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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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熊家老婆在燕燕家浪到腊月二十三白庙集那一天。秀荣抽空领着熊家老婆在集市上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双棉窝窝。还特意给拿了一方块肉,装了够他们一家人吃一顿的血面馍馍,专门打发燕燕和颜龙两个人把熊家老婆送回了效忠家。

熊家老婆本来还想再浪几天。秀荣思量着到年跟前了,天气又冷,万一熊家老婆有个病疾啥的,不送回去得落埋怨,既就是把病看好再送回去肯定还得落埋怨。熊家老婆一感冒就把身上到处的老病引出来了,必须得输液挂针才能好得起。万一又引起啥头疼脑热,人家都忙碌着准备过年,谁把她一天一趟拉去白庙的诊所陪着呢。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效忠家那个患病的孙女到现在还是那么个样子。医院跑了个没回数也吃了不少药。各种求来的偏方都试了个遍,病情丝毫没有啥好转,到现在娃还是半个身子都倾斜着。快三岁的人了走路还不稳当,吃饭自己抓起来急忙喂不到嘴里,还要专门有个人喂饭。效忠媳妇一天被那个女子绊缠住都够忙活的。龙龙和媳妇三天两头吵架拌嘴,动不动撕扯上就要去离婚。只要龙龙领城里浪几天两个又亲密无间说说笑笑跟新婚燕尔一般。他们女儿三个月断了奶,红霞就去城里打工去了,很少拉扯娃,加上娃还是那么个样子,越发的没有心肠经管了,索性跟上龙龙在城里混和日子。

随着磨面机的更新换代,庄户里人图省事方便,都跑到白庙街道新磨坊里磨面。效忠家的磨坊还是以前的老设备,现在一个月碰不上一个来粉料的人。接连着取了三个儿媳妇,加上龙龙家女子那样的情况,效忠两口子无心也没有能力把磨坊重新翻修,索性把磨坊当成了杂物间。里面乱七八糟堆放着农具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熊家老婆当时牵上来的一头牛也被效忠喂到年跟前趁着牛价回升就卖了贴补了家用。为此,效林和荣生弟兄两个把怨气和意见都归到了熊家老婆的身上。尤其是老二家两口子,一提起这件事就怨声载道,在秀梅和秀荣跟前不只一次地发牢骚说:“咱们恁老人也是恁老人,咱们恁老大也是恁不得够!反正我们从另家到现在,没有占过咱们老人的一丁点便宜,娃娃也是我们自己个拉扯大的。人家两个,一个把粮食背光咧,一个把剩哈的家当卖完咧。大连妈最给林出的力多,理应让妈现在凑在林林跟前养老。大恁时候快不行咧,老大家把大接到他们,一方面是想给他扬名立牌坊,一方面还是看上大连妈恁点家当咧。妈也是恁没主见,老大把牛卖咧也没叫说个哈数。也没听妈说过给她买一双鞋,估计妈连一个子都没见。我一天在涝坝畔上碰着妈,妈当着众人面嘴上不好说,我看着她而更走到老大家摸缺的一点也不自在。红霞恁个嘴头争的,动不动把她奶奶嚼得没话说上。唉,咱们恁老人落难还在后头呢,不信你们看着……”

熊家老婆也正如老二说的那样。她现在就是钻到风箱里两头子受作难的那个老鼠。一到逢年过节,外出的娃娃们拖家带口的都回来,住都成了个问题。弟兄三个一家一间房。娃娃们一回来她就要和效忠两口子,还有龙龙家那个女子挤一个炕上。不方便先撂一边不说,她睡觉轻加上一个人把宽敞炕睡惯了,晚上龙龙家女子嚼牙吮指头,弄得她一晚上都睡不瓷实。看着人家们一家老小坐一起说说笑笑,她总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样心里不美劲。效林家两个娃都是她一手拉大的,有时效林两口子去赶集卖菜,家里没人了两个娃都过来趁她。她看着两个娃于心不忍,见给娃给点馍馍啥吃食,效忠媳妇就打鸡骂狗地给她递话,“养活一个都够我颇烦的,隔三差五地还招惹两个来混吃混喝,家里吃的又不是天上掉哈来的。还有这人呢你说,吃着我们锅里的饭,胳膊肘还往外拐着呢。人家红吃大喝的时候咋没说把你想起来。背上来的恁几袋麦子早都吃得不见影行咧。给狗给点馍馍它还知道把门看好……”熊家老婆气得后心涨疼,她都想心一横把卖牛的钱要来自己搬到底下窑里一个人住去。反正她一个老婆子也吃不了多少,庄稼地她也要过来,能吃多少种多少,总比在人家家里受气强。心里琢磨了无数次,看到老大儿子来给她摆亏欠宽慰她,她又不忍心张不开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哪个儿她都不忍心看着受难肠。她老了要钱干啥呢,有一口饭把肚子填饱就行了。到熊家老汉下场时,他们老两口也就存了二百多块钱。加上过年女子给的和上班的孙子多少再给她散点,够她一年看病吃药。

秀荣在熊家老婆回去的前一天劝解她说:“妈,明儿个是小年,要不我们把你送回去算咧。年过咧到初三四我凑过来咧。送回去迟咧我还害怕我大嫂子像林媳妇一样嘴里胡嘟囔。你记着恁一年你们还连林在一哒住着,我把你接到我们家浪咧几天,回去你凑感冒咧。林媳妇凑在庄里人跟前传道着说我,嫌我尽孝献殷勤,在我们家里把你冻感冒咧才送回去的。恁个彩霞着急嘴颠上胡说呢。我听着秀梅给我学说,我气得恨不得跟她当面对质去,明明是你回到家里几天咧才感冒的恁凑攘制编排我。”熊家老婆也为女儿打抱不平,“恁凑给!明明是我回去几天咧才感冒的。恁是彩霞胡说着呢,”熊家老婆揉着眼睛继续说,“唉,我而更身也懒咧,出门愁回门更愁。这回到你们还浪咧个舒坦,不觉起都浪咧七八天咧。明儿个送灶火爷呢,不知道人家们都把恁香表还有炮买齐全咧吗。打明儿个起我们涝坝畔上凑热闹咧,人冬月天都闲得没地方去,二十三把锣鼓取出来,涝坝畔边里从早到晚都有人咚咚锵锵。下方的、晒太阳的都凑聚到涝坝畔上来咧。我咋木发现你们庄里人像不爱浪门子谝闲传,我们庄里稍微有点太阳,你大高家门口的阳坡洼里凑把人坐满咧。两个庄里谁家两口子拌个嘴都从人堆里能打问到,我们门口恁凑是个是非窝窝广播站。”

秀荣揉捻着手指接过话茬说:“我们庄里人有也有呢凑是没熊渠集中。打麻将赌博的也少,都是闲咧没事干坐一哒打发个时间。不像咱们庄里,赌博场场多,人都谋着在恁场合里捞点油水发家致富呢。我恁天还把林说咧一顿,麻将桌子上能把家发咧啥,人人都不组活专门打麻将去咧。临近年关咧,派出所也查得紧,看叫人告发咧,拉到局子里蹲几天看谁给他送饭价。彩霞而更也学会咧,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手烧,又还都是恁萘不起,光想赢不想输,赢咧钱你看恁第二天跟集都眉笑颜开的,输接钱一个责怪一个没本事。人家两个尽想的恁没着落的美事。恁天彩霞给我学林又把钱输咧,我气得一句话都没理势,都是恁一丘之貉,我说谁去呢,而更又都单另过日子呢,看求他们咋弄呢。还有妈,不是我说你,你到外面不敢到处学说咱们家里的是非长短。你们一帮子老婆子坐一哒,张嘴凑编排学说个人家的媳妇子,这叫哪个媳妇子听见咧都一肚子气。而更家家都是女人当家做主,人家还能给个好脸叫你吃得安稳嘛。我大嫂子一天叫恁个女子缠住也颇烦,有时候你听见浊气的话权当没听见,老咧凑要装聋作哑少掺和人家的日子呢。我咋木觉得你现在越上咧点年纪,管得事情还越宽,话也越来越多咧。像恁买香表的事情你管他组啥呢!只要有你一碗热饭吃凑对咧。到我连秀梅跟前学说我们当亲戚的也只能把你宽慰噶,都没有资格也啥办法给你解决。别人听咧除咧看笑话凑是到处扬排。咱们庄里人是非的迟早都能传到媳妇子耳朵里。人老咧凑作难的不好活人咧,不管你到谁家去都要少掺言呢。你看我们燕燕她奶奶,人家很少在旁人跟前编排学说我们家里的闲事。凑这,有时候我伺候着都颇烦的见不得。红霞连卫琴这些年龄都小着呢,咱们燕燕叫人家红霞同岁,人家都当娃她妈咧,燕燕还像个瓜子一样一天光知道抱个书看。孙子孙子媳妇哪哒说话你听着浊气咧,权当娃娃伙说话不过脑子放咧个屁,你再不要心思多咧。”

熊家老婆眼睛呆滞无神地望着地上。听着秀荣给她说了一大堆,似乎都是在教她如何活人。她活了大半辈子人了,沦落到要看后辈儿孙的脸色过活,她心里有点憋屈还有点窝火。鼻子一酸不由得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转,憋屈地说:“我这把人亏得多咧,老咧老咧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看后人的脸色活人呢。等到天气暖和咧,我都思想着一个人搬到湾底哈窑里住去呢,恁里头啥都好着呢,我连你大以前的锅灶都齐全呢,炉子笼着烙一锅馍馍还够我吃两三天。你大高把牛卖咧连一句话都没有的,我总要叫她给我个说法呢。我而更还能动弹,也不想受恁窝囊气,至于以后组不动咧再说以后的话。”

秀荣听着熊家老婆这样说,也愁畅地唉声叹气。她和存生也曾经提过不如让熊家老婆一个人住湾底窑洞里这个话题。或许这样熊家老婆还能舒散些,毕竟现在身体还硬朗,煨炕做饭都不成问题。至于油盐酱醋面这些零碎,一个老婆子也吃不了多少,一袋子面都够她吃多半年,没人给了他们两个给磨。至于以后做不动了的话,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养了三个儿着呢,总不至于都是那白眼狼。如果都是那没良心,庄户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了。秀荣叹了一口气说:“天气暖和你想哈去再给我大高高说,看人家啥意思。我估计我大高都不要你一个人住去,你又知道我大高恁是个爱面子的人。人家敢把牛卖咧,肯定思想着你以后跟他住呢。至于卖牛的钱,我大高这几年也紧张,我估计你白张个嘴,手头上没有的拿啥给你给呢?”

熊家老婆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主意,顿时感觉眼前头敞亮了起来。她抬起头舒了一口气说:“给不给是一回事,我凑要叫他知道,他卖牛的钱是我连你大的家当。我们两个错凑错在一辈子没有个主意。你大严重的时候,凑不应该跟上你大高去。老大老二都把家另得早没啥牵扯。我们既就是连林分开咧过着呢,粮食还是在一哒搅和着呢,林两个娃娃也碎,他们一走也没个人经管,我一个人住恁两个娃到我跟前来也不防防袒袒。”

秀荣算是听明白了熊家老婆的心思。八十老向得小,最终,熊家老婆还是希望走到效林跟前。这和存生的分析一样,存生就觉得熊家老婆还是跟着孝林过好。但凡她觉得她还有点利用价值,心里头就觉得平衡了。就像熊家老婆在效忠家,一天闲得就等着吃那两顿饭。这人一闲心思就多了,胡思乱想的心里就不畅快了。效林家两个娃娃还小,他们两口子一跟集,娃娃就没个人经管,肯定要趁他奶奶去,在老大家既就是想经管还要看人家们的脸色。效林的两个娃都是熊家老婆一手拉扯大的,老人肯定也舍不得他们一走叫娃娃一天啃干馍馍。效林也是那好面子的人,当时熊家老汉病重时,老大主动提出说把老人接他们料理,肯定考虑到效林塬上的两间房也不宽裕,过个事窄卡地转动不开。效林后来也有点吃老大的气,还有点埋怨熊家老婆老两口当时没有个主见,明明还跟他们在一个锅里搅和,老大一叫二话不说就跟上走了。他觉得老两口是觉得老大家把媳妇都娶完了,没有啥拖累了,想攀高枝享清福去呢。自从熊家老婆到了老大家,效林憋着一肚子气很少再去他们家里看熊家老婆。

秀荣一边干活一边脑子里掂量着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熊家老婆也坐在凳子上思量着她的处境,打算着她的出路。娘两个都各自想着心事。沉默了好一会儿,秀荣开口说:“这马上过年价,一年一年不觉得凑过完节咧。妈,你再先回去安稳过年,开咧春天气暖和咧再说以后的事。回去咧把恁闲心少操,闲话少说。林恁两个娃过来咧,再不要热激地看让娃吃点啥喝点啥价,而更恁娃娃又饿不哈肚子……”

秀荣正说时,王家奶奶在屋里喊叫起来,“他姨娘,他姨娘,你来——”熊家老婆答应了一声准备起身去看。秀荣低声唠叨起来,“我们恁死老婆子估计又喊你给她倒水还是组啥呢,只要我们恁两个娃不在,人家还把你指拨惯咧。”熊家老婆没好声气地怼秀荣说:“皮夹紧!咱们闲闲拉呱着呢,倒点水咋木来!恁天我连你们燕燕她奶奶拉闲呢,人家把大襟子揭开把老更拿出来还准备给我给十块钱呢,说我到你们来浪一趟,有时还给她倒水啥的伺候她,叫我拿点钱买吃的去。硬给我塞得不行我接上最后我又给装叉口里咧。”熊家老婆进去给王家奶奶倒了杯水,两个老婆子扯大嗓门说了几句话。出来之后,秀荣对熊家老婆说:“跟我们她奶奶说话而更费劲得很,耳朵一哈子背实咧。”熊家老婆规劝秀荣,“恁还不是的,八十几的人咧,能给你们硬撑到而更不错的很咧。万一给你躺倒炕上动弹不得,在炕上连吃带屙,你还不得好好地伺候到下场。你们他奶奶算是刚巴得很咧,还能自己哈来送一把水火。唉,这人老咧都要走这一步,你们燕燕她奶奶算是好得很,干散利落咧一辈子。我明朝或许还不剩你们他奶奶呢。恁眼看着今年脸势不好,你凑给好好伺候着,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恁年轻的时候为你们的日子,给你们拉扯娃娃把心操碎咧。”秀荣鼻孔里出了一口长气没有答话,看着满头黑白掺半的熊家老婆心里自顾自地嗟叹着,“唉,命苦人到啥时候都是个命苦人,你说你落难咧一辈子,跟我大凑没有过几天消停日子,临老咧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他奶奶倒还比你强些,至少安安稳稳地在我们家里有一口踏实饭。唉,人都老价,看我老咧咋弄价?我可不能到时候没主意叫我看哪个娃娃的脸势活人去。这房是我修的,有本事买楼房去,没本事批点地皮自己盖去。我们攒的粮食够吃够喝咋木都不连后人媳妇往一哒掺和着过日子。”秀荣这样思量着,转念又想,“唉,谁求知道以后啥样子呢,眼前头路都黑哒模糊的,而更不能说老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