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16章

最经不起光阴打磨的便是人的期盼。不管你这一年挣了多少钱,不管你经历了多少个阴晴圆缺的夜晚,转眼间年关又将至,一年中所有的辛苦就是为了能过上个好年。过了腊月八,塬上的人又开始风风火火地筹备着年货。白庙街道过往的大车小车上都座无虚席。现在交通方便了,塬上的人家里缺个啥随时都能搭个车进城,不用出商城,一转圈就能把杂七杂八要买的零碎置办齐全。

随着塬上私家车数量的增加,塬上人进城也变得随心所欲起来。庄户里条件好点的家庭都热衷于买面包车。顾名思义,车型长得像面包,里面容量大,正常情况能坐七八个人,塬上的面包车按人头收路费,通常情况下跑一个单边都是拉十来个人。无从知晓谁给这样的小面包车起了个更为亲切的名字,反正就连平凉城里人都把它叫面疙瘩。每个庄户里也都有几辆这样的面疙瘩车来回跑着拉散客。远的不说,光白家洼六队就有四五辆。福祥一天专门拉进城干活的这一帮子人,空闲的时间在城里拉散客。城东的火车站到城西头的西景园一条道远近不论,上车就收一元。如今的人去哪都图个方便,“坐个一元走”已经成了城里人的口头禅。吉祥家后人刚刚从下塬跑到上塬专门拾路上零散的人,没人的时候就在白庙街道上等着,和班车拉人一个价,都涨到了四块。不过,面疙瘩比起班车来虽然时间上不固定,但是去哪更灵活,招呼一声就能拉到目的地。平第买面包车实际上为了自己上塬回家方便,偶尔有人半道上挡车,他也招手即停得赚几包烟钱。如此一来,塬上人进城也随性了,能赶上哪趟坐哪趟,赶不上了还可以坐面疙瘩。白庙街道上随时都有等着拉人的面疙瘩车。这些面疙瘩的出现也没有影响班车拉人,上塬进城的每趟班车上都坐满了人。

秋霞和文魁的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他们不但在城里买上了楼房,为了方便回家还买了一辆二手大众小轿车。塬上人谁不知道,“文魁两口子这几年跑车把钱弄哈咧”。秋霞还鼓动张龙在双庙的塬面上占了一块地皮准备修地方,她和文魁也准备出点钱,合力修几间房作为他们临时的歇脚处。他们原来的那个家没人住已经破败不堪了。塬面上有几间房,秋霞两口子啥时候上塬都有个休息的歇脚点,最主要的,不管张龙在哪闯荡,根基在双庙。年轻的时候到处闯荡哪里都能安身立命,可人生就像那树上的落叶,不管你飘荡多久终究是要叶落归根。何况张龙在外面混了这么些年,也没有混出个啥名堂,连个媳妇都没混到手。秋霞为她这个没正形的兄弟也是操碎了心,有个正儿八经的住所,最起码说个媳妇都有底气好张口。

社会在发展,世态也是一年一个样儿。如今,就连农村里的女子说对象,张口就打问男方城里有没有楼房。如今赚钱的门路宽了,年轻人考上学出来的都在城里上班,家里人再帮衬点首付买一套楼房,寻个媳妇自然不在话下。没考上学的年轻人在外面打工挣钱,看惯了外面的广阔天地,眼光自然也逛得长远了,有点积蓄的更愿意在城里买房子。有了楼房媳妇不但好找,也把在地里刨了多半辈子的老人带出了山沟沟。年纪不大的父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等取了媳妇生了娃也能在城里帮衬着带娃。

王家奶奶娘家的两个兄弟后人就是这样,一个考学出来在城里上班,便带动着兄弟姊妹们都进城谋生,如今把老家的庄稼地给人承包过去也当了城里人。但也有那撂不下庄稼地的父母,他们习惯了住农村的广阔天地,习惯了种山沟沟里一茬一茬的庄稼,就觉得住哪都没有农村里那两孔烂窑洞住得舒心,他们习惯不了城市里闹哄哄的气息,于是,老两口就留在老家里营务庄稼,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进城帮忙照看几天孙子。城里后人一家的米面粮油都是从老家拿,各过各的日子倒也和和气气。

存生他碎舅老两口,现在也都一改农村的形象和作派,衣装鲜净不说,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成了城里人。存生打小就不喜欢他碎舅两口子好夸口的架势,如今更是见不得他们那装腔作势的样子。每见一回都要在秀荣跟前学说着数落一顿。秀荣听得颇烦了就怼存生说:“愣怂,恁可是你亲亲的舅舅,叫人家听着你这个外甥背后地里嚼人家舌根子,小心你老妈将来以后咣当一哈躺地上,告孝的时候你碎舅给你穿小鞋,叫你娃把冷板凳跪哈起不来呢。舅舅给外甥挑理穿小鞋的这号事情咱们见多咧么!再说咧,人家当城里人是人家后人有本事。等你后人有咧出息,你也住楼房逢人凑卖排,或许比你舅还卖排的韶!舅舅外甥恁都是一丘之貉。”存生听着秀荣的嘲笑,鼻子里哼哼地出了两口冷气翻着白眼窝瞪着秀荣说:“恁凑给!我像没住过楼房一样,白给个楼房我都舍不得我这些庄稼地。恁凑是人料怂得很么,这几年进城住楼房的人多咧去咧,没见谁有他卖排的曾。”

塬面上人以前倚仗着交通便利,还有点小瞧河道里人。如今说起河道里人,塬上人无不带点儿羡慕嫉妒的口吻,“看看人家河道里人,摇身一变都成咧城里人,住的楼房还有暖气呢。凑连杨疯子家后人都能娶上川道里的媳妇子。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看看咱们塬上,家家塬面上房盖得五轩轩的,有几个能像人家河道里人一样能舍得哈庄稼地。人家河道里人,几孔烂窑几亩山地直接一撂求子。城里哈去看个大门打扫个卫生都比靠天种二亩庄稼强。穿得新鲜干净不说,恁城里到底方便么,只要有钱看把啥没有!看而更河道里人一个比一个举头勺。人不得了呐,一有钱凑有势咧,腰杆子都能挺直……”

顺利结婚不久也置办了一辆烟灰色的二手面疙瘩。刚开始开快餐店时,他每天骑个脚蹬三轮车天不明就要到菜市场批发新鲜蔬菜。家里的啥情况通过存生两口子就能打问到。快餐店稳定下来有了点积蓄,顺利就着手买了个现在开的面疙瘩。年轻人都想得开,挣钱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受吃亏,那四面年攒的面疙瘩到底比那脚蹬三轮要省劲舒服得多。顺利两口子晚间饭店打烊的早就隔三差五回塬上看看娃。王玺明断了奶就抱到塬上来了。存柱两口子一边营务庄稼,一边照看孙子。顺利媳妇也是个软眼窝,每次看完娃回城的时候都要哭一鼻子,眼泪巴巴地给娃安顿个没完。等顺利两口子离开了家,存柱媳妇就开始对着王玺明边逗笑边说:“你看你恁个猴精妈妈,娃多大点么,凑让出去把帽子口罩带上,生怕把他娃吹成红二团。恁明情嫌咱们把他娃拉扯成个乡棒咧。作精的还末项咧!”她轻轻地指着娃的脑门笑道:“咋不说你老子都是从农村里出来的。咱们农村里娃娃黑是黑丑是丑,身体多结实,土堆堆溜惯的娃娃哪个还打针吃药呢!楼房里住的人脸煞白煞白的看着凑没一点点血色。不放心我带咧有本事把你碎大大领城里养去。还想叫我住楼房里给你们看娃去,我才不去看你们的脸势去呢。臭蛋,你说咱们乡里住着多美,洋芋蛋蛋一天憋上肚子瓷实吗?”存柱媳妇摸着王玺明吃得圆鼓鼓的肚子笑着问,王玺明才学着走路,一手提着他妈刚买的挖掘机玩具,靠在被子上被他奶奶挠肚子时碰到了痒处,咯咯咯地缩着脖子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道弯月。

存柱两口子拉扯的这是第三个孙子,真的是隔辈亲越拉越喜欢。自己当父母的时候忙着养活一大家子,娃娃有王家奶奶经管,不经意间一个个长大都飞走了。轮到拉孙子才正儿八经亲身经历拉扯娃娃这个过程。存柱媳妇无不感慨地说道:“唉!恁时候光听老人念叨着,种三年庄稼没影行,拉三年娃娃提笼笼。有这些碎怂娃在跟前搅哒上,不觉起一年一年过得咋这么快。彤彤跟上咱们拾洋芋才几天,今年后半年都上四年级价,刚说咱们不老到哪哒去呢!”存柱坐在他的老地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他的电视,炉面上熬煎的罐罐茶呜呜泱泱地发出声响,旁边玻璃杯子里满满的都是红彤彤的像咖啡一样的浓茶,冒出的白水汽和旱烟气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窑洞里。他带听不带听地任顺利他妈一边嘟囔一边哄王玺明。

如今,湾底下就剩下存柱一家人了。也就是一两年的光阴,昔日热闹喧嚣的湾里一下子冷清的没个人气了,家家院落周围的蒿草比人都长得高。再加上塬面上修房垫地基取土,把搬走的几家子院落都挖得变了样子。啥地方都要人守着,有了人气才像个住处。平第家搬得最早,几孔窑监口直接断崖式地塌陷下去了。从崖背顶望下去,靠近水沟的那三家如今连路都被荒草掩盖了。家家院子里的烂肠劲儿让人看了不由得后背发凉。以前湾里家家果梅树多,到了秋天,黄澄澄的梨、红彤彤的苹果,还有核桃枣,每个树上都繁得压辫子。自从人一搬走,果梅树挪得挪,砍得砍,偏家洼里不占地方不成器的果梅树,都成了放羊娃塞牙缝的零嘴。唯独存柱家菜园子里还有点生机,幸亏家里还有个碎人王玺明一天叽叽喳喳地闹腾着,不然老两口真的还有点恓惶。

存柱媳妇成天里愁畅,在存柱跟前念叨着埋怨胜利弟兄两个,“大的碎的都是恁瞎眼窝,回家一趟像个风车车一样转一回凑走,比女人家浪个娘家都还紧张。都日能的很,把楼房买到城里,明情摆着不回来守这个烂摊子。恁都刚买哈房手头上紧张着呢,总该有个话呢么!哪怕你把我们老两口问噶,而更湾里搬得没几家子咧,到底是兑地修房呢还是咋木办价?两个连这个屁吓得不敢放。恁楼房都是人家弟兄两个个家挣哈的,我们没出一分钱帮衬哪哒还有我们的打算呢!恁是手头上没钱还害怕咱们哄他们要钱。去她妈的个皮!顺利一张嘴凑说,湾底哈冷清的连个撵狼的人都没有,嘘着走城住楼房走。住他妈的个皮呢!恁还不是害怕把他娃放塬上受咧吃亏……”

存柱媳妇喋喋不休地一边哄娃一边碎碎念叨着。存柱还是一根接一根地续着他纸卷的旱烟。嗓子里有涎痰了清两嗓子随地吐一口痰,脚底板上去转圈着一揉,继续吧嗒吧嗒地冒着烟。存柱媳妇忍不住了就埋怨他几句。存柱也不辩解,低头抽着烟沉思了半天才开口说:“你这个人呀,屎气话凑多得不得了着呢!你靠嘴唇吧啦吧啦旦能把房修成啥凑好咧。娃娃们有人家的日子,咱们把个家经管好凑对咧么,要他们掺和着组啥价?我前儿个碰上咱们老二,打问着想兑他们大路边上恁点地皮。看人家还像不愿意给,嘟嘟囔囔地说给小宁留哈以后修房价。”存柱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掏出口袋里的烟纸和旱烟袋,有条不紊地给他卷了一根纸旱烟,擦燃洋火点着烟,深深地吸一口又开始说:“本来以前咱们都在碎坑坑里住着的时候,恁点地有一溜子还是咱们的,不知道大连二大另家的时候咋说的,到底恁块地归谁到最后也没说个哈数。我记得咱们把地方挖到湾里的时候,我跟着大还吆牛耕种过,后来大突然殁咧,路边的恁一溜地树罩的一年不见庄稼再凑没人管求子咧。最后二大家恁些后人闹腾着另家,老二家从卫东家地坑庄子上出来修咧地方,恁一块子地人家凑当菜地着种去咧。撇咧这么多年咧,而更老二理直气壮地耕种着呢,也没有人嚷叫,也成咧个说不清。以前路边的地叫树罩的没人想要,而更还都成咧抢手货。唉,再在塬上还没踏实哈个好地皮。再不行凑要踏实福祥连贵平中间的恁一块地皮呢,兑地倒是么嘛哒,我凑嫌把咱们夹到中间人不美劲。我思想着,娃娃们看来是不想连咱们掺和,人家都刚买咧房手头也紧张,咱们两个有多的劲头修多大的房子,紧着咱们恁几个钱打豆腐。盖三四间正房连住人带装东西,偏角处带一间伙房做饭,再盖个牛棚安置牲口能装草料凑能成咧。至于以后他弟兄两个到底回不回来咱们管不过来也不管求子。咱们把咱们老两口弄下场凑够事咧,看求他们弟兄两个以后咋弄呢。咱们盖恁几间房,以后娃娃回来权当是个落脚点。有本事咧看不上再翻新嘛还是咋弄随他们的便去。”存柱说着顺手取下帽子在头上到处抠挠了一圈。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每做一个大小决定公之于众时,他都习惯性地取下帽子扣挠一下脑袋。随后,响响地吸溜了一口浓茶后他又继续说道:“这不动弹修地方眼见着末项咧。杨家恁几家子我听说也都在塬面上踏实着兑地准备着呢,这把人逼着实在是没有方子咧。说实话呢,有一点点耐活,我真的不想打动地方,你一天喊叫个没完没了,几个娃娃都忙得帮不上忙,你还要务卵这个碎怂娃,既凑是给人承包出去,上来哈去的都要我一个人跑前跑后,头能不大嘛!”

顺利妈听见存柱早都行动起来了,心里窝的一肚子火也渐渐地压了下去,心平气和地听着存柱说着。生怕王玺明在一旁捣乱搅和,她给嘴里塞了一块冰糖,把所有的玩具铺排在炕上让娃自顾自地玩着。听完存柱的一番话,她顿时心里畅快了,也不再埋怨两个后人不闻不问。听着老二两口子不给他们兑地皮,她一边心里埋怨老二两口子心屈一边又开始惆怅,脑海里浮现着塬面上的场景,看哪还有合适的地皮。

为了兑老二家的那块地皮,胜利妈隔天又去找了一回老二两口子。刚开始还是和颜悦色,说着说着,一见老二两口子执意不肯,胜利妈把以前的陈年旧事都挖了出来理论,最后上升到了口舌之争。原本没有怨仇的两家人从这件事上彼此心里都结下了怨恨。两家人从此行同路人不带说话共事,就连后人这一辈也都有了隔阂。

后来,由庄户里几个有影响力的人牵头,吉祥他爸挚笔重新整理了王氏家族的族谱,彻底把门户理清造册。每家每户的男人们都参与进来讨论商量。最后存柱存生弟兄两个当场确认他们两家归属于大坑坑一门子人。虽说存柱他大和福祥几个叔伯的父亲是亲亲两兄弟。后来因为他们爷爷的过世,他们年轻的寡妇奶奶又招了一个姓王的人。让年幼的福祥他爷爷给原先的王家顶门立户。后来这个入赘进来的王姓人又生了两个儿子。那么理所当然福祥他爷就和他同母异父的弟兄两个成了一个门户,也就成了碎坑坑门上的人。那些天王家门户里的后辈儿孙为门亲人不亲和人亲门不亲的问题争执不休,这关系到以后两个门户上的亲戚红白事行情的问题。最后由存柱拍板定夺,决定他和存生弟兄两家最终归属大坑坑一门,和碎坑坑一门人尽管人亲但门户不同。

存生压根儿对这些事情不上心,看着大家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他就像个局外人一样静观其变也不掺言发表意见。只要有存柱这个老大挡在前面,他说咋弄就咋弄。在存生看来,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大坑坑如何?碎坑坑又如何?写进族谱又有多大的意义他完全不在乎。为这无关吃穿用度的虚事争得面红耳赤有啥意思呢。又没有在一个锅里吃饭,争竞完了都还不是照常关起门来过个人家的日子。不会因为是一个门户上的人,借钱借东西就有不还的规矩。什么门亲人不亲,人亲门不亲,存生就觉得自己家里的人最亲。把老人伺候下场,把娃娃安顿到地方上,把钱挣多了比啥都重要。存生这几年越来越体会到了钱的无穷魅力。想他以前的日月,穷困潦倒到给人拉长工做贱活,虽然人把他叫“老地主”,叫他听着是明里暗里地笑话他。而今不一样了,他感觉自己不但腰板能挺直了,站在人堆里放个屁都理直气壮。人呐!真的都是那贱痞子!说一千道一万,人要自己把自己看得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