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休沐不得闲
甲香、熏陆香、沉香、白檀香、安息香、白渐香……
七彩琉璃瓶中,摆放着一粒粒样式精致的香丸,而外束各色披帛的小娘子低声交谈着,俏脸上的期待与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了。
“二郎,你快过来,看看这个怎么样。”花魁娘子招手示意。
此时此刻,薛牧像个孤儿一样,正无所事事地把玩佩玉。
毕竟,周围尽是些女眷,他感觉甚是尴尬,但耐不住佳人的催促,只好把身子凑了过去,敷衍道:“娘子若觉得行,买就是了。”
郑都知柳眉倒竖。
见状,薛牧心道一声不好,念头急转之间,便想到了弥补之法,赶紧出言赞叹:“此物甚好!”
反正,不管认不认识,先夸了再说。
然而,郑娘子皱了皱眉,追问道:“好在何处?”
很好,又成功杀死了一个话题……薛牧一阵无语,他一个少年郎,哪里知道眼前这东西好在什么地方。
不过,男人一张嘴胜过天下鬼,薛二郎深吸一口气,表情浮夸地嗅探香饼,信口胡诌道:“此香清新,可以助长文气,有诗为证。”
说着,他叉手作沉思状,一边徐行,一边吟唱:
“坐我以灵室,炉中一篆香。”
说到此处,眉头恰到好处地皱起,仿佛在斟酌后文:
“清芬醒耳目,馀气入文章。”
郑都知默默无言,似乎在说:你继续表演。
“咳咳……某只有这么多浅薄之见了,望娘子不吝指教。”
薛牧脸皮薄,尚不能做到那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程度,见佳人表情戏谑,瞬间装不下去了,只能改口。
“诗不错,你新作的?”
都知娘子最擅长评鉴诗歌,亦能做到见多识广,因而,薛牧误打误撞,用一首新诗成功转移了注意。
最近,薛二郎抄诗抄得麻木了,早年为了应付考试,所背过的杂诗越用越少,但效果不错,不,何止效果不错,那简直是无往不利,堪称扬名立万的终南捷径啊!
当然,杂诗抄完了,完全可以放下节操,去薅诗仙李白、孟浩然、白居易等未来诗坛大家的羊毛。
一念及此,薛牧感觉有邪魔外道在耳边蛊惑自己,心道:薛二郎啊薛二郎,做个人吧,给后人留条活路。
稍稍愣神之后,他强行将杂念抛诸于脑后,故作矜持地说道:“嗯,可还能入娘子之耳?”
古有陈王曹植七步成诗,传为千古美谈,而他,河东薛牧一生不弱于人,只需叉手沉思,即可吟出一首新诗。
可惜,花魁娘子知他心意,始终表现得不冷不淡,又见薛牧满脸期待,像是等待夸奖的稚童,直接别过脸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为何没有星星眼?薛二郎内心有些崩溃——以前,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时,郑都知抬起纤手,举着挂在蹀躞带上的割肉小刀,没好气道:“下次再摆出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我就杀了你。”
“喏。”
薛牧叉手回应,尽显严肃庄重。
“此物是百合新香,乃宫中秘制之物,放在香炉中用净炭烘,那是暴殄天物,放在随身香囊、亦或者挂到束帐流苏上,才算物尽其用……”
此刻,一身男装打扮的花魁娘子侃侃而谈,颇有大家风范。
世间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没有搞清楚情况,就开始恭维,然后再被人当面点出来……
回首望去,只见那些姿色上佳的贵族女眷,个个掩面轻笑。
完了,社会性死亡虽迟但到,薛牧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出这个风头。
不久前,店内的小厮被郑都知随意打发走了,可寻觅面脂香料的贵女们还在,她们眼睛尖,稍作分辨就认出薛牧是个货真价实的郎君,但却没有点出,分明是不愿意追究。
于是,薛牧坦言道:“在下不学无术,让各位姑娘见笑了,惭愧、惭愧……”
香铺之内,除了混进来的某人之外,都是小娘子,因此不必顾忌礼法,有姑娘性格大方,笑着打趣道:“你是哪家的小郎君?婚配否?”
薛牧求救似的看向郑都知,希望她站出来说几句。
然而,希望落空。
要知道,煮熟的鸭子飞不走,而河东薛二郎这种窘态可不常见。
半个时辰后,两人在胡人店主的相送下,离开香铺。
扮相简约硬朗的花魁娘子走在前方,而薛牧手捧数件雕花木盒跟在后面,满脸无奈。
“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竟然不得清闲,可悲可叹……”
某人喃喃低语:“等明天回了官署,定要向诸位同僚请教一下御妻之道。”
毕竟,在升平司任职的官员,个个堪称老油条,放浪形骸起来,车速比太宗皇帝的御马“夜照白”还要快。
出了香铺,二人又往玉器肆走了一遭,自古就有君子佩玉的说法,今夜要去平康坊赴同僚之宴,哪有空手前去的道理?
因此,薛牧与郑娘子商议之后,决定选一套玉佩送给刘希夷。
万年县,东市,西北二街口。
拐过弯,行人渐渐稀少,远远就看到一面旗帜高高悬挂——玉器肆。
怪不得行人渐稀,毕竟,寻常人家谁舍得买金器玉石,而锦衣华袍之中,有两道身影最引人关注——
两个身穿男子衣冠的人在耳鬓厮磨。
此时,身穿褐色缺胯袍的花魁娘子顿住脚步,轻声问道:“二郎,你与那位同僚关系如何?”
“关系尚可。”薛牧心中不解,但未曾多想,径直答道:“升平司初立时,殿下授我选点官吏之权,因此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与子安兄商议之后,招他做了一个录事官。”
“此人乃今年春闱的进士,文采斐然,想来娘子也应当听说过,叫刘希夷。”
薛牧又补了一句。
那夜,程齐之与这家伙在酒宴上起了争执,虽然当时郑都知不在场,但事情确实在烟雨阁发生,作为东道主,她应该有所耳闻。
况且,几人也曾在武侯铺中见过。
“有印象,此人约莫二十上下,面白少须?”
郑娘子语气中带着笃定。
闻言,薛二郎搭住他的肩膀,顺口夸赞道:“娘子好记性,刘录事时年二十五,乃永徽二年生人。”
“你一个朝廷命官,摆出这副轻佻嘴脸,不怕被御史弹劾?”
郑都知看似在斥责,但俏脸上满是笑意,显然是对薛牧的恭维很受用,笑着提议道:“二郎,奴奴听说东市玉器肆内新收了几块蓝田美玉,不如买下一块,送给你那位同僚当做贺礼?”
今年春闱,共取四十五名士子为进士,其中年长者足有六十余岁,而其他人也大多在五十岁上下。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这句话所言非虚,确实道尽了儒生们的艰辛,这刘希夷能在二十五岁成为大唐进士,可谓前途无量,所以郑都知对他有所耳闻。
“可。”
这时,薛牧也猜出了花魁娘子的心意,直接点头应允。
见状,郑都知以为他并未理解自己的用意,从身侧搂住薛牧,轻声叮嘱:“薛郎不可自矜身份,而看轻同僚,要与他们处好关系。”
“劳娘子费心,某已知晓。”
薛牧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平日里也愿意与诸位同僚走动,但听闻枕边人关心自己,心中一暖,反手将都知娘子揽在怀中,全然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
“娶妻当娶贤,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有感而发,下意识地忽略了尚未谋面的未婚妻——东宫少詹事之女。
而郑都知轻扭身子,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也就由着薛牧了。
妻?
她只想当个别宅妇,留在意中人身边侍奉,若是可以,能为薛牧延续血脉,就再好不过了。
温存片刻,恢复理智的花魁娘子娇声哄道:“别闹,我们一同进去吧。”
“唯!”
薛牧故作郑重的叉手行礼,然后贴身耳语道:“它日另立门府之时,家中琐事就全仰仗娘子了。”
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花魁娘子一人,早已将礼法忘得一干二净。
郑都知抬头,静静地凝视薛二郎,眸子清亮。
“娘子不信?”
“我北人风俗如此,专以主妇把持门户,为夫诉冤、代子求官,车乘填街衢,绫罗盈府寺,人事多由内政……”
薛牧满脸认真,生怕出生吴越之地的郑都知不信,准备再说几句,可是佳人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奴奴知道郎君心意,今夜不是特意陪你去赴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