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帕特里克醒来,知道自己做了梦,但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痛楚,似乎自己在梦中有所追寻,那东西刚消逝于意识的边缘,却依然可以从它的消逝推断出它曾经的存在,如同汽车疾驶而过,在身后卷起一阵夹带着碎纸片的旋风。
他的梦残留着模糊的碎片——隐约记得发生在湖边——和他昨晚与约翰尼·霍尔一起观看的戏剧《一报还一报》[1]混在一起。尽管导演选择巴士总站作为舞台背景,但仍然没有什么能够抵消一个晚上如此反复地听到“慈悲”一词所带来的震惊。
也许他的一切问题都源于使用了错误的语汇——想到这一点,一阵短暂的兴奋随之而来,他顺势把被褥掀到一边,考虑要不要起床。在他生活的世界里,“慈悲”一词就好像一个漂亮女人在她争风吃醋、寸步不离的丈夫投下的阴影里,永远被“午餐”、“协会”或“舞会”之类的词语所限定。“恻隐之心”,人们无暇顾及;“宽大处理”,则经常以“抗议短期监禁”的形式出现。尽管如此,他知道自己遭遇的困难,相比之下,在更本质的层面上。
他为自己一辈子都必须同时身处两种状态而感到心力交瘁:在身体之内,又在身体之外;在床上,又在窗帘架子上;在静脉里,又在酒桶里;一只眼睛被眼罩盖住,另一只眼睛看着眼罩;尝试失去知觉、停止观察,同时又被迫观察意识的边缘,让黑暗变得可见;放弃一切努力,却又心神不宁,做不到无动于衷;沉迷于双关语,却又反感暧昧的毒害;有意将句子拦腰斩断,用限定词“但是”将其支撑,同时又渴望像壁虎一样伸展卷曲的舌头,以娴熟的技巧勾住远处的一只苍蝇;极度渴望逃离嘲讽带来的自我颠覆,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这些想法又只能通过嘲讽来传达。
确定无疑——帕特里克边想边把双脚伸出床外——他今晚又要同时身处两种状态:在布丽吉特的派对上,又不在布丽吉特的派对上。他没心情和那些姓博辛顿-雷恩的人共进晚餐。他要打电话给约翰尼,约他单独吃饭。他拨了一遍电话号码,但随即挂断了。他决定先泡些茶,稍后再拨。他刚放下听筒,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是尼古拉斯·普拉特打电话来训斥他。他给帕特里克寄了一封来自奇特利的邀请函,却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你能被邀请参加今晚这场金碧辉煌的宴会全是我的功劳,但你不必谢我,”尼古拉斯·普拉特说,“我要看着你学会在人情世故中畅游,这是我欠你亲爱的老爸的。”
“我都快淹死了。”帕特里克说,“反正你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着手为我将来受邀去奇特利做准备了。你把布丽吉特带来拉考斯特,是因为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出她命中注定将入主上层社会。”
“那时候你太无法无天,意识不到身边发生了那般重要的事情。”尼古拉斯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上你家,在维多利亚路的房子里,你对着我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我瘸着腿走过大厅,拼命忍着疼,为了不让你那位道德高尚的母亲伤心难过。对了,她现在过得怎样?最近大家都没怎么见到她。”
“惊不惊喜?她似乎开始发现还有比参加派对更好的事情可做。”
“我一直认为她有点特别。”尼古拉斯圆滑地说。
“据我所知,此刻她正运送一万支医用注射器前往波兰。人们赞美她的慷慨,但我依然认为慈善应该从自己家里做起。她原本可以省掉这趟行程,只需要把注射器送到我的公寓里来。”帕特里克说。
“我认为你应该把这档子事情彻底抛在脑后。”尼古拉斯说。
“是抛在脑后,还是放在眼前。在这片灰色地带里,很难判断。”
“都三十岁了,还用这种方式说话,真是耸人听闻。”
“好吧,你看,”帕特里克叹了口气,“我已经戒掉了一切,却还没找到任何东西作为填补。”
“你可以带我女儿去奇特利,以此为开端。”
“恐怕难以从命,我自己也要搭别人的车。”帕特里克撒了谎,他其实是受不了阿曼达·普拉特。
“哦,好吧。那么你只能在博辛顿-雷恩家碰到她了,”尼古拉斯说,“而我俩在派对上见!”
若干原因让帕特里克不愿受邀去奇特利,其中之一是黛比也会在那里。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不断尝试摆脱她,但最终突如其来的一刀两断还是令他感到迷茫。而从她的角度来看,在他们漫长的情爱岁月里,她最享受的似乎是渐渐地不再爱他的过程。又怎么能责怪她呢?他为没说出口的歉意而感到痛苦。
在他父亲离世后的八年里,帕特里克的青春悄然逝去,却不见任何成熟的标记填补进来,除非多愁善感和为消除仇恨与疯狂而殚精竭虑可以被称为“成熟”。左右逢源、柳暗花明的感觉,已经被孑然一身在码头边凝视长长的失踪船只名单所取代。他通过数家诊所戒除了毒瘾,留下滥交和混迹派对两个好像失去指挥官的军队,心神不宁地坚守阵线。他的金钱——在恣意挥霍和医疗账单的逐渐侵蚀之下——虽然令他免于穷困潦倒,但也未能帮他换得摆脱无聊的方法。就在最近,他惊觉自己不得不找份工作,便开始学习成为辩护律师,期望能够在帮助尽可能多的罪犯逍遥法外的过程中找到一点乐趣。
他学习法律的决心甚至促使他去录影带店里借来一盘《十二怒汉》[2]。他连续好几天在家里踱来踱去,一会儿用尖刻的辩词驳倒假想中的证人,一会儿突然倚靠在家具上,用越来越自命不凡的口吻说:“我提醒您注意,当晚……”说着,他又转身一跳,变成了被他盘问的受害者,在一阵矫揉造作的呜咽中瘫倒。他还买了一些书籍,比如《法的概念》、《论侵权行为》、《查尔斯沃斯论过失》。如今,这堆法律书籍正与他多年来最爱的《偶像的黄昏》和《西西弗神话》竞相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过去的几年里,随着毒瘾的逐渐消减,他开始明白终日保持清醒必将带来怎样的感觉:一段连续不断的意识,一条白色的隧道,空荡而又昏暗,好像一截被吸干精髓的骨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他意识到自己在做简单事情的过程中如此喃喃自语,但在水壶烧开或者吐司弹出时,这种念头又会被席卷而来的懊悔彻底冲散。
与此同时,他的过往就像一具等待防腐处理的尸体,躺在他面前。他每晚都被残忍的噩梦惊醒;他害怕得睡不着觉,只好爬出汗淋淋的被子,去抽烟,直到曙光爬上天空。天空苍白而又灰暗,好像毒蘑菇的菌褶。在他位于艾尼斯摩花园的公寓里,暴力录影带扔得到处都是,那是他脑海里不停播放的暴力卷轴胶片的朦胧投射。他时常身处幻觉的边缘,感觉自己走在轻柔波动的地面上,好像正在吞咽的喉咙。
最可怕的是,他越来越顽强地抗拒毒品的诱惑,但又慢慢发现这其实掩饰了他真正想抗拒的一件事情: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人。每个人都会变成自己厌恶的人——与这个几近铁定的事实相比,每个人都将毁掉自己心爱之物的断言,在他看来只能算是瞎猜。确实有些人从不厌恶任何事物,但帕特里克跟他们毫不沾边,无法想象他们的命运。对父亲的记忆依然令他心神恍惚,他跟梦游似的,不由自主地被拖向效仿的边缘。讽刺、势利、残忍以及背叛,似乎都不如让它们得以存在的恐惧那般恶心。除了变成一台将恐惧转化为蔑视的机器,他还能做什么?他的神经射线好像扫射监狱院子的探照灯,所有想法无一能够逃脱,所有评论无一不被遏制,他又怎能放松戒备?
对性爱的追求,对一个又一个身体的迷恋,性高潮带来的短暂的快感,比毒品更令人虚弱和疲软,但又像注射毒品,需要不断重复,因为它起着必不可少的治标作用——所有这一切足以令人沉溺,但也带来了无可企及的并发症:背信弃义,怀孕、传染病和关系败露的危险,偷情的快感,在某种反之则非常乏味的境地中产生的紧张感;性爱与愈发自信的社交圈的扩张渗透相结合,通过这种方式,也许,他能找到一片栖息之地,和一种活生生的东西,与致幻剂章鱼般的怀抱能够给予他的亲密和安慰如出一辙。
帕特里克伸手去拿香烟时,电话铃响了。
“嘿,你怎么样?”约翰尼问。
“我被困在又一个喋喋不休的白日梦里了。”帕特里克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认为,聪明的表现之一是能跟自己大吵一架。不过,只要能抓住点什么,带来一些改变,都是好的。”
“《一报还一报》是一部喋喋不休的戏。”约翰尼说。
“我知道,”帕特里克说,“人们只能基于‘不去指手画脚才不会被指手画脚’的想法而原谅他人——我最终从理论上接受了这个观点,但在情感上没有任何说服力,至少在那部戏里没有。”
“的确如此。”约翰尼说,“如果自己行为不端是一个用来原谅他人不端行为的足够好的理由,那么我们的宽宏大量多得都要溢出来了。”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足够好的理由呢?”帕特里克问。
“我怎么知道?我越来越相信,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或者就这样没发生,你能施加的影响微乎其微。”约翰尼刚刚想出这个观点,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信服。
“成熟就是一切。[3]”帕特里克咕哝着。
“没错,确实如此,但那完全是另一部戏。”约翰尼说。
“你要在起床前决定今天进入哪一部戏,这很重要。”帕特里克说。
“我认为没人听说过我们今晚要进入的那部戏。博辛顿-雷恩家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也请你去吃晚餐了?”帕特里克问,“看来我们非得让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不可了,你觉得呢?我们在旅馆里吃饭吧。不嗑药就去面对陌生人,这实在太难了。”
帕特里克和约翰尼如今虽然以烧烤和矿泉水为食,但对自己以往的生存状态仍怀有深深的思念之情。
“但每次只要在派对上嗑药,马桶里面就成了我们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了。”约翰尼指出。
“我知道,”帕特里克说,“现在我一进厕所,就会问自己:‘你来这里干吗?你已经不再嗑药啦!’每次只有在愤然离开后,我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来小便的。顺便问一句,我们要一起开车去奇特利吗?”
“可以,但我要在三点参加一个匿名戒麻醉品互助会。”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应付那些互助会的,”帕特里克说,“那里是不是挤满了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家伙?”
“那当然,但其实所有拥挤的房间里都这样。”约翰尼说。
“但今晚的派对至少不会要求我信仰上帝。”
“我敢肯定,即使要求你这么做,你也会找到办法逃脱。”约翰尼笑了起来,“被关进捕虾笼,不得不举止得体,还要为此大唱赞歌,这能激发潜力。”
“难道你不讨厌惺惺作态?”
“好在他们有一个专门的口号:假装你可以,直到你真的可以!”
帕特里克发出作呕的声音:“我不认为让老水手[4]穿成婚宴宾客的模样就能解决问题,你说呢?”
“不是那样,实际上更像一屋子老水手决定自己搞一场派对。”
“天啊!”帕特里克说,“比我想的更糟。”
“你就是那个想穿成婚礼宾客模样的人。”约翰尼说,“你告诉过我,你最后一次用脑袋撞墙、祈求摆脱毒瘾带给你的折磨时,始终无法将那个描写亨利·詹姆斯的句子赶出你的脑海:‘他是一个交际成瘾的人,他承认自己在1878年冬天接受了一百五十次邀请。’差不多是这样一个句子?”
“嗯。”帕特里克说。
“不管怎么说,你不觉得戒毒很难吗?”约翰尼问。
“当然很难,一场该死的噩梦。”帕特里克说。他倡导顺应自然,反抗治疗,所以他就不会错失任何机会来夸大他所承受的压力。
“可能我会在灰色地带醒来,”他轻声说道,“已经忘记如何呼吸,我的双脚离我如此遥远,不确定自己是否买得起机票;可能这是循环往复的缓慢的斩首,膝盖骨被来来往往的路人窃取,几只狗在争抢我很想拿回来的肾。如果他们拍一部关于我内心生活的电影,会远远超出公众所能承受的范围。母亲们会尖叫:‘把《得州电锯杀人狂》还给我们,让我们能有一些体面的家庭娱乐。’所有这些欢乐都伴以恐惧。我害怕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我遗忘,我害怕我见过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就像仿生人在《银翼杀手》片尾所说的:‘好像眼泪融入雨水。’”
“是的,是的,”约翰尼说,他经常听见帕特里克排练这个片段,“那你为什么不就这么一直吸下去呢?”
“出于某种傲慢和恐惧的结合。”帕特里克说完,立即转换了话题,问约翰尼互助会几点结束。他们约定五点从帕特里克的公寓出发。
帕特里克又点燃了一支烟,与约翰尼的谈话令他紧张。他为什么会说“出于某种傲慢和恐惧的结合”?他是否依然认为,承认自己怀有哪怕丝毫的热情都有失颜面,即便在他最好的朋友面前?为什么他用发表演讲的旧习惯压制他的新感觉?也许在别人看来并不明显,但他的确渴望摆脱对自己的反复琢磨,不再将记忆翻个底朝天,阻止思绪在反省和怀旧中任自漂流。他想冲入更狂野的世界,去学习,去改变。归根结底,他希望自己别再是个孩子,但靠的并不是为人父母的廉价伪装。
“也不是说没可能发生那种事情。”帕特里克喃喃自语,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套上一条裤子。曾经有段日子,他迷恋一种女孩,当你进入她们的体内时,她们会轻声说:“小心点,我没有避孕。”那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他记得她们中有一个曾经兴致勃勃地谈起那些做人工流产的诊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是一个非常奢华的地方。有舒适的床和精致的食物,你可以对那里的姑娘倾吐你所有的秘密,因为你知道今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们。就连手术也相当令人兴奋。只有在事后,你才会真正感到沮丧。”
帕特里克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走过厨房。
他为什么非要抨击约翰尼的互助会?那只是他们进行忏悔的地方。他为什么非要对一切都如此刻薄?另一方面,如果你不打算吐露那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么去某个地方忏悔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事情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也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