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算了》(4)
“天啊,我好难受。”尼古拉斯一边哼哼,一边打开床头灯。
“真可怜。”布丽吉特睡眼惺忪。
“我们今天什么安排?我忘记了。”
“去法国南部。”
“噢,对。真是噩梦。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什么的。三点多什么的落地。我记得有时差,或者别的什么。”
“拜托,别再说‘什么’了。”
“对不起。”
“唉,真不懂为什么昨天我们那么晚睡。坐我右边的女人可怕得要命。估计很久以前有人夸她下巴漂亮,所以她决定再长一个,再一个,再一个。你知道吧,她是乔治·沃特福特的前妻。”
“谁的前妻?”
“你上星期在彼得相册里看到的那个,整张脸像敲下第一勺的焦糖布丁,满是小裂痕。”
“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多金又好看的对象。”布丽吉特说道,一边在被窝里溜到他身边。
“噢,不要,亲爱的,停下。”尼古拉斯用自以为的英国北部方言说道。他翻下床,呻吟道:“死亡与毁灭。”接着,戏剧表演般地弓身走过猩红的地毯,到了卫生间门前,门开着。
尼古拉斯手脚并用,布丽吉特挑剔地审视他的身体。去年他胖了不少。也许年纪大的男人并非良人。二十三岁的差距太大,而二十岁的布丽吉特与稀里糊涂一眨眼快步入三十岁的沃森—斯各特两家的几个姐姐不同,她还不是结婚狂。尼古拉斯的朋友全是皱巴巴的老男人,有几个委实无聊。和尼古拉斯过不上甜如蜜的生活。好吧,勉强也行;她做到了,但和巴里在一起时不同。尼古拉斯的音乐品位不行,穿衣打扮不行,格调也不行。她对不起巴里,但女人总得为自己着想。
至于尼古拉斯,他真的有钱、有貌而且是准男爵,好得仿佛简·奥斯汀小说里的人物似的。然而,没过多久,人们开始说“看得出来他以前挺帅”,其他人会打圆场说“哪里是以前,现在也帅啊”。最终,她很可能会和他结婚,成为第四任普拉特夫人。随后,她可以和他离婚,得到五十万英镑,不论怎样,巴里仍旧当她的性奴,而她在商店里仍旧称呼自己为普拉特夫人。天啊,有时候她势利得可怕。
她知道,尼古拉斯认为,他们的关系因为性才得以维持。的确,他们在一次派对上初识时是这样。当时,尼古拉斯喝得醉醺醺,问她是不是“天生金发”。呵欠,呵欠,真是低俗的问题。不过,巴里在格拉斯顿伯里,她又有些按捺不住,因此摆起脸色答道:“不如你自己来确认一下?”随后她溜出房间。他自以为确认了,但他并不知道她把所有的毛发都染成金色。如果你要化妆,最好化得彻底——她的座右铭。
卫生间里,尼古拉斯伸出舌头,欣赏厚厚的舌苔,昨晚的咖啡和红酒把味蕾染成了黑紫色,颜色还未褪去。取笑萨拉·沃特福特的双下巴固然不错,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有双下巴,只有像卫兵一样将脑袋高高昂起,双下巴才会消失。他没办法在下巴上刮面,因此涂了布丽吉特的化妆品遮掩。没有人想搞成《魂断威尼斯》中老皇后的模样,她的红色腮红厚重得像疟疾高热的病人,但尼古拉斯若不用粉黛遮面,会有一种人们所谓的“明显十分不健康的气色”。布丽吉特的化妆品相当基础款,她也有基础款服装,有时格外惊人。不论他人对菲奥纳的评价如何(某人曾对她评价刻薄),她却有从巴黎直送的上等的面霜和面膜。有时他好奇,布丽吉特或许并非(某人必须用微妙委婉的法语来说)不伦不类[7]。上周日在彼得家,她整顿午餐都像十四岁的青少年那样咯咯笑个不停。
她的背景也值得一说。他不确定沃森家族和斯各特家族是何时看对眼联姻的,但他看一眼便能肯定,这家人属于老牧师似的一类人,拼命要在《乡村生活》杂志上公布女儿订婚的消息。她的父亲热衷赛马,母亲喜好玫瑰。尼古拉斯带二老去考文特花园[8]听《费加罗的婚礼》,指挥家甫一登台,罗迪·沃森—斯各特便说道:“一个门外汉。”这一家或许令人费解,不过大家一致认为布丽吉特可遇不可求,他走大运了。
如果有得选,下次结婚他不会找布丽吉特这样的。其他不说,她无知得彻底。她“读”《爱玛》能考A,但自那以后,就他所知,她只看插图版的杂志,名为《绿野仙踪》或《毛茸茸的怪胎兄弟》,由她那位下流的巴里供货。对着上翻的眼珠、喷溅的肠子和脸酷似杜宾犬的警察,她能看上好几小时。倒是他自己的肠子,正痛苦地绞在一起,怕是要爆炸,他想在那之前让布丽吉特从卧室消失。
“亲爱的!”他大叫,或者说尽力喊出声,但声音嘶哑。他清清喉咙,往洗手池吐一口痰。
“做个天使,帮我去餐厅拿杯橙汁过来,好吗?再来一杯茶?”
“噢,知道了。”
布丽吉特一直趴在床上,慵懒地自顾自玩。她爬起来,煞有介事地长叹。天啊,尼古拉斯真无聊。要仆人来干吗呢?他待仆人要好过待她。她趿拉着走向餐厅。
尼古拉斯一屁股坐到柚木马桶圈上。他开始腻烦在社交和性上教育布丽吉特,因为他自认教学出色却发现布丽吉特爱理不理。此次法国之行后,他得去爱丝普蕾[9]给她买份礼物,犒劳她出行。然而,他并不想见那个佳士得古典大师部门的姑娘——一串珍珠项链衬蓝色羊绒衫——她愿意倾尽全力维护一位客户的财产,她还是一位将军的女儿,习惯循规蹈矩。这个女孩,他的思绪阴郁地扩散,喜欢威尔士边境上什罗普郡潮湿的山丘。这地方他还未能买下,尽管他名下类似的地产不少,还有“农夫”种地。同样还未到手的是普拉特俱乐部的会员资格。喜欢打趣的人不厌其烦地说:“但是,尼古拉斯,我以为这地方是你所有的。”他树敌太多,选不上会员。
尼古拉斯的肠道动静有如爆炸。他坐着,汗流不止,与布丽吉特最喜欢的漫画中的某个偏执的神经病无异。他能想象胖子普尔厉声道:“这个男人真是讨人嫌,要是他们让他留在这里,我会搬去赛马场过下半辈子。”不该让戴维·梅尔罗斯推荐他入会,但谁叫戴维是他父亲的挚友呢?再说,十年前,他自己还没这么愤世嫉俗、不招人待见,还没在拉克斯特住那么久。
从科拉本巷到希思罗的路,尼古拉斯再熟悉不过。他因宿醉变得昏昏欲睡,还有些恶心。他累瘫在出租车的一角。布丽吉特对出国旅行已不那么兴奋,但仍觉得自己的生活光鲜亮丽。七月,尼古拉斯带她去了希腊,八月又去了托斯卡尼。
她不喜欢尼古拉斯的“海外旅行的英国人”装扮,尤其讨厌他今天戴的巴拿马帽,还把帽子倾斜遮住半边脸表示自己不想说话。她也不喜欢他过白的柞蚕丝夹克和黄色灯芯绒裤。他穿了深红色细条纹衬衫,硬邦邦的白色圆领,鞋子锃亮,她觉得丢人。他痴迷鞋子。有五十双,每双都是定制,除了个别细节外都长一个样,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差异在他看来和天塌了一样严重。
另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的衣服性感至极。紫色迷你裙,黑色羊皮西部牛仔风夹克,手臂和背部缀有流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性感吗?夹克里面,你能透过黑色T恤看到乳头。脚上蹬一双黑紫相间的牛仔靴,脱鞋得花半小时,但值得这么麻烦,因为没人会忽视这双靴。
和人聊天,她有一半时间抓不住对方的重点。尼古拉斯想着,是否要告诉布丽吉特无花果的事。不管怎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让她听懂无花果的故事。事情发生在约摸十年前,戴维刚说服埃莉诺买下拉克斯特的房子的时候。当时他们还没结婚,因为埃莉诺的母亲极力反对,而戴维的父亲则威胁说不会给他留遗产。
尼古拉斯翻转帽檐。“我和你说过第一次去拉克斯特时发生了什么吗?”为保证故事达到效果,他强调,“就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
“没说过。”布丽吉特恹恹道。又得听故事了,这些人她都不认识,事情大多发生在她出生前。呵欠连天。
“好吧,埃莉诺——你在安纳贝尔家见过,你大概忘记了。”
“喝醉的那个。”
“对!”尼古拉斯高兴地发现她还记得,“好了,埃莉诺——那时候还没开始酗酒,非常害羞拘谨——刚买下拉克斯特的房子,向戴维嘀咕树上掉下来的无花果烂在露台上,太浪费了。第二天,我们三人在一起时,她又提起这件事。我看到戴维脸一黑,鼓起下嘴唇——绝对没好事,半带戾气半忿忿——说‘跟我来’。感觉像是跟着校长去他的书房。他大步迈向无花果树,埃莉诺和我踉跄地跟在后面。走到树下,看到石板地上落满了无花果。有些熟透轧烂了,有些摔裂了,蚂蜂或围着裂口四周飞或啃着黏黏的红白果肉。树很高大,地上的无花果相当之多。接着,戴维做的真绝了。他叫埃莉诺趴下,吃完露台上的无花果。”
“当着你的面?”布丽吉特瞪眼。
“没错。埃莉诺看上去真是摸不着头脑,说她看上去被出卖了或许更合适。但她没反抗,乖乖执行这项倒胃口的任务。戴维一颗都不准她剩下。她中途抬头求他:‘我吃不下了,戴维。’而他却抬起一只脚踩在她背上,命令她‘吃干净。我们觉得浪费太可惜了,不是吗?’”
“变态啊。”布丽吉特说道。
看到她如此反应,尼古拉斯很开心。效果达成,显而易见,他心想。
“那你呢?”布丽吉特问。
“我就看着,”尼古拉斯说道,“千万别惹那种状态下的戴维。过了一会,埃莉诺看上去不太舒服,我趁机提议把剩下的无花果收到篮筐里。‘别插手,’戴维开口道,‘埃莉诺不忍心看到无花果被浪费,因为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挨饿的人。对吗,亲爱的?所以她得一个人全吃完。’他朝我呲牙一笑,又说:‘怎么说呢,她对吃的太挑剔了,你不觉得吗?’”
“哇!”布丽吉特叹道,“都这样了,你还去他家住?”
恰好此时出租车在机场航站楼外停下,尼古拉斯避而不谈。一身棕色制服的行李搬运工看到他,立刻赶来搬行李。尼古拉斯立定,如同在用热水淋浴,在道谢的出租车司机和卖力的搬运工之间享受片刻,他们都尊称他“老板”。他给叫他“老板”的人小费格外阔绰。他知道,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社会的秩序”。
无花果的故事让布丽吉特的注意力较以往大大提升。登机坐定之后,她还记得刚问的问题。
“你喜欢这个男人哪点?我是说,他习惯这样大张旗鼓地羞辱别人吗?还做过什么吗?”
“好吧,我有耳闻,但没亲眼见过,他让埃莉诺去一个妓女那儿上课。”
“别开玩笑了。”布丽吉特捧场道。她在座位上侧身说:“变态啊。”
一位空姐端来两杯香槟,为飞机轻微误点道歉。蓝色眼睛,脸带雀斑,奉承地向尼古拉斯微笑。比起英国飞机上荒唐的红发空乘和寒酸保姆,他更喜欢这些法国航空上一般漂亮的空姐。没有自然的空气,耳朵和眼睑轻微受压,塑料口感的饼干甜点,酸涩的香槟,都让他感到疲惫。
布丽吉特散发的兴奋稍稍令他提起精神,而他仍未解释为什么会和戴维混在一起。他其实不想思考这个问题。戴维构成了他在乎的世界的一部分,仅此而已。或许有人讨厌戴维,但他令人刮目相看。娶了埃莉诺后,他根除了自己没钱的社交弱势。梅尔罗斯举办的派对至今仍旧在伦敦首屈一指。
尼古拉斯依着颈枕抬起下巴。他想满足布丽吉特的猎奇心理。她听了无花果故事之后的反应,让他隐约感到开拓了新可能但还不知如何利用,不过有这种可能性已令人振奋。
“要知道,”他向布丽吉特解释,“戴维是我爸的朋友,年纪稍小,而我又是他年纪稍小的朋友。他以前会来学校看我,礼拜天带我去泰晤垂纶酒店吃午餐。”尼古拉斯察觉到布丽吉特被他煽情的描述搞得兴致索然。“说到底,我喜欢他自带的厄运气场。他小时候钢琴弹得好,可后来得了风湿病,没法再弹了。”尼古拉斯说道,“他拿到了贝利奥尔学院的奖学金,但一个月后便回来了。他父亲逼他从军,他也半途而废了。他拿到行医的资格,但根本不想行医。你看,他几乎英雄式地辗转不停,饱受其苦。”
“听上去他不被人待见。”布丽吉特说。
飞机缓缓滑向跑道,乘务员在演示给救生衣吹气。
“就连他们的儿子,也是强奸生下的。”尼古拉斯观察她的反应,“你可别到处乱说。埃莉诺有天晚上亲口告诉我,她当时醉得一塌糊涂,抽抽嗒嗒。她一直以来拒绝和戴维上床,因为无法忍受他碰她。一天晚上,他把她撂倒在台阶上,把她的头卡在栏杆之间。法律上,当然,没有婚内强奸一说。戴维有他自己的法。”
引擎轰鸣。“漫漫一生中,你会发现,”尼古拉斯低沉道,接着,意识到自己过于自大,转而用他搞笑自大的声音说,“我就是这么发现的,这种人虽然可能对最亲近的人暴戾残忍,但通常都有一种活力,叫他人相形见绌、显得格外无聊。”
“噢,天啊,得了吧。”布丽吉特说。飞机加速,颤动着驶向苍白的英国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