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声中涉江人:沈祖棻词赏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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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子

再寄素秋

记秦淮、胜游欢宴,惊风何事吹散。狂烽苦逐车尘起,经岁间关流转。归路远。叹故国、盟鸥却向巴江见。离愁又满。甚歌席深杯,烛窗秋雨,都化泪千点。 茶烟外,锦瑟华年偷换。朱弦难谱哀怨。江郎彩笔飘零久,今日画眉都懒。往在南雍,尝推眉样第一,秋每以相戏。因赋诗解之曰:“谁怜冷落江郎笔,不赋文章只画眉。”君莫管。任扶病、登楼更尽望京眼。流光易晚。问斟酌词笺,商量药裹,何时镇相伴。

这首词作于1940年春,词人时在雅安。1940年2月起程千帆在乐山中央技艺专科学校任教,沈祖棻在雅安养病,4月曾至成都切除子宫瘤,遇火灾。

该词寄赠的对象是中央大学中文系读书时的词友尉素秋。《喜迁莺》程千帆笺曰:“尉素秋,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文学院毕业,任卓宣妻,曾任成功大学中文系主任,现居台北。”据尉素秋《秋声集校后记》,1932年秋天,沈祖棻、尉素秋等五位女生组织了一个词社,第一次集会于梅庵六朝松下,订名为“梅社”。

上阕今昔对比,非常伤感。开篇便写南京(秦淮)的胜游欢宴被惊风吹散。“胜游欢宴”四字含无限回忆,其中,梅庵六朝松下结梅社的场景,是与尉素秋的共同记忆,历历在目;寇准《酒醒》“胜游欢宴是良图,何必凄凄独向隅”,当是其所本。其后陡接“惊风何事吹散”的设问,写出了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不得不流亡的猝不及防,令人想起张炎《解连环·孤雁》“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的描写,更类似张炎《高阳台》的起句“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沈祖棻《唐宋词赏析》有《张炎词小札》,赞张炎《高阳台》“欢游转眼惊心”一句“转折极陡峭”,可见其写法渊源有自。接下来,用“苦逐”、“间关”、“流转”这几个颇具力度的词,写尽颠沛流离之苦;“归路远”至“离愁又满”,抒发思念故国、向往归程而不得归的满腔离愁。上阕的末尾,作者再次回忆当年“歌席深杯”、“烛窗秋雨”的诗词唱酬之乐,从而将词境推向了“都化泪千点”的极度伤感之中。“烛窗秋雨”的典故取自唐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誉此诗“从空间时间的相关变化中写出了人的悲欢离合”,由此亦可体会这首词中“烛窗秋雨”四字的含义和妙处。

下阕在华年流逝的伤感中抒写孤独无友的怅惆。换头化用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意境,感慨华年易逝而哀怨难谱;其后两句以主人公懒得画眉这个细节,具体地描摹年华流逝、意兴阑珊的心态。由“江郎”两句的自注可知,作者当年在南京读书时,被推为眉样第一,尉素秋常以此相打趣,作者遂赋“谁怜冷落江郎笔,不赋文章只画眉”之句,字句间流露着作者当年对花样年华和文采风流的双重自信。“江郎笔”典出南朝梁锺嵘《诗品》卷中:“初,(江)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一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作者在此处用江郎笔来自嘲其以眉样而不是文才见称。“画眉”典出唐代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分析此诗通过描写新娘担心自己的打扮是否能讨得公婆的欢喜,表达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一场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由此可以推测,沈祖棻诗句中本有调侃的意味,相形之下,词作中“江郎”两句兼写自己对文采和容貌都无意修饰,心情十分黯淡。其后,“君莫管”等几句语意又宕开,再次抒发扶病登楼望京的故国之思以及流光易晚的感触。“登楼更尽望京眼”一句,令人想起晏殊《蝶恋花》“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且化用周邦彦《兰陵王》“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接下来,“流光易晚”的“晚”字妙。沈祖棻《唐宋词赏析》称赏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临晚镜,伤流景”用杜诗而改“晓镜”为“晚镜”的妙处是“一字之差,情景全异”。此处“晚”字的好处,也由同理可推。篇末以“何日镇相伴”的提问,期待着与尉素秋的再次相会。

正如沈祖棻的诸多词篇以忧时伤世之慨写相思别离之苦,该篇的动人之处在于将故国家山之忧、似水年华之叹和青春挚友之思打并在一处。作者当时正值三十出头的美好年华,何以却陷入了类似李商隐《锦瑟》的中年伤感?开篇对战乱时期崎岖艰难的描述,使得读者意识到,战乱、多病等因素雪上加霜地导致了词人的消沉。这就使得此篇跳出了流连光景、伤高怀远的俗套,刻画了战乱年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从而具有了史诗意义。

/吴正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