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弓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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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从来是交恶的资本诱因。官场,正是施展权力的平台。一旦粉墨登场,就进入角色;赛马场,入门就鼓足了争胜的状态;斗鸡场,乍进,就蓄势待发,非拼命一搏,争个喝彩不可。哪怕死在沙场,也光荣。
泯义似乎已有思路。他决定上任的第一炮一定得打响。为自己争个资本。也为隐蔽的“敌手”一个下马威,一点颜色!权利,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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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义上任后的第一炮就是调整土地。
调整土地本是元魁时代就有考虑的。初分包时说,至少十年不变。但刚过四五年,婚娶的、新生了孩子的村户为争取土地嚷嚷要加地;有出嫁的户、有死亡人口的户咬住政府最初的承诺不放。当时社会上正刮一股风,谣传土地政策要变了,刮得民心不安。于是不变的主流日盛起来。他们最怕刚怀的孩子再流产了。“不变春满园,变了连根烂。”这是大部分农民的真心话。具体到白墨村,变与不变是1:1。公当与不公当的争论强烈地灌进元魁耳里。他和两委会成员碰头,提个动议,让怀东收集各组意见,着手整理材料向镇政府报告。报告打上去一月了。镇政府才向县政府报告,县上又派专人下村了解民愿。不巧,元魁犯错下台,泯义上台了,他认定了民众最关心的土地这一焦点,是他执政后示权首先要发箭之“的”,放矢出去,定能赢得多数村民的支持,所以让怀东重写了调整土地报告。字里行间全是迫切,火烧火燎地送了。这次,上边给机器运转加了润滑油,没多日就有文下来。同意变动。但只能在小范围内进行小调整。强调:“稳定”的总原则必须坚持。要求党支部村委会组织专门小组搞好这项新工作。同时指出,此次后,国务院将有文件下发,承包地要巩固,政策得深入民心。今后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特别强调,不可随意扩大机动地。当群众知今后“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消息后,无疑为那部分强势争地户加了温。
泯义决心打响他上台后的第一炮,不管怎么样,不能放一个哑炮。他极力出招想尽措施,保证他从主任到支书权力对接上的连续性。更要突现他的权威性。通过这一响,彰显权力的威慑,以“取信”于村民——慑服人心。
泯义着手考虑五人领导小组成员。国玉、怀东和他本人,这是自然的。其他两人一为致祥,一为元魁。
领导小组成立了。成员分到几个组里作为督办。各组丈量人员说是由各组村民民主选举,要求选举能公平正义做事负责的人。实则名单都是早经泯义目审的。比如一组是主任国玉发言提议:元魁、轲亮、胜胜、保根、兴群、致祥。聪明人一看,便知这些人物各有强项。关于元魁这个人的作用,原班人马之所以一致同意,多少与感情联系有关。泯义用他,因为小调整是他最先提出的,在办法上肯定有他的招,再说他人的架子虽倒了,他的余威,他的影响力不会马上殆尽。泯义得用他的旗号,用他的影响资源,用他的未出炉的拿法来推动这项工作有个始终。免得调整出个风波,显出自己的无能。同时,用了元魁,人们会感到他对原领导的尊重,迎得道义上的支持。
兴群是“文革”遗少,曾是光荣的贫协主席。虽然阶级成分已成历史,可他老本还在。致祥是泯义肚里的蛔虫,跟屁精。其他几个都是刺猬式的人芒。在村上抓有干部的大量把柄,干部惹不起的人物,只能安排他们进丈量小组。只有给这些人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安抚好他们,大局势才可稳住。即使有多大不公,有人出来捣乱,小泥鳅也翻不了大浪的。
各组丈量人员都定下了。几十人在小学校一个大教室里开会。
泯义作了重要的指示后,让国玉把统一制作的尺子发到组。尺子是专买的干楸木板,均以市尺由二组老木匠制作,怀东监制的。长度为一丈。绳子是专门定制的20丈长的麻绳。指明不用热胀冷缩的塑料品。尺子各组只一把,绳子只一条。这是铁面包公,硬件是一丝不苟的。谁还有不放心的呢?工具发下后,国玉宣布:一定要记住,这次是小调整,不大动。各组人均地亩不一,相同的是不动一段地,只变二段。该减的减到位,该增的增够分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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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件多么的无私,操手是人。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啊!尺子和绳自然附着了偏心的“魂”。
领导小组讲得清,说得明,大原则下,各小组的细则由小组定。国玉是一组的头,他决定:一,先划拨镇上下达的苹果建园面积。每户平均八分。抓号定序;二,调整地的原则:不动一段,只动二段地。原人均一亩三分五,这次减为一亩二分三,这是大体算过的。三,增减地的人口,以上月月底(30日晚12时前)为准。
建果园的地块是初分承包地时就规划留出的机动地。抓了序号后,一天就分到户了。
全组四十二户,只划了三十九户。其中一户放弃,一户家是没人懂技术转让给本家。另一户是欣欣家。欣欣妈这天兴冲冲也来抓号。国玉见她往人堆里去,就指名道姓:“你家不能抓。权被夺了。”欣欣妈愣了。
她问:“为啥?”
国玉:“不为啥!”
欣欣妈:“我不是这个队上人吗?”
国玉:“是队上人,没人开除你。”
欣欣妈:“那为什么?”
国玉不说,他尻子一扭走了。保根上前劝欣欣妈,嫂子,你回去吧,别问了。欣欣妈气得脸也黄了,声音颤抖得说不出。兴群过来说:“你家村边有地啊!”
奇了怪了。村边地,就是村西靠沟畔那块。共有四十多亩地,是五九年原留的自留地。全小队多半户自留地分在那里呀,不是欣欣一家。欣欣妈听了像被凉水浇清醒了,理直气壮地问:“几十亩地全是救命地。各户都有,不是我一家独种着。他们都能分果园地,怎么就只是我家没资格了?”兴群说,地都分完了,再说也没用了。想栽就到你家那块自留地去栽。欣欣妈还说什么呢?拉地的走远了,不理你,你站就站着吧!村民忙着各找各的地畔,找着了就栽“界”。欣欣妈只得蔫着回去。
这天恰是星期日,欣欣爸诚石也回来了。听了欣欣妈的苦诉。他说,我去问问看怎么讲。诚石见到了国玉,刚遇面,国玉脸就拉长了,那副可憎相让人骨寒。诚石问:“兄弟,果园地是怎么分配的?”
国玉:“你户口在哪?你有资格问吗?”
“你这兄弟,有话好好说嘛,我户口走了,我一家人的根还是白墨村啊!怎么就不能问了呢?”
国玉还是那句话:“你没资格!我不愿跟你说。”
一句话像铁钉,尖利地刺过来,刺得心痛。诚石原地站着。欣欣妈怕他说崩了,饭也没做就跑来看,她一看国玉的气势,拉诚石说,算咧,算咧,这明明是给咱要欺头哩。不给就不要了。人逼人穷天不逼。诚石这才缓过神来,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向回走。诚石细想原因。他回忆自己从没惹过国玉啊。进门时,脑门一敲给欣欣妈说,我记起了,是不是前年他要给他老二弄个高中毕业证的事?欣欣妈说,你说的有因。他真是个猪,不体谅别人的难处。诚石道:“人常说为人九次,一次不到就惹下了。我不信,这才知道了。”欣欣妈说:“狼是麻的你现在该相信了吧!”诚石这时有一肚子话往外溢:“几年前国玉给大儿子结婚,买标准牌缝纫机,扯灯芯绒和凡立丁我都赔上烟、赔着笑脸找人给办了。后来还要飞鸽自行车。当时这个牌子难买。车子都是分配供应。还多亏我的同事和我是知心朋友,他找供销社亲戚给买了辆凤凰牌。这些情都是咱欠的。我每月三十几块钱,请不起席,请吃了一次羊肉泡馍,又送哈德门烟还情。国玉呢,一分人情话也没说。他以为他是村上当官的,咱得事事遂他心,处处看他眼色。前年征兵为他二儿子参军向我要高中毕业证。他那儿子初中才上了一学期,高中门也没进过。这都不说了。高中学生都有正规档案,招生指标市上下的。在校多少名,毕业的多少名,有名有姓。毕业证是省上统一印制,加的是市上印,谁有本事给你弄啊,没高中文凭,他儿子没参上军。他见了我仇视眈眈。他放话:‘一个教书的你再能干什么?’话说得多欺凌人!这次分地他就来了个热蒸现卖,使了一次绊子。”诚石心里像扳倒了五味瓶,真是说不尽的滋味!
果园地划开后,镇上就拉回了早从杨陵定好的苗。杨陵苗价每株4角,运回每株加2角。分到户每株8角。个人出6角。镇上补贴2角。镇上派专人下村督察建园。劳力统一调动,挨地块栽。参加劳动一天记一个工日,顶全年义务工任务。不出劳的每人每天付5元。欣欣妈没分一厘地,但她起早上工,跟到底地干,为了义务工日,前后干了八天,累得筋疲力尽,生了一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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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园地到了户下,园也建了,便开始调整耕地。这天早上,他们每个人嘴里都长出了一只象牙——叼着雪白的香烟,高高兴兴向坳里去。
元魁自受“打击”后,人已瘦了一圈,像个缩水的蔫萝卜,洋楼发式也没原先黑亮整齐了,枯草一样显得有些纷乱。眼窝也陷了几毫米,虽是落魄了,架子依然,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雪白的涤良衬衫,深色的藏蓝西裤,黑得发光的皮鞋格外醒目。连那浅灰色丝光袜子也是新的。像一位第一天兴冲冲去上班的白领。他也吸着烟,但烟是挟在中指和食指中间的。吸时才慢慢放入唇间。轻轻吸一下,把烟慢慢吐出去。他不叼在嘴角惹人扎眼。他不多参言论事。胳肢窝夹个多杆的算盘和账簿。每户该退该补的都精确计算,四舍五入也不马虎,一清二楚记在册上。丈量时,他戴上那副白色石头镜,一目了然地照册宣布。小小心心,一字不错。村上统一的那根绳只10丈,为了少跑少猫腰,这个组又买了两根长麻绳。共25丈。长度用绳量,宽度一般都是木尺量。地邻保持原来的。拉绳的掌尺的,报上长宽数,他很快就算出来,记录在账本上。过一户,地界挖个坑,这由专人干。主人跟随即栽了黄花或紫絮槐这些多年生植物,有的户土里埋界石,或炭糟炕灰什么,防地邻偷着移动。
头一天,尾随的人比丈量的人多几倍。都眼睁睁盯着尺子心里记拉绳的次数,有的人他只留意“姜笼子”,看绳头接茬处日没日鬼。有的人还要盯一下账簿,把自家的长宽尺度和面积抄了去。国玉看人太多,过庙会一样的,烦躁着斥责:“你们苍蝇一样嗡嗡追随,报数也听不准,让工作怎么进行啊!地在地里,畔子也挖开了,后边去找咋咧。”
“你把你们当什么了,是皇上出驾吗?不敢惊扰?苍蝇叮的是臭屎。你们是臭屎啊!”说这话的人是万不信。他不姓万姓墨真名墨天理。“万不信”是个绰号。看字就知他对什么都是怀疑态度。他原先和村干部很贴近,不想在干部手下吃亏,结果都吃了大亏。所以对干部说的话,做的事,总先来个疑问。不听话说得多好听,而是看事实结论。他听国玉的口气刺耳,就掸呱着离开了。走了十几步又返回头来,脖梗挺挺地说,你干事,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
有个叫老五的当面说,你这人,人家不让跟咱就不跟了。少说几句算咧,人不会当哑巴。老五是万不信的本家爷爷,七十多岁了,一辈子怕树叶塌头的人,什么事“唉”地叹一声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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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太阳还是那颗太阳,地球还是这个地球。日头好像是从来不知人世滋味的乐天派,笑盈盈用它的光热无私地恩泽大地上的一切。露珠见它很快藏匿在植物体内或潜润于土隙间,无声地供给小草生命。被勤劳的脚踩白的路展现在田陌间,忠实服务于人。目下,又来了一拨人,是一组的几个村民。这条东西伸展着的细细的生产路南段地已全划完了。又挪到了北边。这些人扛着镢头,拿上紫絮槐或扛一块石板寻畔栽界。烈牛上地步了自家的。因这地的长是相同的,较正规,他只步宽。步了自己的又步国玉、轲亮、保根、胜胜和兴群家的。他对谁家几口人,地邻是谁,该减还是该增,减多少增多少都心中有数。农民对土地面积的计算,传统沿用步丈。一步为五尺,60平方丈为一亩。烈牛就在路上用柴棍算。算来算去,这些人的地不对。国玉比他多一口人,兴群和他人口一样。他们的地都宽出许多。再步了几户村民的和自己的同样,掐尺等寸包括犁沟才能够。但犁沟本是不给两家算的。若要算上,地都不够了。他气得一下蹦起来吼:“怪道不要人随他们,原来嫌碍谋私。这伙狗日的吃着大家的,挣着大家的,只给自己图谋了。阎王种地鬼纳粮,比地主心还黑。什么统一的尺子,公平他妈的屄!给自己弄受活就不说别人了。”旁边的几个人应和:“人家不希图给自己往好处弄,能把颡(方言读sá)削尖往里钻吗?”
他要立即去问国玉,抱不平。民静说,一组原地是816亩,现在把几十亩地没眼子了。哪里去了?这不是查出鬼了吗?还有机动地,南坳北坳东边西边乱留,公社员都知道是哪?干部谁没白种?谁知他们种多少?民静是公社时代一组的老会计。这个家底他如家珍一样的清。说出话来,在这一点上有权威,村民都是深信不疑的。他这一“煽”,烈牛的牛脾气哄起了。他立马走捷径去质问国玉。急匆匆走着,碰见小建她妈。她要烈牛也把自己的地步一下。步过一吃算,她惊呼:“不对,不对!”她又说你步步我的左邻。左邻是致祥他伯家地。他家和我人口一样。烈牛步过,这两家就是不一样。小建家少三分地。小建妈双手拍打着双膝,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欣欣妈几天没上来,今天也来看地畔。小建妈哭丧着凄腔说,嫂子,你叫人步一下你的,看对不对。欣欣妈说,我还没寻到畔哩,地头头上满是新挖的坑,谁知哪个是对哪个是错的。我怎么看我家一段地也挖了几个大坑,不是不动一段地吗?不知是怎么回事。小建妈说,看,看,说一套做一套,全由他们乱来哩!一段地不是不动吗?欣欣妈说,宣布说的是不变。我看一段只我家地头挖了坑。干部在公众前说得清,讲得明,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小建妈说,算不算数,由人家定。他们说算就算,不算就不算。有甚办法?
本组的耕地之所以划为一段、二段,不全是以质量而是以远近划的。开始承包就这么定的。已被村民公认是公平的,大家都维护它的尊严。“一段地”,除了近,更让庄稼人热求的是抗旱防涝性。它犹如猪的腰窝肉,要肉有肉要油有油,油肉兼备。村里人都夸赞是金盆养鱼。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曾有双百日大旱,有的地方收成减半,坡沟地带几乎颗粒无收,而这里还保留了平年的收获。因此,靠地生计的百姓都眼巴巴瞅着这块宝地。所以,八二年土地承包到户,以人均地的六成分一段人口地。一、二段之界,国界碑一样公认。界外均属“二段”。二段之外的“边外”地全划作了机动地。如潘家斜、刘家边、二眉涯那些边沿地。
欣欣妈不知所以然,去问国玉:“我家一段地挖的坑是怎么回事?”
国玉猴子变脸那么快。他不面向,冷叮叮地说:“调整了!”
欣欣妈:“你们不是在大会上说一段地不动吗?”
国玉打断她的话头儿:“原则不是铁打的,该灵活时就灵活。要圆要扁看具体情况。”
欣欣妈:“只变我家的还是……”
国玉马上挡话:“你家两个娃吃供应粮了,本要扣掉两人地的,现在一段只去了一口人的,就大大照顾了情绪,你还不知好歹地问。”
欣欣妈一看,升子硬不过斗,百姓无“权”就默认了夺走一段地的事实。接着问:“那我家地划给谁了?应补的补哪了?”
国玉:“一段地拨给红羊家了。补的在哪里,自己寻去。”
欣欣妈:“原来给你兄弟了。”她气得几乎噎住。
正在拽绳的保根停住手里活喊了一句:“到潘家斜找去吧。”保根是欣欣妈本家兄弟,本该称声嫂子的他却没有。他白答话地说过就继续拉着绳头往前走了。
欣欣妈腿像抽掉了骨,软瘫了。坐在地上不停地抠着地,望着天,她不知道哪里讨公道。不知谁能听她讲理!愣愣地瞅天,问天,可天不应!捶地,地无声。
这不是以权欺人吗!等于从猪腰窝割取一刀,用猪脚上的碎肉添斤加两。用刀割去白菜心儿,把外部的残叶败片捡回来补秤吗?
这时后边上来几个人。他问黑毛五分地在潘家斜有多宽。黑毛说,那块地是个铧角,西宽东窄,西头是齐的,东头长短不一。这畛子有几百步的,有百十步的,还有几十步的。看给你拨哪里呢。如果通顶尖处,大概是三几尺吧!黑毛见欣欣妈叹气问,你家怎么从两块地(指一、二段两块)也变成三块了呢?欣欣妈说,唉,人怂了就是这样的,没办法说,几句话也说不清。人家安心抹你脖子,你就得把脖子伸出去!
欣欣妈寻到国玉说,那半亩地我不要了。国玉说,这是你说的,不是谁不给你。随即向元魁说,那就给下掉。欣欣妈补了一句:“这半亩地地权得留着,只是纳粮派款也得给我去掉。”国玉没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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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欣妈很疲惫地从原路回家。雪熊急忽地只顾走,不小心碰倒了欣欣妈。他趁势扶起,问:“你也上地了?”“嗯”。
雪熊寻到国玉,先给了支香烟。说我媳妇的地这次也得分吧。他把烟捏在手指间望着国玉。
国玉:“你连婚都没结,媳妇在哪?咋分地?”他没接烟。
雪熊:“你们定的时限是上月的月底。我结婚证是上月初八就领了的。”他顺便掏出给验证。
国玉:“这个我拿不了主。你去问支书。他说行就行。”
雪熊:“我给支书看过证了。他让寻你,说小组说行就行。我才急着找你的。”
兴群:“有的人给女子也早领了结婚证。户口没办。照这么说,他们也应该退地。男方证逮手上了,媳妇没进门,户口没迁入,凭啥据分呢?”
国玉:“这么说,要办就难了。证领了,该走的没走,该进来的没来,咋办呀?再说,都想要,谁愿意主动退呢。”
雪熊这几年满世界闯荡,心里灵醒了,嘴也活道了。他知当今办成一件事的路子不只是“好事多磨”那么简单。所以,不吵也不闹,一直是笑嘻嘻说话,越说越顺耳,越说越甜蜜。丈量组的人都把耳朵张开听着。雪熊说,我的条件正好符合“政策”,看证上日子吧,有什么麻达呢?证领了就是我的媳妇了。人不就等于进门了吗。轲亮逮住耳朵问:“你老实交代,你说就是你媳妇了,你把人家娃弄了吗?”大伙逼问:“你承认了就给分地。”雪熊牙一呲,大嘴松松地说,证都逮手里了,为什么不睡!轲亮尻子踢了一脚:“你这个馋猫,生吃!给怀上了看你给你丈母娘咋说!”
这里一片笑声。
国玉要过证再细看了一遍。不错。他征求几个人的意见,问分不分。
胜胜笑着说,给分了,他碎怂得给大家辛苦钱。雪熊当即应诺,每人两包恒大烟吧!他先每人一支点着了。国玉说,大家说分那就给分吧!元魁说,雪熊刚来到向上,下一个就到他家了。他翻到雪熊家那页,说,这又得另算哩。于是在他名下又加了一口人的地。
雪熊高兴地紧抱双拳向每个人作了三个揖。
他高兴地看着给他家名下加了一笔,地面积宽了丈余。心里说:政策、原则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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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论老少,不分男女,要活下去就得挣扎。
欣欣的弟弟荣荣,已上初中了。他回家来吃饭,饭后,还得赶到学校上晚自习。见妈妈心事重重的,闷坐着,问妈妈:“妈又遇什么不顺心事了?”妈笑着说,没……没有,没有。你好好读你的书。妈到地里劳动了半晌,刚回来歇歇。儿子这一问,她就起身。荣荣说,妈,你不要哄我了。文明他大啥都给我说了。村上把咱地强霸划去了,是吗?妈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家里事不用你操心。妈妈若无其事地边说边做饭,一会儿面就擀薄了,妈麻利地切好。烧水下锅。荣荣吃过后,给妈妈说,他们怎么搞就叫搞去,你不要再去找了。折腾来折腾去,身体搞出病来咋办?我大又不在家。
妈妈为了不分儿子念书的心,把他哄走后,等到晚上,丈量地的吃过饭,她就去问侄子胜胜。这天,丈地的吃的是油饼,人多炸的赶不上吃,加上又喝“革命小酒”,一直吃到十点钟,她也耐着心等到十点钟。刚起身走到胜胜门口,元魁叼着烟也正往家走。他见了欣欣妈主动打招呼,欣欣妈以平常心应称。之后,元魁说:“欣欣妈,你别多心,分地上,我没给你使别棒,我只是个记账的。他们报多长我记多长。根据应分面积算出宽,至于怎样丈量的,我不清楚。”他不解释罢了,这一解释倒让她懵懂了。她笑笑说,我没有怪你。怎么能怪上你呢?她就直去了胜胜家。
胜胜和轲亮在欣欣上学办户口那阵积极地“关心”,热情地出“主意”,分地上又是直接参与的,在调整地这么大的事上为啥不坚持公道良心呢?她问:“干部咋总和我家过不去?”胜胜笑着说,你这就把我问住了。欣欣妈问:“为啥全组只动了我家一段地?”胜胜欲说又遮掩地道:“我不太清楚。那可能是人家早计算好的吧。我只是跟上跑腿拽绳头的。”说过,他又神秘地低声说,知底的只有国玉和元魁。国玉是一组的头儿,红羊是他兄弟,你家地又挨着红羊的,主要还是你家那两口人的地没扣心不甘吧!我说这些是我的想法,你知道就行了,别说出去。欣欣妈听了,坐下想什么,不再继续问了。
轲亮仿佛一个幽影顺门里来了。他扑腾站在面前,说:“你俩是不是又说分地的事!”
欣欣妈:“就是想问个明白。”
轲亮朗朗笑声在房间腾绕。“这世上有八成事是不能明白,也不敢明白的。难得糊涂这句话你听过吗?依我说,就算了吧,人家怎么分咱就怎么的种,地都在一个坳里,平展展的。这也远不了十里八里,近也近不到炕圪老……”
欣欣妈听这话不顺耳,说:“论起都在中国。这不是远近的事。不是平与不平的事。坡坬的人住山上还不去山下种地了?我觉得太损德,不光明!欺天了!”
又问:“潘家斜原都是机动地,这次拨了承包地的除过我还有谁?”
轲亮说:“二段地不够了,只得到那块去补!和你家大概四五户。”
欣欣妈听了他一气子说出的话,心里说,这东西又倒过去了。算个啥人嘛,哪边有利就倒向哪边!也不要人格了。她戳破说:“你说二段地不够了。明明还留着七八亩,给谁留的?”
轲亮无言以对,再放慌,口有点夯,就演戏地笑。欣欣妈扎透说:“是给谁留的,能瞒过人吗?是不是给‘有人’的留了机动地。我是鳖,村上人不都是鳖怂二不愣!”
欣欣妈无果地回到了家。只好把飞来的侵害和着泪水咽进肚里,留作她一人消化。她想,只要一家平安,老天爷睁眼着哩。她听婆婆常说“吃亏是福”,这句话对她影响很深,所以多吃亏的事到她那里都慢慢想通,消解了。家平安了,儿女就不分牵念,不会分心,能踏踏实实地学习,上进,走自己的路。丈夫也能安心工作。她之所以跑前跑后地追问,是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要得到和别人一样的公平对待。她深知,农民没地就没法为农,就失业。尤其她这样数口人的家,土地就是命根子。但是目下她家的地被狼撕了一片,她心疼没办法呀!少种就少种吧,只要老天给吃,只要风调雨顺。什么“堤内损失堤外补”那是戏文。那是别人或许能办到的事。自己呢,一切损失,只能用勤劳的血汗补回。讲理的同不讲理的论理,那是笑话。理是什么?就是利,就是权。这社会兴的就是厉害人,霸道的人。
欣欣妈自己把自己说服了,她不出声地苦笑了,笑出了两股涩涩的泪。她没有抹,让流进口里,品品涩味。用苦涩体会人生。人生多苦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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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气息已闻到了。惊蛰只距三五天了,土地开始苏醒,泥土的芳香已越来越浓,地下的虫子开始蠕动,土里的草根、麦根也拼命吸取养分为苗子的茁壮尽责、给力。
全镇展开了第二次果树建园大运动。全民已动员了起来,卷入这一中心工作。各村都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乡镇培训了专业技术员,蹲点包片,逐户指导。领导坐着小车各村巡查。这一次吸取大兵团义务出劳不保质量的教训,以户为战,各自栽植,保证成活率。
首批栽的已有收益,多数人看了也不再不当回事,也不再偷偷拔掉了。开始精心务作,真当摇钱树的敬。欣欣妈打算麦收后,秋季也在一段地栽果树。这料麦子她舍不得伤害一株苗的。眼下地里活路不多,人比较松泛些。今天一早就起来去田里看看麦子长势。想趁墒情把已买好的尿素耧施进去再催催苗。她两腿使劲地走,到得地头,一下子吓瘫了。头像挨了一闷砖,砸得倒地再也直不起来!半天才慢慢醒过神来。全身只是发冷,控制不了地颤抖。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起被日头已晒萎了的麦苗,看一看满地白生生的麦根,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滚了下来。不知红羊是晚上啥时叫了机子翻青的,翻过后,从这头开始栽了树。红羊在地那头正挖着坑。婆娘和他大拿着锨在树行间整地。准备种地膜玉米。红羊见欣欣妈在地里,故意走过来洋洋自得地给婆娘说,快点整,整完过去栽树。他气多硬啊!
欣欣妈脸上的泪凝固了似的。她问:“红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下得了狠心绿收!”
红羊一开口就气势汹汹:“我绿收黄收关你屁事。这是我家的地。我的驴爱骑尾巴骑头上我高兴。”
欣欣妈:“这地本不归你,硬夺去,还好意思说是你家的。”她怕说得太重,把“有脸”改作“好意思”。
红羊眼睛睁得灯泡那么大,咆哮如雷地喊:“你把白墨村人都叫来评理,是你种了我家地还是我种了你家地!你以为你抢去种了就平安无事了?你太蠢了,和猪一样的蠢!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地主,恶霸……”——他,真是强盗逻辑!
红羊他大停下活,向着儿子指桑骂槐:“日你娘的吼哩咋家。去,栽你的树去!”
婆娘推着红羊,边走边散呱:“咱栽咱的树,谁有本事上告去!恶霸一样,你想得美!”
欣欣妈一听这话不生气了。反而笑了,笑出了泪。我是地主,我是恶霸?全村人知道,土地爷知道,头顶的青天知道,看谁是地主恶霸!
这时上地的村民已一群一群的了。看到现场,无不指责:“这人没心肝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这么好的麦子咋下得了狠心!……”
欣欣妈快疯了的样子,直接上街到邮局给诚石挂了电话。只说家里有事,快回来。那头问啥事,她已把话筒放了。
诚石心急如焚地上来,急乎乎地进门,看欣欣妈端橛橛坐着,问什么事。欣欣妈含泪诉说……
诚石去地里寻红羊问理。上地去,红羊一家收工了。有人告诉他,红羊去他哥家了。肯定是问国玉要主意了。
诚石在红羊家门口等着。见红羊来了。不知他去时扛橛锨干什么。诚石问:“你翻麦子是啥理!就说是你的,你收好了,为啥翻那么好的苗?咋下得了狠心!”
红羊:“哈,你老婆又调兵遣将了!你问我,我问你种我地甚理?”诚石接着问,你说那是谁家地?
红羊饿狼似的呲牙咆哮了:“你胡说看我把你草倒了!”他随声执起锨。
诚石笑了。说,你真的还长见识了。来吧,你试打一下,我说你还真的是个男子汉。
就这样吼了一阵子。正在饭时,村方邻居都从家出来,没人劝红羊,几个人把诚石帮了回去。
诚石平时没性子。不知今天怎么火从心起,猛地说:“这社会咋养出了个国民党保长!”
他直接去寻支书泯义。
9
泯义看诚石从门里进来,脸色不大好,就猜出七厘八分。知他这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一改故态地温和着招呼诚石坐下。诚石说,我就站着吧。随把红羊翻青的事简略说了一下。
泯义“惊讶”的样子。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脑袋说,这人咋能这样做事呢?麦苗都返青了啊!……泯义真的不知情吗?前几天去国玉家研究迎接县镇建园检查团的事,去后,国玉他二大来了,开口直说了欣欣妈家那绺麦田的事。说他要栽果树,麦子咋办?泯义只听没表态。国玉说,地分给你了你看去,问我什么?泯义才插言:“要栽就在麦田挖坑还能收一料子。”国玉他二大说,麦子谁家的?我不要麦子。要解决就一刀弄个彻底。国玉说那就对了嘛,这简单得连一样啊!泯义说,麦苗已长上来了,除苗还是慎重好!国玉他二大心里主意决了,听了侄子的意思,心领神会,更是无所顾忌地走了。
诚石察言观色,揣摩支书的心理活动。泯义寒暄应付,想洗净自己,又要摆平这事。他说:“听你调到文教局了是吧?”诚石嗯了一声。
泯义:“文教局可能比学校忙吧!其实换换胃口也好。一种饭吃腻了也生厌……”
诚石:“我不。我还爱和娃娃伙儿打交道。不过,调动那是工作的需要。”
泯义:“人说教师是食盐,重要不值钱。我想多少还有些意思。我记得到你跟前念书时,还吊着鼻涕,常尿裤子。哈哈,真快,已半老实岁了。你还记得‘蜡笔’那事吗?”
诚石摇了摇头。——诚石怎么能忘却呢?他每见泯义就会钩沉起那事。那是在泯义上完小时,诚石当的班主任。泯义不言声把身后一位同学的蜡笔弄走了。那同学上美术课找不见问他,他说没见。后知是泯义偷去了,诚石叫去批评了一顿,在期末操行评语中提了句:“今后应注意规范日常行为。”泯义很不高兴,认为是诚石把他当三只手了。所以,一直记在心里。今天,在这种环境下,在这样的语境中,又重提旧事,不知是何意图。
诚石不是来聊天的,他没那么多时间消费。更没闲情逸致。他认真地说,我来是调整地的事,这事前前后后,谷咋种的,米咋碾的,想你是一清二楚的。接着又重提出翻青的条件。
泯义是站起来听这段话的。要逐客不合情理,要听下去又不耐烦。心情波浪似的在搅动他。最后不得不点头应承。他解释——与其说解释,倒不如说是辩解,是开脱自己。他强调:大原则是村两委会根据镇上批示的“小调整”再具体了几条。都是奔着“小”的指导思想订的。条条框框是从下而上,民主集中的。公开透明,不藏不捂。至于怎样执行,那就看各组实际情况了。我是一村之支书。没错。总书记总理不能把各省市的事事都要看着盯着办吧,你是个明白人,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诚石:“墨支书,你话咋能这么说呢?总书记和总理是十三亿中国人民的领袖。国际的国内的事都要管。村支书手下不过千十口人,都是一村一院的,事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怎么能和中共领导去比?那你认为有人任性的非为是自然的了!”
泯义:“国家,国家,国与家都一理啊,都有个家长,不能事不分大小都跑来找!”
诚石:“你说,这翻青是大事还是小事?你把自己当作家长,咱家出了事该不该管?”
泯义一时不说话了。吸烟,眉额隆了起来。诚石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滋味不是只为自己的事,而是为身任支书职务的泯义。为眼前这位党和政府农村改革政策的执行者水平而脸烧。他心里真想呕吐。
泯义接着又做工作:
“你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人民教师,你应当支持我的工作,支持农村工作。地已划拨了,就不要再翻船,对你影响也不好。对村上工作推动也不利。”诚石只用一个耳孔听,泯义有大大的话语权,可从他口里说出的话太没质量了。诚石看是听着,但这个孔进,那个孔就出去了。他对这一村之首的希望已没多少信心了。公民维权靠的是法,大法小法牛毛多,掌大权小权的有几个能依法行事呢?面对眼前这位农村掌权人物,诚石现在已不敢再有多少希望了,要他主持正义吗?要他秉公办事吗?要他为民众谋利益吗?他不想再到这里泡时间,看他学会一贯训人的丑形,听那不贴实际的荒唐的理论。他再问:“支书,你说这事咋办?”
泯义横眉竖眼,颐指气使。“你说咋办?你说能咋办?我听便是。”
诚石也有点不客气地说,我能有办法何必劳你大支书。解铃还得系铃人,这句话你听过吧!你咋能给我戴上“翻船”帽子?
泯义自知自己泡黄河也洗不净,又缓和说:“都是一个平坳种地,一村一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么,以和为贵嘛,你两家是地邻又是村邻。和好为要。要安定团结么!红羊他家该分的地,是村上划给的,你说不合大理,是依权欺夺。这叫我这个当家的说啥呀。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他简直是胡扯蛋!诚石听他的音,是怪他搞不安定,不团结。诚石觉得他像差等生写作文,不扣主题,不通文理,开首就乱扯。干脆打断问:“你给我个意见,我就走了。”
这时,听泯义的婆娘在院子招应谁,原是镇上下村包片的片长师存水和驻村干部刘柳根。二位已到支书面前了。存水说话像山鸡,总是高腔高调的。他说:“墨支书,后天全镇要到白墨村开建园现场会。要加快进度。栽好的树都得涂白。写标语,挂横幅是你们的事。选个亮点,树立一块‘红富士示范基地’大牌。”泯义说,其余都好办,制作示范牌可能一下子……师说,这你不用操心,镇上给各村都订做好了,到时付钱就行。泯义问,这回又得多少?师说,不多,五百整。
诚石站着听完。心里说,就此结束吧。起步离开,泯义在镇干部面前,突地勃起,板着脸严厉地说:“我的意见,维持组上的划拨。地划谁名下,麦就归谁,翻不翻是他的决定。你再不听,你两家就吵闹去,流血失下人命,那时,自有公安局哩。”诚石耐心听到心里,支书是这种宣判式语气,还有甚公理呢!他向堂堂一个支书的风采说了声:“这样的支书,放羊娃都会当!”转身去了。刘柳根说,墨支书你把先生给得罪了吧!泯义唯我独尊地用嘴角笑笑说:“一个小教师嘛,惹下了屁大个事,看没人给我孙子教书了。”
10
诚石回到家,轲亮正和欣欣妈说翻麦子的事。他在门外听到:
“把树给拔了!他还是从王府来的,头上长着红头发!”
“怕什么,他能吃人!他种了玉米,长上来,镰片了。看他能咬毬,把恶人怂喝了。”
诚石听不下去了。轲亮这人说话咋不考虑伦理呢,他是长辈啊,这粗俗的语言能出口!他马上进去,白搭话问了声:“你来了!”
轲亮:“我真为翻麦这事想不通。你们咋这么窝囊。都几天了,就这么撂过不成?这口气不能咽。把他们的树给剿灭了。他栽你拔,种什么你砍什么,他能绿收,你还不能绿收?那种人不给颜色,不知马王爷还长着三只眼。不要怕,咱村上事弄不大没人管!”
诚石不接受他每一句话。明明是压火药点捻子。与文化层次太低,农民意识太重的人是说不到一个题上,求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于是说:“人家是有意对阵,我没精力也没时间和兴趣陪他。”
轲亮:“怂人是恶(方言读wài)人的菜,恶人是怂人的害。不对付恶人,怂人永远是个菜!”
诚石:“由他去吧!又算我倒霉就是了。不是冤家不对头。咱软弱,偏偏碰了这么个地邻。做‘菜’躲不过,做就做吧。”
轲亮把该说的都说了,他看还是不很配合,走时又留了一句引火到宗族的话:“不能白让欺负了。这让咱族门太丢人!叫国玉还笑咱没出下一个人。”
11
轲亮走后,诚石对欣欣妈说,他那人是个日弄三,轰事的头。老把咱当枪使哩。轰起来了,他就缩在后面装好人。你信不信?
欣欣妈:“他是个啥人,我能不知道!”
诚石:“咱头脑要清醒哩,始终得沉着、冷静千万别冲动。遇麻烦事多动动脑子。吃亏就吃吧,不要听像他那种人的话。世上咱这类人多得是,一大层,照样地活呢!”
诚石这人见不平事原也好激动。事实证明激动是没用的,常会把事弄砸。所以,一次又一次击在自家头上的棒,躲不过就挨了。尽管有外伤更有内伤,还忍着往前活,他两口子的一切希望全在后代的培养的大计上。本次回来,原也想求出个理来,当听了支书的话,他心情反平静了许多。他一人平静不行,他还要让老婆也平静。时下他想起一个谦让故事。一个因一方谦让而使为一尺界墙即将发生的斗争平息的故事。他靠近妻子坐下娓娓地把故事讲给她听:
一纸书来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妻子虽不识几个字,仅能认识票子,认识工分本上10个字母,可是她勤劳,善良,明理,大度,宽容,村方人缘好。男人通俗的语言,春雨般滋润到她心田,她全能领会,悟出道理。她有中国农村妇女朴实、顽强、任劳任怨的性格,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听了丈夫“让墙”免事的故事,她脸上映出了光亮。她面向诚石,眼眶湿湿地说:“为了咱的孩子,为了咱的家,做妈妈的我愿把所有的苦咽下。听那些鸡肚鼠肠的人闹去吧!”
诚石感激万分地连连点头,说,对,让许多许多积压的苦酿出蜜来,相信一定能的。他紧握住她的手,两颗心同频地跳动着。
诚石讲的两家为几寸墙基墙界,因一方明智而谦让,才使将要撕破脸皮血里火里拼斗的形势得到缓和,最终各自相让,营造了和谐的睦邻关系。把世事看透了,也把世态炎凉体味了。诚石说让,并不表示软,是弱者的明智。让,是解决纠纷的最好钥匙。
可他真难相信对方能不能意识到让的真谛。
让步的道理欣欣妈虽懂了,也愿意让。但她一想起土地,真有些难割难舍的情分,她说咱农民指望的就是地。这块地咱种了多年,像咱的孩子一样养着!她抹了一下掉出的泪,接着说,没了地就没了粮。靠地填肚子,支撑家业。地减了,日子就艰难了。诚石安慰说,少了就少了吧,那没办法,只好割弃。一切想开了,什么疙瘩都能化解。为了鼓妻子的心劲,他笑着说,咱小荣荣自上了高中,很争气的,学习一直优秀。这是咱的天空,咱的精神,咱的力量,咱的自留地啊,不要为那一半亩地去争了。祖祖辈辈光靠种地不行,后辈培养不出人才家也翻不了身,家庭命运变不了,国也富不了。这是个大道理,硬道理,你慢慢会理解的。把咱现有几亩地种好就补上了。种的多,不定就打得多。你说是不是?有的人犁头硬,把犁沟也翻过去种,可是距地界那么宽不撒肥,总怕肥跑别人地上去,结果呢,少收的就多了。咱把肥施足,作务好就出来了。
两口子互相宽心,两人都不再地上计较什么了。二人逃出了兵临城下的围城,心里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