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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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嫂

白嫂,头发很黑,脸很嫩白。一笑,露出两排整齐坚实亮白的小碎芝麻牙。

白嫂的男人老肖,失踪三个多月了。儿子,儿媳早就张罗贴寻人启事,可都被白嫂按住了:你们谁也不用去找。他早晚会,滚回来!

五个月之后。白嫂的男人,老肖,爬了回来。

白嫂审贼似的问:“你,腿怎么啦?”

“不是腿,是脚。”老肖在妻子面前,嗫嚅道:“适才,在二门子外边还好好的。刚要见你,就吓得转了脚脖子。”

“是吗?你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油瓶倒了都不扶;出口气你能把腰扭了,放个屁也能把脚后跟砸了。来吧,把脚放在伍凳上。”白嫂一边用手指给丈夫按着脚脖子,一边问,“这疼吗?这疼吗?”紧跟着喊一声:“你疼什么疼!”双手一托一举一扳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脚给正过来了,还没容丈夫喊声疼。

白嫂继续审贼:“这回,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就,真不要你了。输了多少?”

“十七万。”

“是输了十七万?还是,还欠人家十七万?”

“还欠人家十七万。你看看欠条,一式两份的。”

白嫂一边给一沓欠条审计,一边问:“这钱还不还?”

“还!”丈夫说得斩钉截铁。

“是条汉子。”白嫂表扬完男人,歪过头问:“怎么还?”

“……”

白嫂盯了一句,“哑巴啦?”

“都听你的。”老肖对白嫂表态,“戒烟也行,戒酒也行,戒赌也行。”

“烟酒就不必戒了。赌,必须得戒。我就不信,我们老娘们就管不了你们老爷们。”说完,白嫂向丈夫约法三章:一:我收回你的退休工资卡;二:一切行动听我指挥;三:你不准私自再和别人借钱。

然后,白嫂与丈夫制定了还款的期限:五年。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白嫂就蹬一辆三轮车从家中出发了。身后的三轮车上是铝合金玻璃罩。里面铺着厚铁板饼称,上面码着炸好的薄脆,食用油桶倚着鸡蛋筐。底下车厢里,一个节煤炉和一群蜂窝煤。每到上坡的时候,丈夫老肖用长腿支着自行车,一只手向前推着三轮车的后槽帮。

于是,在开发区的路口,啤酒厂的门口,又多了一个很火的煎饼摊。

白嫂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白工作帽,白口罩,白围裙,白套袖,再加一双雪白的手。白嫂弄瓣,舀起面浆,悬倒在热铁板上。在“咝啦”声中,用小竹耙子一转圆圈,煎饼四周开始翘皮,用小铲一翻,煎饼在空中打一个旋儿,就飘然落下了。然后抹黄酱、磕鸡蛋、布香菜、散葱末、撒辣椒粉,还外卷香椿鱼。再用开刀切割折叠,一个香软酥脆的圆筒煎饼就做成了,不会超过一分钟。

老肖的任务是收钱和记帐。白嫂有指示,记帐不用记数,每卖出一个煎饼,就在专用的本子上画一个圆圈。到了晚上,白嫂在灶上炸薄脆,让丈夫在本上数圈圈。钱、帐两清,一天一咣当。

一年以后,老肖的赌瘾又犯了,卷走了一天的摊煎饼钱,又出去了一个星期。

老肖回来就傻了眼,一纸离婚协议书摊在他面前,白嫂逼他签字。协议书上的条件很苛刻:将他扫地出门。

老肖没有签字。他左右开弓,用手掌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说自己一张纸画一个鼻子——没脸。又顺顺溜溜跟着白嫂摊煎饼。

但到了第四年头上,老肖又劲不住牌友的诱惑,毅然出走,这回是八天。

回家的时候,老肖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白嫂正和一个长得很齐整的老头说笑,并向丈夫介绍:“这是我新找的老伴,仓上小区有一套楼房。”又将丈夫介绍给老头:“这是我前夫,玩牌连媳妇都玩丢了。”

老头走后,老肖面对白嫂,双膝跪地。

真用了五年时间,白嫂和丈夫,用退休金和摊煎饼的钱,还清了赌债十七万。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夜里,白嫂在桌子上拍出两千块钱,对丈夫说:“今天,都是家里人,你放开玩,打麻将、砸金花,反正肉烂在锅里。”

老肖手气还是背,两千块钱都被二儿媳赢去了。这时,白嫂对丈夫说:“十七万里边,不包括你偷偷跟你二儿媳借的两千块。今天,算你还了。”又问丈夫,“我们共总摊了多少煎饼?”

“五年零三天,你一共摊了十二万八千八佰八十六个煎饼。”老肖不用翻本本,记得非常清楚,也动了真感情:“你看看你,这五年,你白嫂变成了白毛老太太了。”

“你呀,年轻时就怕我跑了。”白嫂一笑,“做人,就得有人味。说话、做事,不能跌在老街坊、亲戚朋友、儿女晚辈们的舌头底下。身子可以受苦,脸上不能受热。”

今天的白嫂,头发全白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一笑,满嘴露出几栋黑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