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善待乡愁
初识郑丛洲,是在2008年北京作协发展新会员的见面会上。顺义是我一人,密云是他和王也丹。我们之间并无交谈,虽然内心有结识同为远郊区县文友的亲切感。但囿于面子上的矜持,谁也不想冒昧地先伸出文学的橄榄枝进行交流。至少我是这样想。但他给我最初的印象:堂堂一表,凛凛一躯。
后来在文学活动中,我送他新出的小说集《半夏》。事过境迁,也就忘记了。但再次相逢时,他却很热情地向我谈起《半夏》。从人物谈到语言,从结构谈到故事,从精彩谈到不足,并指出小说中某某细节的独到和描写的欠缺。并说将《半夏》作为枕边书,云云。
我着实被感动了。我从未奢望我的小说能引起读者的心情激动,虽然也希望有的读者为之心动。于是我觉得,我与郑丛洲之间,所有隔阂之门统统打开,文学的心灵通道一路绿灯。
在后来的几次文学作品研讨会上,他往往第一个发言,与作者对面剥葱,直指作品之不足。不绕弯,不掩饰,不含糊。但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这使我很惊异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挑战相互吹捧的文坛江湖世俗。相比之下,我倒显得老奸巨滑。
有时我想,你批评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刀刀见血。你自己的大作呢?我们当然不能要求美食家同时也是一个高级厨师,但希望你也能颠颠炒勺。后来,看到了他的“绿豆”“孔明灯”及写他父亲和写水的文章,这只是他全部作品中的少数几篇。当了解了他的阅读量和知识结构后,方晓得他确有其文学底蕴才能吞吐底气。而且,他在办实业公司与个人创作之间,如何拿捏得当,掌握平衡。既要操持生活艺术又要兼顾文学艺术,有时定然两难和两全。因为他对文学是认真的,严肃的,执著的,绝不是在“玩票”。我天真的想法是,若丛洲以文学为信仰,宁愿密云少一个企业家而多一个有影响的作家。
现在,又读了他这个八千多字的短篇小说:“团圆”。
好的小说,会边看边引起读者联想,或掩卷之后,小说中的人物与情节会激活或唤起你尘封的记忆。短篇小说“团圆”,亦如是。
小说的结构并不复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民公社散社,生产队解体。种马“黄世仁”与牵种马的人启良一下子从辉煌走向黯淡,作为动物的种马自然无可奈何。但作为牵马的人,面对社会的转型,人生的落差,往往心有不甘。启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缅怀历史,记住乡愁,那就是找回了此种马纯正的后代,使之“团圆”而达到圆满。
由此勾起了我的回忆。当年我们生产队,曾饲养着三头草驴和两头母马。在春情萌动时,请沿河村的老田牵着他的马公子来了。那是一匹白马,通身雪白,只有头顶心两眉之间有一撮黑毛。长长的马鬃被编成很多小辫儿,扎上红绸飘动,脖子上挂一串黄铜铃铛。老田瘦高个儿,红脸膛,脚穿长靴,足踏白亮亮铁镫,高高地骑在金色马鞍上。手中将那软鞭儿往马背上轻轻一晃,那白马就驮着红脸老田,软颠慢跑,叮叮当当哗哗朗朗一路响过长街。若遇到熟人,老田也不下马,而是腕悬马鞭,拱手欠身作揖致意,如电视剧中过往的侠客。后来,生产队解体,白马进了汤锅。听说老田很郁闷,没几年就去世了。
郑丛洲笔下的黄膘马是幸运的,不因退役而退休。因为它遇到了启良,启良启动了人类的良知,并不完全用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异类。这有点像蒲松龄,蒲松龄就是以人文情怀关注异类,关怀异类,关心异类。所以,启良的心是柔软的,但这柔软却散发传达出巨大能量。他赋予了黄种马以骨肉亲情,以人性的苦恼设想解除马性的苦恼,让小马驹陪伴老爸老马,然后一起慢慢变老。
一个时代变迁,总会遗留下一些旧的东西。正如车子前行,总会留下辙痕。物是人非或物非人是。汽车代替牛车,电力代替畜力,电讯传递代替八百里快马加急。人民公社轰然倒坍,代之以乡镇。领袖来复去,人民却长存。
有一种说法做法曾大兴其道却有失偏颇,叫不破不立,把破与立完全对立起来。我看了意大利古罗马城遗址,那残破,那恢宏,那古拙,那气势,足以让人震撼倒吸一口凉气。可见,旧的留存并未妨碍新的发展,正如中国长城的存在不但并未影响高楼大厦的崛起,反而倒反哺大厦高楼。由此证明,不破亦能立,船多不碍港。而破了也未必能立。
南水北调,河南南阳之水已注入密云水库。丹江水岸,有一怀旧林,里面安放着淹没区域农村农家日常用过的石碾,石磨,石臼,石滚,锅台土炕灶具及各种农具车辆等等。
这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聚会与团圆。石器与土器团圆,木器与铁器团圆,历史与现实团圆。郑丛洲的小说命名为“团圆”是有寓意和深意的。当黄骠马被当作种马倾其所能时,当畜力还成为生产力主力时,种马的价值与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当社会发展了,前进了,那些曾经拥有的价值变成一文不值,几乎没有人再重新审视,回望,挽救。如一个废旧的轮胎,任它在一个角落里蒙尘受辱。谁还念及它车轮滚滚风华正茂的时候。
离合总关情。乡愁是一个大概念,她的外延很扩展。历史曾经就是现实,现实转眼变成历史,未来也会变成现实。我们经历过的一切,都可以看作是乡愁。虽然,自己个人的经历哪怕于己是怎样的刻骨铭心,而别人则未必完全感同身受。但是,你的文字还是触动了我。因为,历史与现实是相通的,人心还是相通的。
郑丛洲这个短篇,选的角度很陡峭,施展身手很需要软硬真功夫。他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忆旧怀旧恋旧书写乡愁,用心灵的力量感受逝去的一道风景那人那马那情并想去救赎。农村的历史是一棵树,我们都曾经从这棵树上摘取过果实,而且至今与我们尚有诸多的交集。但是我们移居城市,搬进楼房后,很少再去探望这棵树,也没有常回家看看。舌头也日益麻木,渐渐模糊那果实的味道。这是人性的弱点。作者恰恰揭示了这个弱点。“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郑丛洲对此进行了深度思维。我揣摸他此篇最想表达的是:善待乡愁。
201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