想是的。”

“这儿的兵力不足,难以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替真正的进攻打掩护。”

“士兵们知道派谁去进攻吗?”

“恐怕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他们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出击了。”

“会的,他们会出击的,”帕西尼说,“狙击兵都是些笨蛋。”

“他们勇敢,守纪律。”我说。

“他们一个个胸肌发达,身体健康,但仍然是笨蛋。”

“掷弹兵们个子都很高。”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

“有一次,他们不肯出击,结果落得每十人被枪决一人的下场。当时你在场吗,中尉?”

“不在。”

“确有其事。后来,人家叫他们排好队,每十人处决一个,由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说,朝地板上唾了一口,“可是那些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约1.83米)以上。他们就是不肯出击。”

“要是人人不肯出击,战争就结束了。”马内拉说。

“掷弹兵们可不这样想,他们是害怕。军官们家庭出身都很好。”

“有些军官独自冲锋上阵了。”

“一名中士枪毙了两个不肯上阵的军官。”

“有些士兵也冲锋上阵了。”

“那些冲锋上阵的,倒没有被人家列队每十个枪决一个。”

“被宪兵枪决的人中,有一个是我的老乡,”帕西尼说,“他是掷弹兵,长得又高又大,还很机灵。老是待在罗马,老是喜欢泡妞,老是跟宪兵在一起。”他笑起来。“如今,他们派了个挎着刺刀的卫兵守在他家门口,不准任何人去见他的父母姊妹。他父亲还被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许参加选举。他们全都不受法律保护,谁都可以拿走他们的财产。”

“假若不是怕株连家人,谁也不会去冲锋陷阵。”

“会的,阿尔卑斯山部队就会。还有那些志愿兵、狙击兵。”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现在,大家尽量装作没有这回事似的。”

“你可别让我们这样谈下去,中尉。Evviva l'esercito[45].”帕西尼挖苦地说。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话的,”我说,“但只要你们肯开车,守规——”

“而且说话别让别的军官听见。”马内拉帮我把话说完。

“依我看,我们总得打完这场战争吧,”我说,“一方停战是结束不了战争的。假如我们停战了,那只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用恭敬的口气说,“没有比战争更糟糕的事情了。”

“战败会更糟糕。”

“依我看,不见得,”帕西尼还是用恭敬的口气说,“战败算什么?你回家就是了。”

“人家追着你来了,占领你的家,奸污你的姐妹。”

“不见得,”帕西尼说,“他们不可能对人人都这么做。让人人守住自己的家,把自己的姐妹关在屋里。”

“他们绞死你,逼着你再去当兵,不让你进汽车救护队,让你去当步兵。”

“他们不可能把每个人都绞死呀。”

“外族人不可能逼你去当兵,”马内拉说,“刚打第一仗,大家都跑光了。”

“就像捷克人那样。[46]”

“我想你压根儿没尝过被征服的滋味,所以你认为这没什么残酷的。”

“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晓得你让我们畅所欲言。听着,没有什么事比战争更残酷了。我们汽车救护队的人根本意识不到战争有多残酷。即使有人意识到,也无力阻止,因为大家都疯了。有些人永远意识不到,有些人怕军官,战争就是由军官造成的。”

“我也知道战争残酷,但总要把它打完的。”

“战争是完不了的。战争是打不完的。”

“不,打得完。”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不是靠打胜仗来取胜的。即使我们拿下了圣加布里埃尔山,那又怎么样?即使拿下了卡索、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特[47],又怎么样?那时我们在哪儿?你今天看到那些遥远的群山了吗?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它们都拿下来吗?只有奥军停战,才行。总有一方必须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停战呢?敌军要是开进意大利,就会感到厌倦,一走了之,他们有自己的国家。但谁也不肯让步,于是就有了战争。”

“你是个演说家呀。”

“我们思考,我们读书,我们不是农民,我们是机械师。即使是农民,也知道不去相信战争。人人都恨这场战争。”

“一个国家有个统治阶级,这统治阶级是愚蠢的,什么都不懂,并且永远不会懂得。因此就有了这场战争。”

“而且他们还借此发财。”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发不了财,”帕西尼说,“他们太愚蠢了。他们毫无目的地打起来,只是出于愚蠢。”

“我们得闭嘴了,”马内拉说,“即使对中尉来说,我们也说得太多了。”

“他喜欢听,”帕西尼说,“我们会改变他的。”

“不过,现在可得闭嘴了。”马内拉说。

“我们可以吃饭了吗,中尉?”加沃齐问。

“我去看看。”我说。戈尔迪尼站起身,跟我一道走出去。

“我能做点什么,中尉?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他是四人中最安静的一位。“你要来就跟我来吧,”我说,“我们看看去。”

外面天已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在山间晃动着。这条战线上,有些军用卡车上装了大型探照灯,有时夜间赶路能碰得见,就在挨近前线的后边,卡车停在路旁,有名军官在指挥着灯光,他的部下惊慌不已。我们穿过砖厂,在包扎总站前停了下来。入口的上面有绿枝搭成的小屏障,黑暗中,夜风把太阳晒干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里边亮着灯,少校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电话。一名军医上尉说,进攻提前了一小时。他递给我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我望着那些木板桌、灯下闪闪发光的医疗器械、脸盆和盖好的药瓶,戈尔迪尼站在我身后。少校打好电话,站起身来。

“现在开始了,”他说,“又推后到原来的时间。”

我望望外面,一片漆黑,奥军的探照灯在我们身后的山上照来照去。不过,还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我们身后的大炮都响了起来,轰炸开始了。

“萨伏伊王室[48]的部队。”少校说。

“汤呢,少校?”我说。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送来。”

一颗大炮弹飞来,在砖厂外头爆炸。又一声爆炸,在这大爆炸声中,还能听见砖头和泥土像雨点般落下时发出的细小的声响。

“有什么可吃的?”

“只有一点干面。”少校说。

“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少校对勤务兵吩咐了几句,勤务兵走到后边去,回来时端了一铁盆冷的煮通心粉。我接过来递给戈尔迪尼。

“有干酪吗?”

少校很勉强地对勤务兵吩咐了一声,勤务兵再次钻到后边的洞里去,回来时端了四分之一块白干酪。

“多谢了。”我说。

“你们最好别出去。”

外边有两个人在门口旁边放了一样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还朝里面张望。

“把他抬进来。”少校说,“你们怎么啦?难道要我们到外面去抬他?”

抬担架的两人抱住伤员的腋下和腿,把他抬了进来。

“撕开他的外衣。”少校说。

他拿着个镊子,镊子底下夹着块纱布。两个上尉脱下外衣。“出去。”少校对抬担架的两人说。

“走吧。”我对戈尔迪尼说。

“你们还是等轰炸过了再走。”少校扭过头说。

“他们想吃东西。”我说。

“那就随你便。”

出来后,我们冲过砖厂。一颗炮弹落在河岸附近,突然爆炸了。接着又是一颗,不过我们没有听见,直至猛然有一股气浪冲来。我们两人连忙扑倒在地,先是爆炸的闪光和撞击声,然后是火药的气味,我们听见一阵弹片的呼啸声和砖石的坠落声。戈尔迪尼跳起身朝掩蔽壕跑去。我跟在他后边,手里拿着干酪,干酪光滑的表面已蒙上了砖灰。掩蔽壕里,三位司机正靠墙坐着,抽着烟。

“给你们,爱国者。”我说。

“车子怎么样?”马内拉问。

“挺好。”

“你受惊了吧,中尉?”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说。

我拿出小刀,打开,揩揩刀口,刮去干酪表皮的灰尘。加沃齐把那盆通心粉递给我。

“来吃吧,中尉。”

“不了,”我说,“放地上吧。我们一块吃。”

“没有叉子。”

“管它呢。”我用英语说。

我把干酪切成片,放在通心粉上。

“坐下来吃吧。”我说。他们坐下等着。我伸出五指去抓面,把面提起来。一团面松开了。

“提高点,中尉。”

我提起那团面,把手臂伸直,面条总算离开了盆子。然后,我再放下来往嘴里送,吸到头就咬断,然后咀嚼,接着咬一口干酪,咀嚼一下,喝一口酒。那酒的味道就像生锈的金属。我把饭盒还给帕西尼。

“差劲透了,”他说,“放的时间太长了。我一直搁在车子里。”

大家都吃起来,下巴紧贴着面盆,头往后仰,把面条全部吸进嘴里。我又吃了一口面,尝一点干酪,用酒冲一冲。外面有什么东西落下,大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四二零大炮,就是迫击炮弹。”加沃齐说。

“山里头根本没有四二零。”我说。

“他们有斯柯达大炮[49]。我见过这种炮弹炸出的大坑。”

“那是三零五。”

我们接着吃。有人咳嗽了一声,好像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

“这掩蔽壕挖得还不够深。”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大迫击炮。”

“是的,长官。”

我吃完我那份干酪,喝下一口酒。在别的声响中,我听见一声咳嗽,接着是“嚓——嚓——嚓”的声音,再然后是一道闪光,仿佛熔炉门被突然打开。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色,后是红色,跟着一股疾风扑来,持续不停。我使劲呼吸,可又无法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壳,往外冲,往外冲,我的躯壳始终在风中往外冲。迅即间,我的灵魂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是大错特错。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而是退回来。我吸口气,回到原地。地面已被炸裂,在我脑袋前面,就有一根破裂的木梁。我的脑袋在摇晃,听见有人在哭。我想是有人在尖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河对岸和沿河上下的机枪声和步枪声。随着一阵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随即火箭也冲上天,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嚷:“我的妈呀!噢,我的妈呀!”我又是拔,又是扭,终于抽出了双腿,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就尖叫。他的双腿朝着我,我在明暗交错中看到,他的双腿膝盖以上全都炸烂了。一条腿不见了,另一条腿仅由肌腱和裤腿的一部分勉强连着,残余的一截在抽搐,在痉挛,好像脱了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呀!”接着又说:“Dio te salve[50],马利亚。Dio te salve,马利亚。噢,耶稣,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结束这痛苦吧。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结束这痛苦吧。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哽噎声:“妈呀,我的妈呀。”然后,他安静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肢在抽搐着。

“Porta feriti[51]!”我将两手合拢成杯形,放在嘴边,大声喊道。“Porta feriti!”我想接近帕西尼西给他腿上绑根止血带,但我根本动不了。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微挪动了一点。我可以用双臂和双肘撑着往后爬。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外衣,想撕下我的衬衣后摆。衬衫撕不动,我就用牙齿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他的布绑腿。我穿着羊毛袜,而帕西尼却裹着布绑腿。司机们都裹着布绑腿,但帕西尼只有一条腿。我解开布绑腿,可我这么做的时候,就发觉没有必要再绑止血带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确认了一下,他是死了。还得找一找另外三个人。我坐直了身子,这才发觉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的眼睛上压着铁块,我眼球后面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面又湿又暖。我知道我中弹了,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不见了。我把手伸进去,才发现我的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慢慢地落下来,我看着我的腿,心里非常害怕。噢,上帝,我说,让我离开这里吧。然而,我知道,还有另外三个人。本来有四个司机,帕西尼死了,还有三个。有人抱住我的腋下,另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人,”我说,“有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去找担架,可是找不着。你好吗,中尉?”

“戈尔迪尼和加沃齐在哪儿?”

“戈尔迪尼在急救站接受包扎。加沃齐,抬着他的双腿。搂住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伤在腿上。戈尔迪尼怎么样啦?”

“他没事。是颗大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炮弹在附近落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把我也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搂着我的脖子。”

“让你再摔倒我呀。”

“刚才因为我们受惊了。”

“你们俩没受伤吧?”

“都只受了一点伤。”

“戈尔迪尼还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到达救护站之前,他们又摔了我一次。

“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不会再摔着你了。”

在救护站外面,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人躺在黑暗中的地上。他们把伤员抬进来又抬出去。在军医们把包扎所的门帘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了的就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了肩部,一个个浑身是血,跟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有些伤员吵得厉害,大多数人都很安静。包扎所门上用来遮荫的树叶给风刮得沙沙作响,夜越来越冷了。时不时有担架兵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随即又走出去。我一到包扎所,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给我两条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里的灰尘太多,所以没流多少血,他们会尽快给我治疗。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戈尔迪尼不能开车了,他的肩膀骨折了,头部也受了伤。他没觉得怎么疼,但现在肩膀不听使唤了。他坐在一垛砖墙边。马内拉和加沃齐各自送走了一批伤员,他们还能开车。英军派来三辆救护车,每辆车上配备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戈尔迪尼领着,向我走过来。戈尔迪尼看上去面色煞白,一副病容。英国人弯下腰来。

“你伤得严重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一副钢边眼镜。

“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太严重。抽支烟吧?”

“谢谢。”

“他们告诉我说,你损失了两名司机。”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位。”

“真不幸。你愿意让我们来开车吗?”

“我正想请你们来开呢。”

“我们会好好照料车子,用完还到别墅去。你们是206,对吧?”

“是的。”

“那是个迷人的地方。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是的。”

“我是英国人。”

“不会吧!”

“是的,英国人。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吗?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太好了。”我说。

“我们会十分当心的,”他挺直了身子,“你们的这个伙计急巴巴地就想让我来见你。”他说着,拍了拍戈尔迪尼的肩膀。戈尔迪尼身子一缩,笑了笑。英国人突然操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我们来接管这两部车子,你们现在不用操心了,”他顿了顿又说,“我得设法把你送出去。我去找医务人员,把你一道送回去。”

他朝包扎所走去,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唯恐踩着地上的伤员。我看见毛毯帘子被掀开,里面的灯光透出来,他走了进去。

“他会关照你的,中尉。”戈尔迪尼说。

“你怎么样,弗兰哥?”

“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不一会儿,包扎所门上的毛帘子掀开了,走出两个担架员,后面跟着那位高个子英国人。他把他们领到我跟前。

“这位就是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语说。

“我还是等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重的人。我没事儿。”

“得了,得了,”他说,“别充该死的英雄啦。”然后他又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时候,要当心他的双腿。他的腿痛得厉害。他是威尔逊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送进包扎室。里面所有的桌上都有人在动手术。小个子少校悻悻地瞪着我们。他认出了我,挥了挥镊子。

“Cava bien[52]?”

“Cava[53].”

“是我把他带来的,”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就让他待在这儿吧,等你们一腾出手,就给他医治。然后,我把他随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朝我弯下腰来。“我去找他们的副官给你办病历,这样事情会快得多。”他弯着身出了门,走了。少校这时取下镊子,把它们丢进盆子里。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随后,担架员把人从桌上抬走了。

“我来负责美国中尉吧。”一个上尉军医说。他们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刺鼻的气味,既有化学药品味,又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脱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检查,一边对中士副官口述起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负伤。右膝、右脚伤势较重。头皮有裂伤,”他用探针探查了一下,“痛吗?”“基督啊,痛呀!”“头盖可能有骨折,值勤时受的伤。这样一来,军事法庭就不会说你是自残了。”他说,“想喝点白兰地吗?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你打算干什么,自杀吗?请给他打一针防破伤风疫苗,在他两条腿上都画个十字记号,谢谢。我来清理一下,清洗干净,扎上绷带。你的凝血功能相当棒。”

写病历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你是怎么受伤的?”

上尉军医问:“什么击中了你?”

我闭着眼睛说:“一颗迫击炮弹。”

上尉做的手术很痛,割裂了肌肉组织,问我:“你肯定吗?”

我尽量躺着不动,肌肉组织被切割的时候,我感觉胃在颤抖,便说:“我想是的。”

上尉军医找到了什么东西,很感兴趣地说:“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再查查看,不过没有必要。我把这些都涂上颜色——这儿痛不痛?好了,这比起以后的疼痛,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呢。给他来杯白兰地,一时的受惊可以减轻点疼痛。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感染,就用不着担心,再说现在也很少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那你还是别喝太多的白兰地。要是骨折了,还要防止发炎。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浑身是汗。

“仁慈的基督啊!”我说。

“我想你还是骨折了。我给你包起来,免得你的脑袋东碰西撞。”他给我包扎,动作非常麻利,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好运,Vive la France[54].”

“他是美国人。”另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识他。我总以为他是法国人。”他喝下大半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病号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疫苗来。”上尉冲我挥挥手。他们抬起我,出去的时候,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头,中士副官在我躺的地方跪下来。“姓氏?”他轻声问道,“中间名?教名?军衔?出生地?级别?军团?……”问完,他又转过头对我说:“我为你头上的伤感到难过,中尉,希望你感觉好些。我现在用英国救护车送你走。”

“我没事儿,”我说,“非常感谢。”少校先前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激不起我的兴趣,也与我无关。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再把担架抬上救护车,推了进去。我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个男人,他的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像一般。他的呼吸很沉重。又抬来几副担架,挂在上边的吊索上。高个子英国司机走过来,朝里面望望。“我要稳稳当当地开,”他说,“希望你们感觉舒坦。”我感觉到引擎发动了,他爬上前座,松开刹车,踩下离合器,接着我们就启程了。我静静地躺着,任凭疼痛肆虐。

救护车沿着山路爬行,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后来终于跑起来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起初滴得很慢很有节奏,后来就滴滴答答地流淌起来。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下车,从车座后的窗洞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担架上的那个人在流血。”

“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把担架弄出来。”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黑暗中,我看不清是从他头顶上方帆布的哪里流下来的。我试图把身子往旁边挪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的血流进我衬衫里,又暖又黏。我忽然浑身发冷,腿又一阵剧痛,难受得直想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血流得少了,又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感到上面的帆布在动,担架上的那个人终于安定下来。

“他怎么样了?”英国人回头问,“我们快到山顶了。”

“我想他是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就像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爬,沉沉夜色中,车里寒气袭人。到了山顶救护站,他们把那副担架抬出去,把另外一副担架放进来,我们又继续赶路。

第十节

在野战医院的病房里,他们告诉我:有人下午要来看我。那天天热,房间里有好多苍蝇。我的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绑在棍子上做成掸子,来驱赶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叮在天花板上。只要护理员一停止挥赶,再一打瞌睡,苍蝇便飞下来,我就吹着气把它们赶走,可是没用,最后我只好用双手捂住脸,也睡着了。天太热了,我一觉醒来,腿上发痒。我叫醒护理员,他往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就这样,床被弄得又湿又凉。睡醒的人就在病房里聊天。医院的下午是比较安静的。每天早晨,会有三个男护士和一名医生挨个来巡视病床,把病人一个个抬下床,送到包扎室去换药,趁换药的机会,给病人整理床铺。去包扎室换药可不是好玩的,我后来才知道,床上有病人,也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泼完了水,床上又凉快又舒服,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什么地方挠痒的时候,有一位医生带来了里纳尔迪。他脚步匆匆地来到床前,弯下腰来亲了亲我。我见他戴着手套。

“你好吗,宝贝?感觉如何?我给你带来了这个——”我一看是一瓶科涅克白兰地。护理员搬来一把椅子,他坐下了,“还有个好消息。他们要给你授勋,想给你弄块银质奖章,但是也许只能搞到铜的。”

“为什么呀?”

“因为你受了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你有什么英雄事迹,你就能得到银质奖章。否则就只能是铜的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什么英雄事迹吗?”

“没有,”我说,“大家在吃干酪的时候,我被炸了。”

“别开玩笑。受伤前后,你肯定有过什么英雄事迹。仔细想想看。”

“我真没有。”

“你没背过什么人吗?戈尔迪尼说你背过好几个人,但急救站的少校军医说,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想得到奖励,得让他在提议书上签字。”

“我没背过什么人,我动都动不了。”

“那没关系。”里纳尔迪说。

他摘下手套。

“我想我们能替你弄到银质奖章。你不是拒绝比别人先接受治疗吗?”

“也不是很坚决。”

“那没关系。看看你伤得多么严重,看看你的勇敢行为,总是要求上一线。再说,这次行动又很成功。”

“他们顺利过河了吗?”

“顺利极啦。俘获了近千名俘虏,公报上写着呢。你没看公报吗?”

“没有。”

“等我带一份给你看看。这次奇袭非常成功。”

“各方面情况怎么样?”

“棒极了,大家都棒极了,人人都替你感到骄傲。跟我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吧,我敢肯定你能拿到银质奖章。跟我说说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他停了停,想了想,“说不定你还能弄枚英国勋章呢。那儿有个英国人,我去找找他,看他愿不愿意推荐你。他总会有点办法的。你遭了很多罪吧?喝一杯吧。护理员,去拿个瓶塞起子来。噢,你真该看看我是怎样给人切除三米小肠的,我的医术现在是今非昔比了。这可是给《柳叶刀》[55]杂志投稿的好素材,你替我翻译成英文,我把它投到《柳叶刀》。我的医术日益精湛啦。可怜的宝贝,你感觉怎么样啦?怎么还不见那个该死的瓶塞起子?你这么勇敢沉着,我都忘了你在受罪。”他拿手套拍拍床沿。

“瓶塞起子拿来了,中尉长官。”护理员说。

“打开酒瓶,拿个杯子来。喝了这个,宝贝。你那可怜的脑袋怎么样了?我看过你的病历,压根儿没有骨折。急救站的少校是个杀猪的,我要是给你动手术,决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从不让任何人吃苦,我掌握了这里面的诀窍。我天天学习,手术越做越顺当,技术越来越精湛。原谅我话这么多,宝贝。看到你受这么重的伤,我真心痛。好了,喝了这个。不错的。花了十五里拉呢。一定不错,五星的,我一离开这儿,就去找那个英国人,让他给你弄一枚英国勋章。”

“他们的勋章可不是随便给的。”

“你太谦虚了。我打发联络官去,他能对付那个英国人。”

“你见过巴克利小姐没有?”

“我把她带来了,现在就去叫她。”

“别去,”我说,“给我讲讲戈里察的情况。姑娘们怎么样啦?”

“哪还有什么姑娘,两个星期以来就没有调换过。我再也不去那儿了,太丢人了。她们哪儿是姑娘,简直就是老战友了。”

“你压根儿不去啦?”

“就是去,也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来的,顺路去看看。大家都问起你,她们居然会待这么久,彼此都成朋友了,真是太丢人啦。”

“也许姑娘们不愿意再上前线来了。”

“她们当然愿意来。他们有的是姑娘,只是管理不善。他们把姑娘们都留在后方,供躲在防空洞里的人尽情享乐。”

“可怜的里纳尔迪,”我说,“一个人孤零零地作战,却没有新来的姑娘。”

里纳尔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

“我想你喝点酒没害处,宝贝。你喝吧。”

我喝了那杯科涅克白兰地,觉得浑身热乎乎的。里纳尔迪又倒了一杯,他现在安静了。他端起酒杯道:“为你英勇的伤口,为了银质奖章。告诉我,宝贝,这大热天里,你总是躺在这儿,不感到冲动吗?”

“有时会的。”

“我无法想象怎么能这样躺着,我会发疯的。”

“你是发疯了。”

“我希望你回来。现在没人半夜三更带着浪漫故事回来了,没人可以开玩笑,没人可以借钞票,没有把兄弟和室友。你为什么要受伤呢?”

“你可以拿牧师开玩笑啊。”

“那个牧师。开他玩笑的不是我,而是上尉。我是喜欢他的。要是非得有个牧师,用这个牧师也就行了。他要来看你,正大做准备呢。”

“我喜欢他。”

“噢,我早就知道啦。有时我觉得你和他有点那个劲儿。你懂的。”

“不,你不会吧。”

“是的,我有时是那样想的。你们俩就像安科纳旅第一团的番号,有点那个劲儿。”

“嗐,见鬼去吧。”

他站起身,戴上手套。

“哈,我喜欢逗你玩,宝贝。尽管你有牧师,有英国姑娘,你骨子里还真跟我一模一样。”

“不,我跟你不一样。”

“别不信,我们是一样的。你其实是个意大利人。肚子里除了火和烟以外,什么也没有。你只是假装自己是个美国人。我们是兄弟,彼此相爱。”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规矩点。”我说。

“我会叫巴克利小姐来的。没有我,你跟她在一起会更好。你会纯洁一点,甜蜜一点。”

“嗐,见鬼去吧。”

“我会找她来的。你那冷冰冰的美丽女神、英国女神。我的天哪,碰上这样的女人,男人除了崇拜,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人还能有别的用处吗?”

“你这愚昧无知、嘴巴龌龊的意大利佬。”

“一个什么?”

“一个愚昧无知的意大利佬。”

“意大利佬。你才是个冷面的……意大利佬呢。”

“你愚昧无知。笨头笨脑,”我知道那个字眼刺伤了他,便乘胜追击,“没见识,没经验,因为没经验而变得笨头笨脑。”

“真的吗?让我跟你说说你们那些好女人,说说你们的女神。找个一向清白的姑娘和找个女人,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姑娘会痛。我只知道这一点,”他用手套拍打着床,“而你永远不知道姑娘是否真喜欢干那事。”

“别生气嘛。”

“我没有生气。我跟你讲这些话,宝贝,只是为你好。让你少些麻烦。”

“就这唯一的不同?”

“是的。但是许许多多像你这样的傻瓜却不明白。”

“谢谢你好心告诉我。”

“咱们别拌嘴啦,宝贝。我太爱你了。不过,可别当傻瓜。”

“不会。我要像你一样聪明。”

“别生气,宝贝。笑一笑,喝一杯。我真得走了。”

“你真是个贴心的哥儿们。”

“现在你看到了,我俩骨子里是一样的。我俩是战友。跟我吻别吧。”

“你还挺伤感的。”

“不,我只是比你感情更深一些。”

我感觉到他的气息在向我逼近。“再见,我很快会再来看你的,”他的气息远去了,“你不乐意,我就不吻你啦。我会把你的英国姑娘送来的。再见,宝贝。科涅克白兰地就放在床底下,早点康复。”

他走了。

第十一节

牧师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在这之前,他们给我送来了饭,后来又收走了碗盘,我便躺在那里,望着一排排的病床,望着窗外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梢。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到了夜晚,天凉快了一点。这时,苍蝇落在天花板上,落在电线吊着的电灯泡上。电灯只是夜间有人给送进来,或者有什么事要做时才开。黄昏后,病房里一片黑暗,而且要一直黑暗下去,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好像小时候早早吃了晚饭就给弄上床睡觉一样。护理员从病床间走来,到我跟前停住脚。有人跟着他来,原来是牧师。他站在那儿,小小的个子,棕色的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你好吗?”他问,说着把几包东西放在床旁边的地板上。

“挺好,神父。”

他在先前给里纳尔迪端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局促不安地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脸显得很疲惫。

“我只能待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

“还不晚。食堂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我还是人家的一大笑料,”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感谢上帝,大家都平安无事。”

“看你挺好,我很高兴,”他说,“希望你不感到疼痛。”他好像很疲惫,我很少见他这样疲惫。

“已经不疼了。”

“食堂里缺了你,挺想念的。”

“我也盼望回去,一起谈谈总是很有意思。”

“我给你带了些小东西,”他说着从地上捡起包裹,“这是蚊帐,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欢味美思吗?这是些英文报纸。”

“把报纸打开,给我看看。”

他一听很高兴,马上打开了报纸。我双手捧着蚊帐。他端起味美思给我看了看,然后放回床边地板上。我拿起那捆英文报纸中的一张,并把它转了转,使它正好对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这样就可以看清标题了。原来是《世界新闻报》。

“其他的报纸是有插图的。”他说。

“看这些报纸一定很有趣。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是托人到梅斯特雷[56]买来的。以后还会有的。”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神父。喝一杯味美思吧。”

“谢谢。你留着自己喝吧,是特地带给你的。”

“别这样,喝一杯吧。”

“好吧,以后再给你带点来。”

护理员拿来杯子,打开酒瓶。他把瓶塞搞折了,只好把剩下的那截戳进瓶里去。我看出牧师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说:“没关系,不要紧。”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复。”

随后,他还端着酒杯,我们彼此对望着。平时我们谈得很投机,像好朋友一样,可是今晚却有些拘束。

“怎么啦,神父?你好像很疲倦。”

“我是疲倦,可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是天气太热吧?”

“不是,还只是春天呢。我觉得打不起精神。”

“你有战争厌倦症吧。”

“倒不是。不过,我是讨厌战争。”

“我也不喜欢战争。”我说。他摇摇头,望望窗外。

“你不在乎战争,你不懂得什么是战争。你要原谅我,我知道你受了伤。”

“那不过是意外受的伤。”

“就算你受了伤,你还是不懂得什么是战争,我敢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还是体会到了那么一点。”

“我受伤的时候,大伙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帕西尼说得正起劲。”

牧师放下杯子,他在想别的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就像他们一样。”他说。

“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

“可我确实跟他们是一样的。”

“军官们什么也不明白。”

“有些军官还是明白的。他们非常敏感,比我们谁都难受。”

“他们大多数人是不太相同的。”

“这不是教育或金钱的问题,而是别的原因。像帕西尼这样的人,即使受过教育或者很有钱,也不会愿意当军官。我就不愿意当军官。”

“你可是一位军官呀。我也是个军官。”

“我其实不算。你甚至不是意大利人,你是个外国人。与其说你接近士兵,不如说你接近军官。”

“那有什么区别呢?”

“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有人想要引起战争,这个国家有不少这样的人。还有人不愿意引起战争。”

“但是前一种人会逼着后一种人去打仗。”

“是的。”

“而我在帮助前一种人。”

“你是外国人又是爱国人士。”

“那些不愿意引起战争的人呢?他们能阻止战争吗?”

“我不知道。”

他又望着窗外。我盯着他的脸。

“有史以来,可有谁阻止过战争的?”

“人们自己组织不起来,也就无法阻止战争;而一旦组织起来,却又被自己的头儿出卖了。”

“这么说,是没有希望了?”

“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有时候我无法抱有希望。我总是竭力抱有希望,可有时候又做不到。”

“也许战争会结束的。”

“希望如此。”

“那你会做什么呢?”

“要是可能的话,我要回到阿布鲁齐。”

他那棕色的脸突然变得喜气洋洋。

“你喜欢阿布鲁齐?”

“是的,非常喜欢。”

“那你应该去那儿。”

“那我太幸福了。但愿我能住在那儿,爱上帝,并侍奉上帝。”

“同时受人尊重。”我说。

“是的,还受人尊重。怎么会不受人尊重呢?”

“没有理由不受尊重,你应该受到尊重。”

“那也没关系。在我们那地方,人们都知道人可以爱上帝。这可不是龌龊的玩笑。”

“我明白。”

他看看我,笑了笑。

“你明白,但你并不爱上帝。”

“是不爱。”

“压根儿不爱上帝?”他问。

“我有时候夜里还挺怕他。”

“你应该爱他。”

“我不是很爱。”

“不,”他说,“你是爱的。你跟我讲过夜里的事,那不是爱,那只是激情和欲望。你爱的时候,就想为对方做事,想为对方牺牲,想为对方服务。”

“我不爱。”

“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的。那时你就会快活了。”

“我是快活的,我一直是快活的。”

“那是另一回事。你没有经历,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好吧,”我说,“我一旦有了,一定告诉你。”

“我待得太久了,话说得太多了。”他担心真是这样。

“不,别走。爱女人是怎么回事?假如我真爱上某个女人,会不会也像那样?”

“这我可不知道,我从没爱过任何女人。”

“那你母亲呢?”

“是呀,我一定爱过我母亲。”

“你一向爱上帝吗?”

“从孩提时候起。”

“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是个好孩子。”我说。

“我是个孩子,”他说,“可你们叫我神父。”

“那是出于礼貌。”

他笑了笑。

“我真得走了,”他说,“你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他怀着希望问道。

“不用,你来聊聊就行了。”

“我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食堂里的朋友。”

“谢谢你带来这么多好东西。”

“那不算什么。”

“再来看我啊。”

“好的,再见。”他拍拍我的手。

“再见。”我用土语说。

“Ciaou。”他重复了一声。

病房里黑洞洞的,一直坐在床脚边的护理员站起身来送他出去。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到阿布鲁齐。他在食堂里的日子不好过,虽然他不往心里去,但是我想他若是回到自己的家乡,生活会很美好。他告诉过我,在卡普拉科塔,小镇下头的溪流里有鳟鱼,夜里不准吹笛子,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只是不准吹笛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少女们夜里听到笛声是不吉利的。那里的庄稼人都互相尊称对方为“堂”[57],他们一见到你,便会脱帽致意。他父亲天天去打猎,并且常在庄稼人家吃饭。他家总是很受尊重。不过要是外国人来打猎,必须出示证明书,证明自己从来没有被逮捕过。大萨索山[58]有熊,可惜路太远。阿奎拉[59]是个不错的小镇,夏天晚上很凉爽,而阿布鲁齐的春天是全意大利最美的。然而,最惬意的还是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那儿的鸟全都很棒,因为它们吃的是葡萄。你也从不用自带午饭,因为庄稼人总是以能请你到家里吃饭为荣。过了一会儿,我便睡着了。

第十二节

这间病房很长,右边是一排窗户,尽头有一道门,通往包扎室。我们的那一排床朝着窗户,窗户下面的另一排床朝着墙壁。你若是左侧着身子躺在那儿,就能望见包扎室的门。病房尽头另有一道门,有时会有人打那道门进来。要是有人快死了,他们就用屏风把那张床围起来,这样你就看不见病人是怎么死的,只看得见屏风底下露出来的医生和男护士的鞋子和绑腿,有时候到末了,还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随后,牧师就从屏风后走出来,接着男护士会回到屏风后,抬着死去的病人出来,他们会给死人盖上一条毯子,把死人从两排床中间的走道抬出去。随即会有人将屏风折好拿走。

那天早晨,负责病房事务的少校问我第二天能不能出发。我说能。他说那他们一大早就把我送出去。他说别等天太热再上路,这样我会好受些。

他们把我从床上抬下来,送往包扎室时,我可以从窗口望出去,我看见花园里新添了几座坟。一个士兵坐在通往花园的那扇门外,做着十字架,并把葬在花园里的人的姓名、军衔、部队番号,用油漆写在十字架上。他也替病房跑跑腿,还抽空拿奥军的步枪子弹壳给我做了个打火机。医生们人都很好,看来也很能干。他们急于把我送到米兰去,因为那里有更好的X光设备,等我动了手术后,可以在那儿接受理疗仪治疗。我也想去米兰。他们想把我们都送出去,尽可能送到后方,因为进攻一旦开始,所有的病床都得派上用场。

离开野战医院的头天晚上,里纳尔迪带着我们食堂的少校来看我。他们说我要去米兰一家新设立的美国医院。美国要派来几支救护车队,这所医院将照料他们和在意大利服役的其他美国人。红十字会里有很多美国人。美国已经对德宣战,但是没有对奥国宣战。[60]

意大利人相信美国也一定会对奥国宣战,所以他们对任何美国人来意大利都感到很兴奋,哪怕是红十字会的人。他们问我是否认为威尔逊总统会向奥国宣战,我说这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我不知道美国跟奥国有什么势不两立的,不过既然已经对德国宣战了,那就理所当然地会对奥国宣战。他们问我美国是否会对土耳其宣战。我说这倒不一定,火鸡是美国的国鸟[61],但是这个笑话翻译得太蹩脚,弄得人们既困惑又猜疑,我只好说会的,美国或许也会对土耳其宣战。那对保加利亚呢?我们已经喝了好几杯白兰地,我就说会的,我向上帝发誓,美国也要对保加利亚宣战,还要对日本宣战。但是,他们说,日本是英国的盟国。你们可不能相信该死的英国人。日本人要抢夺夏威夷,我说。夏威夷在哪儿?在太平洋上。日本人干吗想要夏威夷?他们不是真想要夏威夷,我说。只不过是流言罢了。日本是个奇妙的矮小民族,喜欢跳舞和喝低度酒,跟法国人一样,少校说。我们要从法国人手中收回尼斯和萨沃伊,我们要收回科西嘉岛和整个亚得里亚海海岸线,里纳尔迪说。意大利要恢复古罗马的辉煌,少校说。我不喜欢罗马,我说。天气太热,跳蚤又多。你不喜欢罗马?不,我爱罗马。罗马是万国之母啊。我决不会忘记罗穆卢斯[62]喝的是泰伯河的水。什么?没什么。我们都去罗马吧,我们今晚就去罗马,再也不回来了。罗马是个美丽的城市,少校说。万国之母、万国之父,我说。罗马是阴性的,里纳尔迪说。它不可能当父亲。那谁是父亲呢,是圣灵吗?别亵渎圣灵。我没有亵渎,只是想长见识。你喝醉了,宝贝。谁把我灌醉的?是我把你灌醉的,少校说。我把你灌醉了,因为我爱你,因为美国参战了。彻底参战了,我说。你明儿早上就走了,宝贝,里纳尔迪说。去罗马,我说。不,去米兰。去米兰,少校说,去水晶宫,去Cova,去康帕里,去碧菲,去大拱廊[63]。你这幸运儿。去意大利大饭店,我说,在那儿,我可以跟乔治借钱。去斯卡拉歌剧院[64],里纳尔迪说。你要去斯卡拉,每晚都去,我说。你每晚都去可去不起,少校说。

票价很贵。我要从我祖父的户头上开一张即期汇票,我说。一张什么?一张即期汇票。他来付款,否则我得去坐牢。银行的坎宁安先生经办此事,我就靠即期汇票过活。做祖父的怎么忍心让一个爱国的孙子,一个为捍卫意大利的生存而献身的孙子去坐牢呢?美国的加里波第[65]万岁,里纳尔迪说。即期汇票万岁,我说。我们得安静点,少校说。人家叫我们安静,说了多次了。你明天真的要走吗,弗雷德里克?我跟你说他要去美国医院,里纳尔迪说,到那些美丽的护士那儿去,不是野战医院留着胡须的护士。是的,是的,少校说,我知道他要到美国医院去。我不在乎他们的胡子,我说,谁想留胡子让他留好了。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呢,少校长官?防毒面具可塞不下胡子。不,塞得下,防毒面具里啥玩意都塞得下,我就往防毒面具里呕吐过。别这么大声,宝贝,里纳尔迪说。我们都知道你上过前线。噢,乖宝贝,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呀?我们得走了,少校说。我们搞得有点伤感了。听着,给你一个惊喜。你的那个英国人,知道吗?你每天晚上都到他们医院去找的那个英国姑娘,她也要去米兰,她和另外一个姑娘要到美国医院去。美国来的护士还没有到。我今天和他们部门的负责人谈过,前线的女人太多了,他们打算送一些回去。这消息你觉得怎么样,宝贝?好了。是吧?你要到大城市去住了,你还有那位英国姑娘跟你亲热。我怎么不受伤呢?你也许会受伤的,我说。我们得走了,少校说。我们又是喝又是闹,打扰弗雷德里克了。别走。不行,我们得走了。再见。祝你好运。万事顺利。Ciaou。Ciaou。Ciaou。早点回来,宝贝。里纳尔迪亲了亲我。你有来苏儿[66]的味道。再见,宝贝。再见。万事顺利。少校拍拍我的肩膀。他们踮着脚走出去了。我发现自己醉得不行,也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动身去米兰,四十八小时后才到达。一路上很不顺利,在梅斯特雷这边,我们被晾在支线上等了好久,有些小孩跑来朝车里张望。我叫其中一个去买一瓶科涅克白兰地,但他回来说,只有格拉帕白兰地。我跟他说,那就弄一瓶来,他把酒买回来后,我把找钱赏给他,便和旁边的那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然后一直睡,过了维琴察才醒来,在地板上大吐一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旁边的那个人已在地板上吐了好几回。后来,我觉得渴得不行,在维罗纳城外的调车场,我向一个在火车旁走来走去的士兵求助,请他搞了点水给我喝。我叫醒了那个与我同醉的家伙乔吉蒂,想给他点水喝。他说把水泼在他肩膀上吧,随即又睡着了。那个士兵不肯接受我给他的小钱,就给我买来一只柔软多汁的橘子。我吸吮着吃,把核吐出来,望着那士兵在外边一节货车边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火车猛然一抖,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