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声中涉江人:沈祖棻词赏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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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红

唤醒离魂,熏炉枕障相思处。漏惊轻梦不成云,散入茶烟缕。密约鸾钗又误。背罗帷、前欢忍数。烛花吹泪,篆字回肠,相怜情苦。 题遍新词,问谁解唱伤心句。阑干四面下重帘,不断愁来路。将病留春共住。更山楼、风翻暗雨。归期休卜,过了清明,韶华迟暮。

1939年9月,沈祖棻因病离开蒙藏学校,在前往西康途中因病体不支滞留雅安,《烛影摇红》即作于次年春天。这时,词人背井离乡已经三年,深感家国之恨、怀乡之情。虽然她和程千帆在离乱中结为夫妇,总算于不幸中稍可慰怀,但是生存的需要迫使两人不得不分居两地,于是念远思归、缠绵郁结等种种哀婉之情溢于言表。客观的历史背景决定了即使是相思迢递之作,亦不可能摆脱时代的因素和个人的遭遇,它们随时和客情、病怀、思归、念旧等种种情结打成一片。

这首词的词牌“烛影摇红”即是当时午夜梦回的情境。半夜时分,本已睡去,忽然又被更漏唤醒,足见其睡眠轻浅,心事纷扰。“熏炉枕障”,交代了词人的女性身份,点明此时情境。“离魂”二字,点出词中的故事背景。倩女离魂是追随爱人而去,词人离魂何在?便也是在“相思处”。同是梦“无觅处”,东坡《木兰花令·宿造口闻夜雨寄子由才叔》中“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是平铺直叙,晏殊《木兰花》“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按一说为欧阳修作)则以“散似秋云”的有形之状写梦散的无形之迹。女词人在此意上再作发挥,极写梦境轻而易散,不仅难成云形,而且混入缕缕茶烟,更其不知所踪。好梦被惊已倍感惆怅,何况轻梦散去,且散得一无痕迹,道尽相思梦断、情深缘浅之意,怎不令闺中人深感怅然?“密约”句说明离魂的因由,原来是爱人失约,遂有离魂追随之梦。“又误”二字,点明这种情形已是常情。“背罗帷”,是连散去的轻梦都不忍看,何来忍忆前欢?前欢自然无从数,却将一段痴情曲尽。上片最后一句是景语,亦是情语,更呼应词牌之旨。不说自己情苦,却怜“烛花吹泪”,“篆字回肠”,以物喻人,无情之物都知道情苦,何况是多愁善感的女词人?

下片直抒胸臆。词人也曾尝试消解这百般伤心,先是试图将相思之意赋于词笺,可惜没有人明白其中的伤心意绪,于是索性想放下重帘切断愁的来路,但愁本由心生,又岂能因外物而隔绝。这一无理而妙的句子将愁的难以解脱在在表现出来。百般无解,词人只好“将病留春共住”。词人不再说相思无望,只说山中风雨。病怀愁情本已难销,更何况风雨无助,伤春意绪。久病之躯更哪堪凄凉夜雨,念念不忘江南归期未卜,偏又说“休卜”,只说“过了清明,韶华迟暮”,守候期盼中欲掩难掩的急切、绝望期望交织的矛盾之情跃然纸上,将相思之情苦,思乡之痛切统之于极度的愁苦,情辞哀婉动人。相思梦断,归期未得,清明过了,年华老去。所伤者由相思密意而起,而终落在乡情与韶华迟暮,词中将这一段愁情层层推进,其纠结处终不可解。章士钊题《涉江词》有云:“重看四面阑干句,谁后滕王阁上人。”十分激赏“阑干”以下数句。汪东先生便直接点出:“人但赏阑干两句,不知此下字字沉顿,尤为凄咽。”

“凄咽”,正是词人这段时期身心状况的情感投射。因为缠绵病榻,至有不久于人世的想法。1940年2月,在沈祖棻三十一岁这年的伊始,她的新诗集《微波辞》出版了,徐仲年为之作序。诗集的出版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并且有几首诗被谱成歌曲广为传唱。然而,在两个月后就因被确诊为腹中生瘤,不得不前往成都动手术。在赴成都之前,她在《上汪方湖、汪寄庵先生书》中写道:“初受业在界石得疾,经医诊断为慢性膀胱炎,医治亦见效,惟时反覆。来雅后亦然。迭经治疗检验,所患日渐减轻,至今年三月二十日,人已渐复常状,经医检验,膀胱炎已告痊愈。方深庆幸,并拟不日赴乐山。而至四月初,复觉病痛转剧,因疑为另有他病,请医详为检查,始断为子宫瘤;为时过久(已病十一月矣),为病已深,瘤已长大,不易治疗,除手术外,已无他法。医令东走成渝,遍访名医,详为诊断,在大医院施行手术。”她在这两年为病痛折磨的情形可见一斑。在面临手术的危险时,祖棻“所遗恨者,一则但悲不见九州同,一则从寄庵师学词未成,如斯而已”。在信的末尾更道:“受业天性,淡泊寡欲,故于生死之际,尚能淡然处之。然平生深于情感,每一忆及夫妇之爱,师长之恩,朋友之好,则心伤肠断耳。”则颇可作为本词情感的注脚。

/张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