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欢天喜地
1
早饭后,村上几个爱出尖打哨的活跃人物,喜滋滋地向歪槐巷进去。因为他们是那里的常客,所以就没人在意。他们去干什么?或许是玩麻将,或许又是摆酒场,或许是为了个人什么事有求。不大工夫,沿这条谁也必走的熟路去的人已络绎不绝,有的胳肢窝夹个瓷盘,有的手里提个脸盆,还有人背驮一口尺八锅,像只千年龟一步一步前往,他们嘻嘻哈哈,笑笑嚷嚷。嘴皮叼的烟随着说话节奏,火点一闪一闪。烟灰一崩一崩地往下掉。
这时黄四魁的老婆郭莲香头笼毛巾双手抱把扫帚,蹶起屁股扫大门外的路,把大门东边打扫了老一节。邻居茴香提了个笼,笼里放着一把草镰和小铲,给兔子寻草去。她见莲香那么勤快利落,开言道:“他嫂子,你把门前扫得这么白净,是晾凉粉呀,还是擀面呀?”莲香哈哈笑着走近茴香鬼祟着说:“我老二家明天给娃满月哩,客人经过这里,脏兮人笑话咱。”茴香忽儿站定,惊讶地说:“支书老婆平日看不出是个怀上的,肚子秕溜溜,啥时生的,怎么娃已满月了?”这个女人就那么妖精。支书家的啥时怀上的,啥时生的,娃啥时吃喜,她都清清楚楚。刚才那一惊讶,有觉不当,脑子一转,拍了下脑袋改口说:“看我这死脑子还忘了,以为还有几天哩。”莲香说,儿子娃都提前一天庆贺,你不懂?茴香哈哈哈开怀地笑着,我懂我懂。男娃比女娃值钱就在这儿呀!出世就贵重!她反向要折回家去。说“那我就不上地去了,看有啥要帮忙的。邻居嘛,大喜事!人人喜!村支书的喜,全村喜,满世界喜啊!”莲香走过去,扯下头上的毛巾边掸身上边贴过去,小声说,人家帮忙的人排队哩,想舔尻子的人有千万,能争上你?今天去的都是人家早招呼过的,没给你家言喘去了没趣!我说你就别凑热闹,到时行情就行了。
茴香一听是这样,思忖了片刻说,噢,我明白了。又挎上笼上地去了。
2
天将黄昏时分,支书家已熙熙攘攘,满院生辉,半个天空,通亮通亮。绣花针掉地上,八十老人都可找见。大门外的空地上已搭建起了可摆二十席的大棚,桌凳已全摆齐。几个妇女忙着擦洗。大门和棚门各有人忙着贴红喜联。贵子的门上挂起的红门帘,门楣挽上大红绣球!院子正面中央四张大红纸相接,金粉刷了一个超大的福字,特别醒目,彰显着喜庆。泯义出主意要叫名响四方的红发乐团,元魁挡了。他想,按自己的职务、身份已违反了计育政策,红线既然踩了,还得谨慎,太张扬了影响不好。所以,便又收敛了几项不必要的张狂。比如,取消了去镇街最红火的五湖四海酒店待客的安排。拒绝了村主任兼副支书的墨泯义和副主任黄国玉的涝池泡馍的策划。在这个问题上他坚决不同意的。但为了不伤二位的好意,他解释:计划生育正在风头上,县上刚开过会,会议要求各级党委一把手亲自抓,而且规约在先,一票否决。若在镇政府门前无所顾忌地鸣炮放鞭,自己落个顶风生育的典型,把书记镇长的面子往哪搁。元魁这个清醒的坚持,二位同僚也接受了,方在家大作了操办。至于席面规格、举办规模,有眼人一看便清。按乡俗,吉日正事上是怎样的酒菜,今晚必须是先端出来,一是显厨师手艺水平,二是招待所有的职客和本族中人。吃喝后一是听听评议,补救美中不足,好为明天来个十全十美。二是有望职客和管事人竭尽全力服好务。今晚席口共开了二十五席。菜上来了,是十大全。众客停了嗑瓜子吃喜糖的嘴,开始执筷子。邻村来的一位长者万不信,他拿起一双筷子撕了一片餐巾纸擦着叹曰:埋他大他妈连个重八席也没得,儿子满月又是鸡又是鱼的还十大全。同席的一个叫跃进的说,此一时,彼一时,日子好了,就得同社会跑才合时宜。放到农业社时,要来这一套,连想都不敢想,婚丧大事能有个粗粮扛子馍供大伙吃饱,就谢天谢地了。谁还能料想到现在办满月也白馍鸡鱼的体面。来,不发感想了,端来了咱就咥!八双筷子都长着眼睛,从八方齐刷刷伸向鸡抱蛋的大盘里。每人先运走了属于自己的软活活剥皮蛋,一口过半,两口吞完。快的人又把筷子插进鸡脯里,撕开一个口子,夹去一块白鸡脯,又两双筷子敏捷地夹去两条腿各放到自己下巴下,周围眼睛都集中过来。有个人说,一只鸡怎么就长两条腿啊!大家笑了。跃进慢慢吃着他的那颗鸡蛋。先吃蛋白,最后一口吞了蛋黄,几乎噎住,便抿了一口酒冲了下去。说,土地承包头一年呀,大家还记着吧,过红白事已吃上了钢丝面,臊子汤煎得汪的呀,客人高兴地说,啥时有白馍吃就算这世没枉活。谁知没要了两三年,过事全是白馍头,还开始杀猪宰羊了。现在又是鸡鱼肘子的上,真是幸福生活让咱全赶上了!
高音喇叭放开嗓门地唱着流行歌曲,歌曲完了又是秦腔。《柜中缘》《拾黄金》《梁秋燕》震得耳膜疼。这么响亮的声音噪得周围几里人都睡不安宁。这么激情的音村方听了,当然知道明天村上肯定是谁家有事。
这么大的阵势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按礼规,凡入席者一包烟,发了烟,总管把明天职客的任务一公布,就自己散了。可是在支书家,今晚最后还剩七八个酒鬼。他们狂得过了子夜,又要闹通宵。下两点村上狗叫,鸡也掸膀子,呜呜的啼叫原是有几个人高兴醉了疯唱着回去惹的。
3
“闹吧!”泯义把事尽力往大的轰。
昨晚的席上有鸡有鱼,烟酒档次引人非议。泯义听了后,他这个主管就向元魁提议:好头儿,你都是个老革命了。快半百了才得贵子,天赐吉运,人生最大喜事了,花果山烟,酒的确不配呀!元魁说,可以了吧!泯义说,现在人吃主食没多情况,热闹就热闹个烟酒,事过得客人满不满意也在烟酒。元魁又说:“再提档次,要招非议哩。”泯义说,咱没偷没抢,没贪没占,是花自己的腰包,谁爱说啥就说去。你已扎老瓮壮的根了,毡已铺了,床已尿了,要的就是个满意!元魁犹豫说,你是总管,可要掌握住度啊,昨晚那烟酒已用了,再变恐怕……,泯义说,降低了人议,步步高咋议呢。你放心,我心中有数。这过事,有人赔了,有人赚了,你明天收的不会亏空。元魁终于被泯义说服,酒改为六年陈酿的西凤,烟酒改为红塔山。
4
两个礼桌。泯义安排了村上两位小学老师提笔,村委会会计怀东和副主任国玉收钱。
村上客来开了。书礼的按礼规把头一页留给头号贵宾——今天小主人的舅家。揭过一页去。首先进入礼簿的是村两委会的大礼。但上书的是委员们个人的名字,包括活跃的几个村民共十三位。一条高级纯毛毯,一条太空被,小宝宝睡袋睡衣全套。还有118.88元的贺金。这已破天荒的打破了村上多年行情。礼桌周围人都睁大了眼睛。记在心上,各酌自己礼的轻重。因为村干的标准起了带头作用,已在不言中。这不由使村上人回忆起红白事庄客行情薄厚度走来的历程:人各2角、5角、1元、2元,随着物价的提高,村上统一多数人意见,开会讲利论害,规定底线为5元,实行三年后,群众自觉以5元为标准。这次支书的儿子办满月,干部一下把水涨到岸畔——他们心里明白这样的大方,大方的还是村民身上的毛,每根毛带出的肉也是村民的——原围着礼桌想抢先占首名吉祥位子的,都把掏钱的手从兜里慢慢抽了出来,有的手僵在兜里拔不出,有的转过身走了。书礼的一看,不知怎么了,问谁上?几个窃议:今天这情难行了!恰逢,万不信来了。答言:咋难行了!一张纸是个情,背座泰山也是情。该怎么行就怎么行吧!前多年最重的情是娃他舅家,也不过是二尺花布布,值不了一块钱。说着掏出5元放了就走。走了的几个听万不信这一说,返回的又来了,但多数还是以10元(个别仍是5元)上了礼,一股子拥进大棚下吃汤泡馍了。
10元标准从此立了规矩。
应酬的招呼这把子人还没坐定,一盘千头鞭炮炸响了,炸出的红蝶惊恐乱飞乱碰,地上掀起细土腾空而起,遮罩了礼桌。轲亮、红羊、胜胜老远就笑得看不出眼睛了,只有个大嘴和白牙。他们抬着一面巨大的水银镜,上面用一被面挽了朵大绣球,固在镜额正中,镜面上贴着二尺见方的大红“囍”字,紧跟的是响响和毛毛手里分别提着的上下一副联。轲亮递过礼单报上名后,响响取开联来,贴在镜框两侧,礼桌上有胶带纸,顺便贴了。这两条红绸带上金粉楷书现在眼前:
掌大权地献金座一帆风顺
兴鸿运天赐贵子心想事成
牌靠墙立在那里,好些人看了联语议论,有人摇头:“这,算不算是挑战?”
5
来客中有位娃娃刚放学回来。急着来到桌前,掏出1元的三张,从另一兜里又掏出5角的两张,最后又2角1角的筹够5元。怀东未整理,顺便压在臂下,提笔的问名字,答:“叫凯。”书礼的说,把大人记上吧。转过头问:“你大叫啥?”“来旺。”他闪亮地笑了一下。随着大人进了棚。
书礼的那位本村教师说,这娃已上小学五年级了。小时我给代过课,学习很优秀,在全年级是挑梢的。唉,这世界太不公了。能念书的娃家里穷困,不想念的娃,家里宽裕,家长劲鼓得老足。听说,这娃他大常有病,是“大跃进”时,社员军事化住通铺,湿地给种的病根,腰腿疼,重活干不了,地里活常是他妈干的。家里这么困难,娃念书从没退劲,确实是块好料,肯定是个大学生。可惜,家境对他太残酷了!另一个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寒门出才子。正议论着,又来了一股庄客。接着是两辆小轿车停在百米外,响了一挂子鞭,车上的人全下来了。一看他们个个的派头,就知道是镇上各单位的。有镇党委、镇政府、派出所、粮站、工商、电管所、税务所等,他们叼着烟,各有超凡之气。乐队听见鞭炮声,马上吹着去迎。一队人马来了。一位戴墨镜的向礼桌交了一张名单,递过一沓百元大钞(没数多少)。不用说,他们都是请柬请来的。元魁和泯义已出来迎接了。握手,递烟,问好,笑脸对笑脸,真乃蓬荜生辉。接着是在外当官的,经商的,干事的,这些人都是请的客,凑巧接连来了。他们都是漂亮华丽的时尚红包,一一送到礼桌。泯义给怀东说,只记个名就行了,让红包原封着。怀东点头:“是!”
小宝宝的舅家来了,有十多位,书礼的揭到礼簿首页,上了礼,引进去吃汤了。
这些白领们和宝宝的舅家是今天重点招待的贵宾。元魁给厨师递了烟,说了几句什么,那个身着工作服的师傅和腰系围裙戴着护袖的徒弟马上紧张起来。几台鼓风机敞开嗓门吼起来,土坯建的一行炉子,煽出尺把长的火焰,徒弟又加几锨煤块,忽地黑烟乌龙般腾空。伙房里的风箱咣儿咣儿有节奏地拉着,呱呱呱地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端馍端汤的加快了脚步,在炉子与棚间来来去去。泯义伸长脖子看掌盘的端着的汤还不甚汪,就急着跑去给厨师说,把油和辣子放汪,你没看席上坐的都是谁?快,鸡饼葱花多放些。搞得汪汪的,厨师应话后,那勺子更忙活了起来。
主要客人全来过。礼桌上歇下来,抽烟拉闲。不论南北二原还是泾河川道,操办事,礼桌从来都是个自由论坛,沙龙式的场所。什么话题都有的自由市场。
毛毛说,他舅家来这么多人,咋没见他外爷。桌前看茶的说,他外爷已瘫几年了,若身子好还能少了他?
他外爷叫郑兴,是个大画匠。多半生是画庙宇壁画,饰神像和梁栋的。解放后破除封建迷信,不兴造庙塑神,他就给人家画箱描柜子,拾些零花钱。改革开放后,群众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兴盛旅游业,一些地方又悄然盖庙重塑神像。到处寻他那样特长的人,他又带起徒弟,有了用武之地。两年前省文物局拨一批资金:中德携手修复加固享有世界文化盛誉的大佛寺石窟这颗丝绸之路上的明珠。他在为挽救唐贞观至今1300多年的古刹虔诚献艺,也为自己能在保护国家级文物留名后世。一天,他在画完二层窟后,下来细赏20多米高的佛祖像色彩是否有瑕,当未发现小疵,正端颜料沿阶去阁楼顶层时,助手突然问:“师傅,你信不信神?”他听了愣住。想,我是个画匠,画了几十年神话故事,饰过各路神仙的泥胎。心里很难深信神鬼之事。这么想,没表态,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继续向上去。刚迈步,佛洞就卷来了一股威力强大的风,一下把他从架上扇了下来,多亏护网,不然就粉身碎骨了。从此,神魂不清,语言支吾。这中间可能有玄乎加工,但已瘫是事实。
一个说,他不信神,怎么请阴阳给咱支书家拨治老坟哩。不就是为女儿能生一个继续香火的儿子吗?现在已生了,他却没福光临。人呀,祸福真的是难测!
时间,已到下午一点了,礼桌几个人停了闲话,收拾摊子交礼簿。
怀东说,得总结出来,写个礼单贴出去吧。几个人很快总结完毕,写出礼单:
来宾:588位(实际是564人,为吉利改为88)
礼金:23078元。毛毯:15条……
正写着,泯义来了。李先生说总管来了问贴到哪儿。泯义本来是来了解实客,准备告诉厨师席口的。他一看礼讯,问实客数,答:“捎的不过20人。其余全是实客,加上职客,你算吧。”泯义在桌上的烟盒抽根烟吸着,嘴里吐出一条白龙。向李先生说,你给我写四个首席牌。又教把礼讯中来客写为180就行了,礼金至多写2000元。这几个人相互瞅了瞅,李先生说,来吧,咱是下苦的,听令行事!另写了贴在门外墙上。
乐队迎接礼簿回去时,一位大汉站到了桌前,遮住一片阴影。这是谁?第一个认出人并直呼其名的是大会计怀东。他是村上大小事常上礼桌的人。这位大汉大小事来到,首先去的就是礼桌。书礼的人和大汉渐之熟了,就招呼吃喝,还给他求的钱。这大汉叫燕三,是甘肃正宁县人。他眼观八路,耳听八方,和吹唢呐的是一竿子。哪里有白吃白喝的,这些人就及时通知燕三。因此人都称燕三“百家通”。他满头长发如蓬乱的草,污垢的大脸盘下两排白牙从厚实的嘴唇亮开来,两只小眼睛媚媚地笑着说,我刚从姜村娶媳妇的那家来。说话时手在额上摸一下汗,又笑笑,我来迟了吧!其实姜村那家是丧事,今日是奠日。燕三很聪明,为了讳“丧”就改为喜庆事,撒了一个吉利的大谎说出来。大家知道他站在这里媚笑的意图,怀东从票子中挑了一页最新的5元给他。大家以为他是辨真假。都说,是真的你放心吧。他笑着说,不。你给我花开吧,2元1元的都行,只要新的。大家都知道燕三是个很知足也有“志气”的乞丐。从来无人叫侮辱性的贱命——叫花子。他要的钱也是随物价一路走来的。五年前吧,从1元、2元至今5元。他是一个孝子。八〇年高考,村上一个坏心眼的送了个黑材料,弄得他没被录取,这一位优秀的高中毕业生,得了精神病,治好后,便走上了乞讨生涯。当他把钱攒到年终,就带着回家看老母亲,给买好吃的,买新衣裳,年年不误。要5元标准已有一年多了,怎么今天要2元1元的花开呢?他见大家不解,就说我要给贵子送二元去,祝他成才,长大不学我这屌样子。这时围来十多人,大家说,娶媳嫁女的喜事,都盼你这样的人带吉祥来,增福添喜呢。怀东说,不花了,今天奖你5元,去冲个面子吧!燕三双手揖谢。接了另5元。他要亲自送去。这一举动不论谁家什么事上,都是当作祥中之祥,吉中之吉的欢迎。
元魁夫人喜出望外,真没料到今天能来这么一位特殊客人,一位特受欢迎的客人!母以子为荣,以子为贵。她双手抱起刚吃过乳,脸蛋儿又红又润的小宝宝,托给眼前这位“肥牛”叔叔(“肥牛”是对燕三的爱昵,没有辱意)。肥牛憨笑着把自己脸离开,说,我太脏兮了,看吓着了宝宝。只在襁褓上抚摸了一下,把5元塞到里边。还说:祝宝宝万福,前程似锦,成龙腾达!来的都是客。夫人叮咛大女儿要好好接待这位客人,让吃饱吃好!燕三出来时,棚外已端来了几老碗油汪汪的汤,几碟肉菜,一盘白馍,他真能吃能喝,不怕胃憋破,馍不泡一会就吃了六个,喝完了三大碗汤。还吃光了菜。看得眼热的一堆人说,这家伙吃下去往哪儿装呀!元魁知道燕三来了,寻个塑料袋,到厨师那给装了一只鸡,一条鱼,还有五个大白馍。说谢谢你的祝贺!燕三高兴得只说,你积福行善,宝宝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这位迟来的贵客,来得太及时,太受欢迎了。
7
开席后,乐队的秦腔清唱随着一道道菜吼得无穷乐。方圆十里都能听到播出的音。《火焰驹》中的《卖水》,《游龟山》中的《藏舟》,《三滴血》中的《虎口缘》,还有《梁秋燕》。成员有吹手班子中的,有县剧团的,唱的都是百姓最爱听也能听得懂的戏文,这些戏曲比那些流行歌曲更合大众口味。所以围了几层满脸堆笑地张着嘴巴注目演员的人。县剧团的演员刚落板,胜胜拉来了两个村上的人给乐队介绍说,叫这二位也献献艺吧。乐队自然高兴。大家看,是白老山和黑秃子的媳妇梅芬。老山原是演过戏的生角,梅芬是县戏校的学生。在一片掌声中,老山唱了一段杨子荣,梅芬来了一段铁梅戏。两段唱腔把喜庆推向了高潮。主事的又抱出几大盘鞭。隔几分钟响一串,整个院子里,宴棚下都被炸开的红纸屑铺上厚厚的一层地毯,混着药味浓浓的青烟像撕不开的棉团,盘旋半空。在这大喜大贺的气氛中,元魁和大弟、二弟及几个弟媳脸上都涂着油彩,穿着花花绿绿的长袍短褂,戴着硬酒盒加工的帽子,耳朵挂着红辣椒,这阵子谁管他支书不支书,孙辈分的都出面拉上他这个高辈当猴子的耍。支书这时也乖乖地听指挥,任由着乐。更逗人的是他的嫂子莲香。仿秦腔《看女》中的丑样子化了妆。屁股后随了一串小孩瓜嘴大张着只是笑。他们几个人由狗旦导引着向各席口敬酒。敬过前排几席重要宾客,到了第二排后,二弟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把手上的颜料摸到了狗旦脸上,趁势,莲香把脸也贴紧狗旦脸,猛力地蹭,这一来这里发生了地震。元魁几个给能耍着的,就把自己脸捧去往对方脸上涂,白的牙膏,黑的墨汁或鞋油,红的口红,五颜六色,不少人都挂了彩沾了光,闹腾得桌凳东倒西歪,碟翻汤漾。元魁敬酒,谁不喝呢。几个人帮着捏鼻子,拧耳朵拉住灌。热闹一浪掀一浪。
前席的热闹又是另一情景。小宝宝由姑姑用大红包单严包着抱到席口,可爱的桃花般的脸蛋露在外面,灵动的小眼睛看着这世界,一切都新鲜。姑姑在席口站了几分钟,舅家人各掏了红包,还有十多位头面客人也掏了红包。可谁知,这时早有“预谋”的元魁一个堂兄,一手黑锅墨(和油)抹向掏过钱的舅舅,那舅舅化得只有眼睛和牙齿,惹得棚下全鼓起掌。表示吉庆!宝宝的身边塞满了良好的祝福祝愿,后来的兴奋一直不减地闹到点灯时分才结束。
却说贵子抱回去后,一些直系姑舅和特别关系的人物,礼节性再三祝福了这个迟到的小公子。
“这小家伙两耳垂肩,浓眉大眼,大富大贵,将来一定不凡!”(其实毛茸茸的婴儿哪来的浓眉……)
“这小宝贝将来不是当官就是什么专家教授!”
有几个总是演戏一样笑嘻嘻让人讨厌的中年人,重复着最好听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往小公子父母心上注。正直人听了觉得麻麻的。
“不当呆公子卢世宽,就算祖上积德了。”元魁大嘴咧笑着插了一句。旁边一个小舅子说,“那就争当个田玉川吧!”
“反正肯定是个白领阶层,不会成为戳牛尻子的!”
“都别说了,‘皇后’生的一定是个小支书!”万不信在后也冷扑腾的来了句。
“对,老子卖葱卖蒜,最低是个支书儿子吧!哈哈……”轲亮说。
大家欢天喜地地说了许多。至于儿子以后成为什么,是龙是虫,元魁已为儿子设计了一个最美好的明天,装在心里。他要把自己尽有的热,一切一切无私地奉献给儿子。
8
迟得贵子,举家高兴的气氛渐渐转为平淡了。
元魁的心情从澎湃也到了平缓的滩域。不少难忘的镜头一幕一幕屏显眼前。
儿子降生那一刻,刚从胎胞出来的小生命,发出了响亮的一声,这声音宣告了一个惊喜,男婴的刚声!他急不可耐地先把目光投向小腿裆里,手顺便摸过去,摸到了小橛橛,他把喜讯急切地告诉了妻子。给她精神支撑!记得第三胎生下是女娃,她一摸便昏了过去。这次她心理仍有余悸,就没打算去摸。当知是个男娃,两口都控制不住激动,四股泪哗啦啦流了下来。太激动,太激动了啊!妻子让老男人马上到灶前烧香磕头回谢。她一时也顾不了自己的痛苦,也忘了自己不干净的身子,膝跪在炕上双手合十向佛祖默敬!向灶爷灶妑默敬!请来家里的护士给宝宝剪脐带,消毒、包裹。这是早饭后。
午饭时,支书得儿子的消息,春风一样刮到全村。已半百的元魁有后了。有人高兴,有人嫉妒,有人不以为然,有人窥视着找搬他的突破口,但高兴的是多数。星斗、星斗,这才是北斗星的光辉!元魁为儿子想好了这个名字。
他心中如装上了一台超马力动力机,他决心以百倍、千倍的信心要为儿子打基业。
儿子到来,已三十又四天了,这几十天他几乎每天都要陪人喝酒,他多次向批发部向家里买酒买烟买茶。酒每次都不下十斤。白酒这样,啤酒也没少提。凡前来祝贺的他都是先被灌得醉醺醺的。他要把多半生沉积的郁闷、苦恼和诅咒全用酒精冲洗干净,让喜气充满胸膛,成一腔热烈!
这天,他独自和镇上各方面头儿一起痛快畅饮后,突然情绪有些低落。他真实地感到他红火的人生路已遇到瓶颈,一种不祥的麻烦正向他袭来。
首先,他想到了如何过计划生育这一关。全镇上和各单位的头儿虽有多数贺了喜,那是促红他,只是人情面子罢了,至于如何面对“国策”,人家哪管?吉凶全是自己一人的。常言“乐极生悲”。元魁现在真的遇到难题了,难在考场交不了卷。他如何向党员交代,向党委交代,罚款他是有准备的,但,这次只交罚金就能尘埃落定吗?恐怕没那么简单!如村民问,你有权就可以生多胎吗?这可没法回答啊,靠大家同情心谅解吗?怕也难。
9
生。元魁豁出去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他认为是“逼”的!
元魁弟兄四人。他为老二,大哥和弟弟都各有两个儿子。香火续了,后锅满着。他们说话都硬朗朗的。很少有人到跟前说过激话,做过分的事。他呢,虽是支书,掌控着千余口之家,大权在握,一言九鼎。但干众人事,惹人是常事。利益上撞了谁,背地就指着骂他:都焦尾巴了,还这么霸。村上就有几个人不避地骂他断子绝孙。比如文兴。一次还是强调计育的会散时,文兴就含沙射影地说,有人后锅都干得发红了,还把天下看成是先人给他铁打的。元魁听见忍了。虽忍了,却钩沉起犹新的记忆:两年前吧,三组文兴的婆娘第三胎临产的当月,包村的师存水部长摸底后,被拉上车堕了胎,胎儿下来正是所盼儿子,还有哭声,就被护士丢进水桶淹了。这件事在村方议论最强烈,说支书没人性,比日本鬼子还凶残。他听了很后悔,心神难安。说就说吧,我的做法不违法。但不知怎么,几天都没香香吃顿饭。见了文兴就低头,听见骂声装聋子,后来和老婆悄悄地看过文兴两口,道了歉,又认了“罪”。这事虽过几年了至今想起来,总觉是连自己也不能原谅的绝事。从此,萎靡不振。回家怨老婆,动辄耍脾气。过后,独自思量,这生娃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怎么能怪老婆呢。他有试探老婆期盼儿子的态度。问咱到底再要不要儿子,过几年都老了。老婆没肯定回答,只说,咱前世是不是亏人了,损德太重,老天才那么绝咱。元魁听音她还是想要的,他接着说,要,咱就得在千人的监督下,顶风生育,这是冒着险犯政策。老婆说,这是为你黄家传宗接代续香火哩,就是砍头也不能收了种吧。元魁说,万一又是个女子呢。老婆说我不信老天那么绝情。老夫老妻二人说得悲壮,说得投缘,从悲观到乐观,最终达成一致,决定违党规踩国策底线,再要一个。元魁说,那好,风险我一人担当吧。
元魁说完话,扛个锄上地去了,婆娘一个人独坐家中,脑子翻腾个不停。她又想她的命。她婚后一连生了四个,都是花头,她怕了,人说生女过三就得生一席。后才有男的来。她暗下决心毫不气馁地生下去,生不出一个带把把的不罢休,谁知,计划生育越来越紧,提到国策高度了,丈夫又是支书又是亲抓这项工作的。每月对育龄妇女实行“三检”。她有庇护,自然可以不去。但丈夫整天高音喇叭向村民讲政策,提要求。如果再不收口,生出第五个来,首先村中被拉着去动手术结扎了的,流了产的就会闹事。元魁也以党性考量自己。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个决策:把第四个女儿抱养了出去,把“超人”这个予起的男孩名改成“草草”,抱给一个快四十岁的堂妹抚养了。生了草草就收场。如果以后形势有变,可续生。如果紧,就给老三招赘个女婿养老。
但是一次无法消化的事让这两口子重振雄风,点燃起了东山再起的火焰。
那是村上最难缠的白克良(后改为轲亮)他已生了二胎,都是男孩。依政策罚了几千元,轲亮就憋了一肚子恶气。每月“三检”媳妇就躲,现在又挺起了大肚子,非生一个女儿不可。元魁亲自去做工作,让流产。这下火药捻子点着了。轲亮吃了火药,跳着楞骂:你还不多积德快行善,又要借刀杀人,难怪一生一个花头,怕我再生一个带把的眼红吧,哈哈哈命里没有,气死你!气死你!
元魁被骂得狗血淋头,被伤害得落下了泪。他双腿瘫软地蹲下,半晌缓不过气来。几天抱着头睡闷觉,不吃不喝。包片的师存水和驻村的刘柳根知道事因后,前来安慰。元魁述说了心中的苦衷,提出辞职的事。柳根回镇后向书记汇报了轲亮和元魁闹事一案。书记说要下来派人处理,七八天过去了,镇上没来一个人,第十天,县计划生育检查,入村进户了解政策落实,镇长才让柳根和计育专干硬逼让轲亮媳妇流了产。这次仇和孽全记在了元魁一个人的账上。认为是他背地作的祟。
村上还有一个出名的人叫白胜胜。这人平日看起来面带笑容,可心里多有诡计,一肚子曲肠子,一点亏也不吃。要是谁伤了他的利益,那可是没你的好日子过。尤其是对村干部,他是能盯住姜笼子的人物。所以村上干部也常让着他,当个门槛抬腿过。当块大石绕着走。他懂理不讲理。对别人净是理。每年秋春实行机动地有偿分配。原则是一手交现钱,一手划拨地,他呢,偏有理,要先划地,多划地,后交钱。村民知其人品,没多少人和他搅杆子。遇事都让三分。在这事上没人出头反对,干部就瞒着众人破例先划了地。过后,他不交钱。村民当然有意见。元魁说,你这人,把你让了你要知道让,怎么放个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胜胜火了。梗起脖子问,那你说我是放屁了是吧!元魁态度硬了,你这人咋给脸不要脸呢,都像你,村上的工作怎么搞?这下起戗了。胜胜膛里的子弹连射连发。指着元魁的额头,我说你多积些德好吧,后锅干了还没看见。你是怕别人碗里的米颗稠是吧,村上账敢公布吗?这几年不说全大队,就咱小队(他和胜胜是一个小组的。眼下村民还习惯称“队”不称“组”)百亩机动地,钱收齐了吗?收的哪去了,都为村上办了哪些好事。你们几个人随收随花了,地是你家的钱匣子?再说,你们干部谁没种三亩五亩。账上看,钱交了吗?还有,有的人种着四五亩,一直没交过钱,你怎么办呢。这一说,轲亮出来装人了。因为他种了五亩多机动地,几年了,一分不交。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伤了他的利益。于是一本正经地指挡胜胜。这人,你少说几句吧。轲亮辈分比胜胜低,也有点连带亲戚。胜胜人聪明,知其压火目的,没再升温。元魁自知在机动地的分配和收费上存在把柄多,自知理短,也不再多说。顺坡下驴了。
婆娘知道男人又和人吵仗了,一吵就被胁短。哭着说,咱生不下个成型的人,人拿啥事都胁咱短。我现在还能生,过几年不能了,那时候,你只能张两耳听人骂了。还是生个吧!
从此,元魁夫妇下了决心,付之实际,生!非生一个儿子出来不可!从最坏处想,即被开除了党籍,也心甘无悔!
三月八,婆娘也没告诉元魁就去大佛寺求子许愿。三月十八马不停蹄又去五十里外的高庙山求仙许愿,吃泥,喝神水。接着又叫老爸请来阴阳疗治老坟定了桃木橛,埋“四书”,甚至翻祖坟的念头也有了。丈夫是支书,出去了吃吃喝喝忘了心事。可她总觉还是低人一等,矮人一头。家里日子过得不缺吃,不短穿,不差钱,但她总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当作会说话的工具。她感到嫁给元魁,没给留个后太对不住他。所以,过日子做家务,在男人面前唯唯诺诺,言听是从。当知已怀上了,把喜报给丈夫,丈夫并没因此而兴奋。五个月后,偷着给医生送红包做B超,确知是个男胎,两人抱着头高兴得哭了一场。
现今,梦想成真,儿子已生在了炕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才是贵夫人了。身上有了胆,说话有了声,处事敢拿权。她如此想着,思想深处体会到一个女人一生的坎坷。一个女人做母亲的不易,一个女人做母亲的伟大!更觉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一个家族的重要。
10
支书这个职务算哪一品的官?
元魁问自己:农民支部书记,到底算个什么级别?提到级别,他又不觉好笑。是九品还是十品,能值几个钱呢?是光圈呢还是标签?是权呢还是工具?还有,自己从任职来,被村民和上级都认可了些什么,自己在上级党政领导的眼里,在村民的心目中定义属于个什么东西?想着想着,又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在村民眼里,他是个工具,是个权霸,是个土皇上,是个吃客。严重了嘛!纵观自己了解的支书主任,或轻或重,多少有这些特色。原因之一,是他们的任职和计划经济一样,多为上一级的意志、指令所委任,并非全依民心民愿,党心党愿选举产生。实际考察中,掌握的是霸气和威慑力。看关键时能否紧跟上一级领导去卖力,能否配合上一级领导鞠躬尽瘁。用百姓话说,领导是否看中你,喝酒是否不限杯。由于任上的乱象,自然鱼目混珠!
什么东西?“别把村干部不当官”,一种政治身份非常凸显而又身份暧昧的官。所辖区域里最权高位显的“一号人物”。单说暧昧吧,既不属国家编制干部,又无格进党序列的准干部。但在任期,肩上全担着贯彻落实中央各项方针政策的重大责任。若不小心,上级领导不满意了,你就吃不了得兜着,又随时可降为社会最低层次的纯农民。
什么东西?一句话,是根针。上边纵有千条线,都得穿过支部书记这根针。要穿就得施压。穿过去的针头就在百姓身上扎。扎,难免有反力。有反力咋办?还得硬着头皮扎。有些厉害的都是爷,他们要骂你、告你;皮厚有忍性的,忍着痛让你扎;骑墙观风的,平日若无事不理你,有了事还找你,办不好就倒戈,归向势利派,参与上访队列弹劾你。
什么东西?说白了江湖一员。虽不是老大,还算是个活跃的闪亮角色。人怕人怨而又敬畏的人物。村上红白大事,老人祝寿、婴儿满月、造房封顶都是上座位置,乡镇重要宴席,阔摆的酒场少不了诸侯一把椅。在这种场合肚满酒酣时,全现的是民主光彩。比如自己给儿子满月,刚散的谢宴吧。村干部和镇领导、公职干部关系都是这般具有幽默性、戏剧性、滑稽性的,谁敢说不是官官相爱的呢!请观座上,起先有礼有貌,有体有统,领导当仁不让就上,下属自觉自愿下随敬酒,先关系再一般,热度上来了,同志加兄弟关系;大醉来了,皆为江湖哥们关系,不论职位,不言其长,统统地疯喝狂喊,乱碰出洋相,刹间杯盘狼藉,一塌糊涂。这是一个什么集体?这是一个打不散,分不开,又拢不紧,凝不固的团队(这时的形象称为“团伙”才确切呢!)。透观场面那遮天盖地的酒色秽雾,完全可见新时期金玉其外的官场那么一种俗伪,那么一种虚亏,那么一种老练和圆熟之风。身临其境,谁能说不是淋漓尽致的呢!
元魁这多年已在官场周边或亲身入水体会了许多。只能领悟不可宣说常识,懂得了一些潜规则。支书这类,名为干部品级的人,公然讲是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说真话,不少人身为共产党员却没全去掉农民自身积沉的比如自私、目光短浅、原则问题易动摇等毛病。由这样的人坚守农村党支部堡垒,难免出问题。试想,有毛病的受腐蚀剂危害的砖块,砌在老百姓信赖的坚强堡垒上,谁放得下心呢?三级地震或许可防,而遇唐山那样的强地震不和汶川黑心官建造的校舍一样最先垮才奇哩!
酒场上,这些吃人民,拿人民,涂着党员色彩的江湖汉子出色的表演绝了,绝了!然而,魔术手再高明,仍有破解的人!
由于想得多了,感触深了,良心开始呼唤救赎。元魁这阵也不知自己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