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倾心
绵绵的春雨将古老的洛阳城浸润的格外清爽,杨柳绿了,桃花开了,街市上的小酒坊热闹了起来,洛河上的画舫也欢歌燕舞了起来。烟花三月,正是洛阳城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静姝永远都记得三月初六日——正是她进宫的日子。
进宫这一天,连日阴雨的天空突然放了晴,春日的阳光温煦的洒在她刚制的新衣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芬芳。
静姝身后跟着两名侍女,在两名太监的引领下,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宫门,绕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庭院,一路走着,她不知道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也不敢抬头张望亭台楼榭的景致,只顾看着脚下的路。
感觉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她被带进了一处褐瓦红柱的宫殿,抬头一看,宫门上挂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章台殿”。果然是天子住所,不比寻常官员府邸,建筑恢弘大气又流光溢彩,充满着高贵与奢华。
静姝脚步轻盈的迈进了大殿的门槛,偷偷抬眼看去,只见殿内正上方是一张明黄色的御榻,想必那便是皇帝歇息之处了。御榻两侧各有一道梨花木雕刻的屏风,上面绘有彩漆的仙鹤图,御榻前方的青玉案上摆着精致的瓷器,左右各立着十几名宫女和太监。
殿内下首还有七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整齐的列成两排,想必是与她一同进宫的家人子了。静姝低着头,悄悄走到队伍末尾的位置,静静候着。
约莫等了半个钟头,殿内一直鸦雀无声,寂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静姝心里开始有些好奇,却也不敢放肆的四处张望,只能定定的立着,感觉像过了两个时辰一般漫长,终于才听到一声响亮的通传:“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所有人都立即跪了下去,毕恭毕敬的俯首在地。静姝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汉白玉上,大气也不敢出。须臾,听到一阵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静姝的心立刻狂跳起来。她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暗红色的衣角和镶嵌着珍珠的绣履,从她的面前一掠而过。
刘肇扶着窦太后的手,缓缓踏上玉阶,然后二人并身在御榻前坐了下来。
只听窦太后以平缓却透着威严的声音道:“平身吧。”
“谢陛下,谢太后。”家人子们齐刷刷站起身来,整齐的站成了两行。
窦太后又缓缓命令道:“都抬起头来。”
静姝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心跳的飞快。她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今日的场面,也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幻想过皇帝的样子,此时此刻,她终于亲眼见到了他。
然而,只这一眼,恍若惊鸿。
静姝如同丢了魂一般,怔怔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人的眼眸中仿佛有十里桃花,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荡了起来。
他的眼神是暖的,像春风拂面,可他的神情又是冷的,微微挑起的剑眉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帝王之威。这个主宰着大汉命运的男人,同样也是主宰着她的命运的男人,既让她畏惧却又让她莫名的想靠近。
静姝似乎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自此以后,她的命运便会交到这个人的手上,她毕生的幸福与痛苦,都将与这个人息息相关。
大殿内十分安静,窦太后悠悠的扫视着面前的八名女子。她们稚嫩的脸上写着对这座皇宫的向往,她们无知而无畏,就像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花朵。她们并不知道,对她们而言,这里既可能是权力之巅,更有可能是葬身之墓。
忽然之间,窦太后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进宫时候的样子,也是这般花容月貌,也是这般天真无邪。蓦然回首,才发觉这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的风刀霜剑,她已经全然不识当年的自己了。再看看眼前的佳人们,这座皇宫,以后便是她们的修罗场了,只是她们能活多久,又能活成什么样子,却要看她们各自的造化。
蔡伦依着惯例,开始一一点出她们的名字,被点到的家人子要上前一步,好让皇帝和太后瞧的清楚些。同时,内侍们会将她们的家世背景事先写在锦帛上,同时呈给陛下和太后。
“阴静姝——”
直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时,静姝才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连忙小步上前,依着前些时候宫里嬷嬷教的礼仪,屈膝答“喏”,然后起身,双手上下交叠置于腰侧,微微颔首,眼睛不能直视陛下,只能向下方看着他龙靴的位置。
刘肇在锦帛上看到“阴静姝”三个字的时候停了一下。
“静姝,”他在心里默念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诗经上的句子,这名字取的倒是雅致。”
想着便不由抬头多看了她几眼,只见她长了一张精致的巴掌小脸,肤如凝脂,乌发如漆,杏仁眼,柳叶眉,薄薄的红唇,淡抹胭脂的面颊像一朵初绽的樱花,倒是个标致的美人儿。难得的是,她眉宇之间隐然有一股书卷之气,气质恬淡而清雅,不似那些庸脂俗粉,刘肇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静姝似乎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她不敢抬眼去望,心跳已经快到了极限,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过,所幸这样的煎熬很快便结束了,刘肇还未一一见完,便因紧急政务匆匆离开了章台殿。随后,内侍们便引着家人子退了出来,回到了她们的住所——掖庭。
章台殿初见,让静姝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当夜,她在陌生的掖庭,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就在今日之前,她对自己的未来还憧憬过无数种幸福的可能,但是自今日以后,所有的可能性都变成了唯一的一种。从此以后,她要沿着这条唯一的路一直走下去,往后的艰辛纵然无法预料,但每当她想起刘肇的目光,心头便涌现一股暖流。
然而,刘肇当夜宠幸的第一个人,却不是她。
第一夜侍寝的家人子是有讲究的,代表着第一个被皇室认可的女子,也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受封的女子,甚至会被人看做未来皇后的人选之一。所以这个女子通常是要从皇亲国戚或当朝重臣的宗族里挑选。
这一次入宫的家人子中,若论起家世,最显赫的当属静姝了,她的父亲阴纲如今身居司空,应该算是当朝除了郑众以外最有权势之人。更何况静姝本就美丽娴静蕙质兰心,自然可以博得皇帝的青睐。众人也都纷纷猜测,当夜第一个侍寝之人应当是静姝。
作为阴家最小的女儿,静姝是阴纲的掌上明珠,她自小便乖巧伶俐,丝毫没有贵族小姐的骄横任性,深得阴府上下的喜爱。
此番进宫,不用旁人说,静姝心里十分通透,阴家想要的正是皇后之位。只有她坐上了皇后的宝座,阴家才能重返光武皇后时的荣耀。而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就在为着今天做准备。她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织绣同样不在话下,入宫之前,又将宫廷礼仪研习的细致周到。自从进宫以来,静姝更是谨言慎行,从未有半分逾矩。直到章台殿上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她第一次失仪了。
或许旁人看不出,可静姝心里清清楚楚,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之间,她恍惚了,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光芒万丈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淡了。她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内侍监喊出她名字的时候,她才恍然惊醒。
从章台殿散去后,静姝回到自己掖庭的居所,心中便有如无数只小鹿在乱撞,忐忑不安中,她焦灼的等待着内侍前来传召侍寝的消息。
然而,静姝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旨意送进她的房间。
她还是枯坐妆台前守候,直到子时,她终于相信陛下不会来了。巨大的失落笼罩着整个掖庭,更堵满了她的心,她机械的摘下发簪,脱去华服,静静的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静姝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难过,她更加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失去了第一夜侍寝的荣耀而难过,还是因为没有第一个进入皇帝的心里而难过。
翌日清晨,掖庭的家人子们都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后,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着,议论最多的无非是昨夜侍寝之事。
那个幸运的女子,静姝大清早便从姑姑们的私下议论中得知了——郑颜,光禄卿郑弘之女。
对于这个女子,静姝印象颇为深刻。记得十几日前初进掖庭的时候,便远远地与郑颜打了个照面。确是个美艳的女子,珠圆玉润,身形丰满,不似静姝这般单薄,也不似静姝这般温婉,她的美艳是恣意张扬的,她的眼神里更透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仿佛在她眼里所有女子与之相比都有如云泥。
只这一面,静姝已经对郑颜生出了一丝反感。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恰恰是这个不可一世的女子,成为了第一个侍寝的人,这让静姝原本就郁闷不堪的心里更添了几分懊丧。其他那些美梦落空的家人子,心里也一样不是滋味。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这些年轻女子已经在这掖庭里住了大半月,跟着宫里的姑姑和内侍学习宫中礼仪,互相之间也慢慢熟悉了,相似出身的女子们难免会形成一个个小的团体,三五成群,七嘴八舌的议论也逐渐多了起来。
阴静姝出身高贵,又生性矜持,打心眼里不愿与这些出身普通官宦人家或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们混在一起,几日下来便渐渐显得疏离了众人。
无独有偶,还有一个女子也落了单。
这女子名唤周沁蓝,是幽州刺史周启的女儿。她的样貌生的有些别致,巴掌大的脸,下巴颌儿略有些方,眼窝很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像是镶嵌在羊脂玉上的黑玛瑙,炯炯有神,鼻梁高挺,红润的嘴唇略显丰满,眉心一粒小巧的美人痣,更使得这张精致立体的脸庞生动起来。静姝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丝忧郁的气息,且她的气质是清冷的,平日里也不见她说笑,不知不觉便拒人千里。
因为昨夜侍寝之事,静姝心里苦闷,但她不能表露丝毫,便索性避开众人,独自坐在掖庭花园的凉亭里,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池春水。
这时,一股特别的幽香渐渐袭来,静姝扭头一看,却是周沁蓝。只见她大大方方的在静姝身边坐下,直白的问道:“阴姐姐可是为了昨夜侍寝之事闷闷不乐?”
静姝没想到她问的这般直接,便略显尴尬的否认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有些思念母亲而已······”
沁蓝幽幽的叹了口气,显然她并不相信静姝的借口,语气颇带不满道:“若论才貌,姐姐是最为出众的,若论家世,姐姐也是最为高贵的,姐姐不要过于烦恼,我想陛下很快就会传召姐姐的。”
听她这番话,静姝不由的起了几分警惕。入宫之前,母亲曾再三叮嘱她,后宫乃是非纷争之地,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莫轻信于人。此刻,静姝有些警惕的看着周沁蓝那张冷艳的面孔,猜不透她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沁蓝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她轻轻拉起静姝的手,叠放在自己的手上,然后落落大方的看着静姝的眼睛,言辞真诚道:“阴姐姐无需多虑。沁蓝只是觉得,你和我是一路人,所以想和你走的近些,以后在这宫里,也能有个说话的伴儿······”
不期而来的善意,让静姝心里不由的一暖,这偌大后宫,她何尝不想有个伴儿。于是,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沁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