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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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帕特里克装作已经入睡的模样,心里盼着旁边那个座位能一直空着。但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一只行李箱滑进了头顶的行李架上。他颇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长着一个朝天鼻。

“你好,我叫厄尔·哈默。”那人伸出手来向他问好。那只大手上长满雀斑,又盖着一层厚厚的汗毛,金黄色的。“我猜我应该是你此行的邻座旅伴了。”

“我叫帕特里克·梅尔罗斯。”帕特里克带着生硬的口吻答道,并握住了厄尔伸来的手。不过帕特里克的手又湿又凉,还微微打颤。

前一晚稍早些的时候,身在纽约的乔治·沃特福德给帕特里克打了一通电话。

“帕特里克,我亲爱的,”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紧张感,听来有气无力,也因为连线横跨了大西洋,多少有点延时。“我怕是要把一条最糟糕的消息带给你了:令尊前天晚上,在他下榻的酒店房间里去世了。我没能第一时间联系到你和令堂——我估摸着她应该身在乍得,忙于‘拯救儿童基金会’的事务。但我此刻的悲痛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令尊生前,我一直非常仰慕他,相信你也深知这一点。说来也巧,他去世当日,我们原本约在钥匙俱乐部共进午餐的。当然了,当天他并未现身。我还记得那会儿我心里暗自琢磨,这不像令尊的行事风格啊。这消息对你而言一定是沉重的打击。大家都喜欢他,你都知道,帕特里克。我把这消息告诉了俱乐部的几位成员,还有那儿的几个仆人,他们都对令尊的去世感到非常痛心。”

“他的遗体现在安放何处?”帕特里克操着冰冷的语气问。

“在弗兰克·E.麦克唐纳殡仪馆,就在麦迪逊大道上。那边几乎每家有人去世都会送去这家殡仪馆,我相信那应该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帕特里克答应说,他搭乘的飞机一落地纽约,就立马给乔治打电话。

“很遗憾,是我把这条噩耗带给了你。”乔治接着说,“在如此困难的时刻,还需要你振作精神才是。”

“谢谢你打电话过来。”帕特里克答道,“我们明天见吧。”

“再见,亲爱的。”

帕特里克放下了手中刚冲洗干净的注射器,兀自坐在电话机旁,一动不动。这算是坏消息吗?或许他要鼓足所有勇气,才能强忍住走上街头、翩翩起舞、笑逐颜开的冲动。阳光透过那模糊斑驳、污渍黏结成浆块状的玻璃窗,照射进他的公寓里。屋外的恩尼斯莫花园里,悬铃树上的叶子,鲜艳得叫人睁不开眼。

他又突然纵身一跃,从身下的座椅上跳起。“这事儿你可没法逃避。”他喃喃自语,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衬衫的一条袖子向上卷起,被他前臂上渗出的鲜血给浸湿了。

“帕蒂,你知道啊,”厄尔这么称呼他,全然不管其实从未有人管帕特里克叫“帕蒂”这一事实了。“我赚了老鼻子钱了,我估摸着现在是该给自己点时间,享受人生中一些绝妙的事情了。”

航程开启不过半小时时间,帕蒂已经成了厄尔的好哥们儿了。

“你很理性啊。”帕特里克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蒙特卡洛的海滩边租了一套房子,在山林里头,前面就是摩纳哥。那房子可真漂亮啊。”厄尔边说,边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摇起了脑袋。“我雇了一个英国管家,他能告诉我穿啥样的运动夹克才合适——你能相信吗?闲暇的时间,都够我把一份《华尔街时报》从头读到尾的了。”

“这种自由,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帕特里克说。

“真是棒极了。眼下我正巧在读一本相当有趣的书,书名叫《大趋势》。另外还有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兵法的典籍。你对战争有那么一丁点兴趣不?”

“不算非常热衷。”帕特里克说。

“我个人可能带些倾向性吧:因为我曾经在越南待过。”厄尔说着,目光透过机舱那狭小的窗户,直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喜欢那里吗?”

“对啊,当然啦。”厄尔面露笑意。

“就没有什么让你不爽的地方吗?”

“我告诉你啊,帕蒂,在越南唯一让我不爽的地方,就得说是目标限制了。驾驶飞机从他们的港口上方飞过,看见下面有坦克在运送石油,明明知道他们是越共的人,但就是没法实施空中打击——那是我这辈子里面,最叫人沮丧的经历之一了。”厄尔说罢摇了摇头。甭管他说什么,他似乎总能被这个话题带入一个持久的惊愕状态。

帕特里克转身面朝过道坐着,突然被一种声音给袭击了。那是他父亲演奏的音乐,就像玻璃打碎的声响,清晰,脆亮。但是这次听觉上的幻觉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他邻座这位精力实在是太充沛了。

“帕蒂,圣特罗佩那边有家塔希提俱乐部,你去过吗?那地方真的是棒呆了!我认识他们家好几个舞娘。”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降了半个八度,这样比较方便男人之间聊那话题。“我跟你说啊,”他一脸神秘,“我可喜欢干那事儿了,老天啊,真是爱死了。”他几乎叫了起来,“但光有美丽的肉体是远远不够的,你懂我啥意思吧?你得有精神的火花才行啊!那时候我正在干两个舞娘呢:那俩都是很绝妙的尤物啊,身材火辣,长得也正点,但我就是感觉不得劲。你知道为啥吗?”

“因为你们精神上没有擦出火花啊。”帕特里克说。

“你说得对!精神上一点火花也没有。”厄尔说。

他跟黛比之间,可能也缺一点精神上的火花吧。就在昨晚,他打电话给黛比说,他爸爸没了。

“哦,天哪,真是太可怕了。”黛比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就直接过来吧。”

从黛比的声音里,帕特里克都能听出她神经紧绷的感觉。说得更准确些,那是种与生俱来的焦虑感。尴尬,那是黛比这辈子感受最强烈的情绪;你只要瞧见她爹妈那样,也就不难理解了。黛比的父亲叫彼得·希克曼,是个澳大利亚画家,以无趣闻名于世。帕特里克有次听他介绍一段逸闻趣事时,用的是这样的表述:“这让我想起了一则关于法式海鲜汤的最佳故事。”半个小时之后,帕特里克只能安慰自己说还好,至少不用听他讲关于法式海鲜汤排名第二的最佳故事了。

黛比的母亲因为长期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一举一动像极了装着电池的竹节虫玩具。彼得讲那个法式海鲜汤的故事时,她就站在丈夫身旁,倒是挺想跟人打交道的,但受限于自身真的是做不到啊。黛比他妈是个有点名气的派对策划师,但要不是蠢到一定程度的话,估计连她自己也不会采纳自己的建议。任何人类,只要一被带进她画室中那块没有空气流通的区域,那她为任何娱乐活动所做的精巧、完善的设计,都会瞬间化作尘埃。那感觉就像是一个登山家在大本营里快窒息身亡了,她还要把登山靴传给黛比,好让她把那份令人敬畏的责任传承下去:继续攀登啊。尽管帕特里克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人生态度,那惨白的面相看着也不像个好人,但希克曼太太还是愿意原谅这一切。当然,她主要是考虑到帕特里克一年的收入有十万英镑,而且他出身的家族自打诺曼征服以来,就随胜利一方在英国扎根了——即便这几个世纪里都碌碌无为,也没啥关系。虽然并不完美,但肯定算是门当户对。说到底,那年帕特里克也才二十二岁嘛。

与此同时,彼得继续用各种逸闻趣事编织出生活的模样。从他女儿生活中的一件又一件大事情,到那家旅行家俱乐部里,很快就被扫荡一空的酒吧。说到旅行家俱乐部,经过了长达四十年的强烈反对之后,他终于在俱乐部式微之时被选举为正式会员。自那之后,所有会员都受他的讲话鼓舞而心生蓬荜生辉之感,并为此前的决定而深感痛苦悔恨。

帕特里克并不赞成黛比在此刻过来看望他,拒绝之后,他独自出门在海德公园里踱步,泪水灼得他双眼生疼。那天晚上的天气炎热、干燥,空气中满是花粉和尘土。汗水从他的肋部汩汩流下,也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九曲湖正上方,一小卷云朵遇到太阳就融化了,而太阳在落山的过程中,也被污染的空气挫伤,仿佛变得肿胀、充血。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蓝黄两色的游船乘着浪头忽上忽下。帕特里克在一旁站定,眼见一辆警车从船坞后面的一条小路上迅速驶过。他郑重发誓,说自己再也不碰海洛因了。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必须保证不出差错。必须保证不出差错。

帕特里克点上了一根土耳其香烟,让女招待端上第二杯白兰地。不嗑药之后,他已经感觉神经有些跳跃了。他从凯伊那里顺走了四片安定,吞了之后他才得以端坐在早餐桌前。但现在,他又能感觉到毒品在朝他招手了,就好像胃里装着一窝子落在水里快要窒息的小猫一样。

凯伊是个美国姑娘,帕特里克和她有过一段韵事。就在昨晚,他曾想把自己埋进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就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而不是像他爸那样,死了。所以他选择去看凯伊。黛比也很漂亮(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也很聪明(她自己这么说),但是帕特里克一想到她跟一双筷子那样,焦躁不安地绕着房间噔噔走的模样,他就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更加温柔的拥抱。

凯伊住在牛津近郊的一间公寓里,租的房子。她在那屋子里拉拉小提琴、日常吸猫,再就是写她研究卡夫卡的论文。比起帕特里克认识的所有其他人,凯伊对于帕特里克混日子的人生态度,可能是最不满意的一个。“你总得让人家接受你吧。”她曾这样对帕特里克说,“能不能跟那些破事儿做个了断了?”

凯伊那间公寓里就没有一件帕特里克喜欢的东西。他知道,凯伊没把胖天使小金人像靠着威廉·莫里斯式的墙纸放;但是话说回来,她也没把那东西摘下来不是么。在幽暗的走廊里,凯伊走上前来迎接他。她那一头浓密的棕色长发耷拉在一侧肩上,身上就披着件笨重的灰色丝衣。凯伊慢慢地亲吻了帕特里克,她养的那几只猫急红了眼,爪子在厨房的门上挠上挠下。

帕特里克喝过了威士忌,又吃下了凯伊给他的安定。凯伊给他讲述起了自己病重的父母。“爹妈把你照顾得还不够糟吗,但是还没等你来得及克服那种恐惧,你就得用同样糟糕的方式照顾他们咯。”她说,“去年夏天,我不得不开车载我爸妈穿过了整个美国。我爸得了肺气肿,就快要断气了。我妈原先是多泼辣一女人啊,中风之后也跟个小孩似的了。我沿着八十号公路一路飞奔,穿过犹他州,就为能找一瓶氧气。我妈在一旁用她极度贫乏的词汇反反复复说,‘哦亲爱的,哦我的天啊,你爸病了啊,哦我的天啊。’”

帕特里克想象着那一幕。凯伊的父亲瘫坐在汽车后座上,看起来精疲力竭,目光呆滞;他的那双肺就像被扯得破烂的渔网,想要网住空气,却只是徒劳。他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原因去世的?他刚都忘了问了。

自从他就“精神上的火花”发表了洞若观火的高见后,厄尔就开始介绍他的“整体多元控股”,还有他对家人的深爱。用他的话说,离婚这件事一度“让孩子挺难接受的”,但是又用一声轻笑结束了对话:“我一直在尝试多元化发展,这话不光局限于生意层面哦。”

能搭乘协和式飞机,帕特里克还是挺庆幸的。他父亲的遗体第二天就要火化了,在那之前他还要见最后一面;在那么遭罪的事情之前,他至少还能在长途飞行后保持神清气爽。更别提,还能跟厄尔你来我往聊这一整路了。这是多好的一个营销点啊。他脑子里蹦出了一句皮笑肉不笑的画外音:“我们希望本航班不仅能让您坐得舒心,还能带来精神上的享受。因此,我们提供了与厄尔·哈默这样有趣的人对话的机会,让你感觉飞行不再漫长。”

“你看啊,帕蒂,”厄尔说,“我可是给共和党做出过非常重——我是想说非常大——的贡献的,所以只要我愿意,去随便哪个国家做个大使都没问题。但我对伦敦、巴黎啥的都没兴趣:净是跟人打交道的狗屁事儿。”

帕特里克一口闷了杯子里的白兰地。

“我比较想去拉美或者中美洲的哪个小国家,在那儿啊,大使都可以管着中央情报局派驻当地的工作人员。”

“派驻当地。”帕特里克应和了一下。

“没错。”厄尔说,“但是现在有件事让我左右为难,相当难解决。”他又恢复了庄严的神色,“我闺女想努把力进入女排国家队,要是进了,明年有一连串的重要比赛要打呢。见了鬼了,我到底是应该去哪儿当个大使呢,还是为了我闺女留下来呢?”

“厄尔,”帕特里克挺真诚地回答他,“我觉得你还是做个好爸爸吧,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

看得出来,厄尔被他说动了。“很感谢你的建议,帕蒂,真的很感谢。”

飞机就快落地了,厄尔评价说搭乘协和式飞机总能遇上“高素质”的乘客。到了机场航站楼,厄尔朝美国公民专用通道走去,而帕特里克则要走“外国人”通道。

“再见了,朋友。”厄尔用力挥手向他告别,“希望很快又能见面!”

帕特里克却压着嗓子发出低声的咆哮:“每次告别,都是死去一点点。”[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