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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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世纪初期:突厥、回鹘和契丹

1. 突厥帝国

公元540年,草原帝国以突厥-蒙古族三大版图的形式而存在。明显地属于蒙古族的柔然人统治着蒙古地区,范围是从中国东北部边境到吐鲁番(可以肯定甚至达到了巴尔喀什湖的东端),从鄂尔浑河到万里长城。哒人据推测也属于蒙古族,统治着今天的谢米列契耶、俄属突厥斯坦、索格底亚那 [186] 、东伊朗和喀布尔地区,其领域从裕勒都斯河上游(焉耆以北)到莫夫,从巴尔喀什湖和咸海到阿富汗腹地和旁遮普。统治着柔然人和哒人的这两个氏族结成同盟。大约520年,哒可汗与柔然可汗阿拉瓌的姑姑们结婚 [187] 。柔然是蒙古本土上的主人,他们好像对控制其西南边境地区的哒人保持着某种支配权。最后,是上一章刚刚谈到的欧洲的匈人,他们无疑属于突厥族,统治着与亚速海和顿河河口毗邻的南俄草原,尽管他们的两支部落,即西部的库特利格尔人和东部的乌特格尔人之间的敌对削弱了他们的势力。

中国人说,突厥是柔然的一个臣属部落。它是突厥族的一个部落,它的名称为所有讲同种语言的民族所共有。伯希和认为,汉文“突厥”一名必定是代表蒙古语(柔然语)“Türk”的复数形式“Türküt”。按字意,是“强壮”的意思 [188] 。据中国编年史家记载,突厥的图腾是狼 [189] 。他们是古代匈奴的后裔,这一事实已由被伯希和认定属于匈人的原始突厥特征所证实。在6世纪初,突厥似乎已经居住在阿尔泰地区,他们在那儿从事金属冶炼:“工于铁作”。当时柔然的力量因新近发生的一场内战而被削弱,内战是520年发生的,双方是分别代表东、西部落的柔然可汗阿拉瓌和他的叔叔婆罗门。

阿拉瓌(522—552年在位)作为惟一幸存下来的汗国君主,他面临的是要平定突厥族各臣属部落的反抗。其中高车部曾于508年打败柔然。现在已经认定高车部是铁勒族,游牧于阿尔泰山南乌伦古河附近,看来好像是回纥人的祖先。但是,柔然于516年杀高车王,迫使高车部归顺。高车部于521年再次徒劳地企图利用柔然内乱重新获得自由。就在546年前不久,当高车正在酝酿新的起义时,他们被突厥挫败。突厥虽与高车人同族,却忠实地提醒他们的共同宗主柔然可汗阿拉瓌注意高车人的阴谋。作为回报,突厥首领(其突厥名叫布明,汉文转写成“土门”)要求柔然公主嫁给他。阿拉瓌拒绝这一要求。 [190] 后来布明与当时在中国西北部长安城实施统治的、拓跋人建立的西魏王朝联合,拓跋人很可能属突厥族,他们虽然已经完全中国化,但很可能与突厥社会仍保留着一种亲属感。无论如何,他们可能很乐意建立一种能报复他们的宿敌、柔然蒙古人的联盟,他们答应嫁一位公主给布明(551年)。于是,在对柔然蒙古人形成了包围之势后,布明彻底击溃了他们,并迫使阿拉瓌可汗自杀(552年)。柔然余部把蒙古地区让给了突厥人,逃到中国边境避难,东魏的继承者北齐朝廷把他们作为边境卫队安置在边境上。 [191]

于是,蒙古地区的古代帝国领土从柔然手中传给了突厥,或者说,从蒙古族人手中传给了突厥族人。布明采用可汗这一帝王称号。 [192] 新帝国的位置仍然在鄂尔浑河上游,在自古代匈奴时期起一直到成吉思汗后裔时期止,常常被游牧部落选择为他们的大本营的鄂尔浑山区地带。 [193]

突厥英雄布明可汗在其胜利之后不久去世(552年)。他死后,他的帝国被瓜分。其子木杆得到蒙古地区和取得帝王称号(553—572年)。这样,东突厥汗国建立起来了。布明的弟弟突厥文,或称室点密(汉文转写),继承了王侯的叶护称号 [194] ,并获得准噶尔、黑额尔齐斯河和额敏河流域、裕勒都斯河流域、伊犁河流域、楚河流域和怛逻斯河流域。于是,建立起西突厥汗国。

西突厥首领室点密在怛逻斯地区与哒人发生冲突。为攻其后方,室点密与哒人的世仇波斯人订立和约,当时波斯人是在萨珊王朝最伟大的君主库思老一世阿奴细尔汪的统治之下。为巩固盟约,室点密把他的女儿嫁给了库思老一世。 [195] 突厥人在北部进攻,萨珊朝人在西南部进攻,哒被彻底打败,从此消失了(大约565年)。其中在西北咸海地区游牧的那部分游牧民被迫向欧洲逃亡,可能正是他们,而不是柔然余部,以乌尔浑和阿瓦尔一名在匈牙利建立了一个新的蒙古汗国。 [196] 在其后的一个时期里,确有一支从亚洲被驱逐的、被希腊和拉丁语作家们称之为阿瓦尔人的部落对拜占庭帝国和日耳曼人的西欧造成了严重威胁,直到他们被查理曼打垮。

哒领土在西突厥人和萨珊波斯人之间被瓜分了。西突厥首领室点密获得索格底亚那地区,而库思老一世阿奴细尔汪夺取了已经伊朗化的、应该归属于萨珊朝的巴克特里亚地区。于是,巴克特里亚在565年至568年间又归萨珊帝国所有。然而,这是短暂的,因为突厥人不久就夺取了巴里黑和昆都士,也就是说,同一个巴克特里亚又从萨珊王朝人手中转到了他们昔日的盟友手中。

这样,中世纪初期的东、西突厥汗国有了各自确定的形状:由木杆可汗在蒙古地区建立的东突厥汗国,中心是在鄂尔浑河上游、未来的哈拉和林附近;西突厥汗国在伊犁河流域和西突厥斯坦,其夏季扎营地是在焉耆和库车以北的裕勒都斯河上游,其冬季汗庭是在伊塞克湖沿岸或怛逻斯河流域。就游牧帝国基本上可以谈到的边界而言,这两个汗国的边界显然是以大阿尔泰山和哈密以东的山脉为标志。

从木杆统治(553—572年)开始,东突厥很少碰到敌手。560年前后,木杆打败了契丹人,契丹是一支显然从5世纪中期起就已经占据着辽河西岸、今热河附近的蒙古族部落。在中国北部,长安的北周王谦卑地向木杆之女求婚。当时木杆可汗在拓跋人的这两个后继王朝中明显地起着仲裁人的作用(约在565年时)。 [197]

西突厥可汗(或叶护)室点密在位时期是552年至575年,塔巴里称之为叶护(Sinjibu),拜占庭历史学家弥南称之为室点密(Silzibul),这些名称都是同一称号(yabghu,叶护)的讹译。 [198] 拜占庭人把室点密看成他们的同盟者。确实,既然在阿姆河畔突厥人已经成为萨珊波斯的近邻,那么,与突厥联合是对拜占庭有利的。在室点密方面(他似乎已经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解力的人),他考虑到要利用他处在亚洲交叉口上的位置,以获得途经波斯的、从中国边境直达拜占庭边境的丝绸贸易的自由权。结果,一位名叫马利亚克的粟特人(在中亚,粟特人是当时人数最多的商队向导),以室点密的名义访问了库思老一世阿奴细尔汪,库思老为了维护对拜占庭丝绸贸易的垄断权,拒绝了马利亚克的提议。后来,室点密决定直接与拜占庭做买卖,以对付波斯。因此,他于567年又派马利亚克取道伏尔加河下游和高加索到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二世想必对突厥使者的提议很感兴趣,因为当马利亚克于568年离开君士坦丁堡返回时,是由拜占庭使者蔡马库斯陪伴而归。室点密在埃克塔山北的夏季驻地接见了蔡马库斯。埃克塔山即是天山, [199] 在焉耆西北的裕勒都斯河上游深谷。两国结成反对共同敌人萨珊波斯的牢固联盟。萨珊朝的一位使者恰好在这时来到,在怛逻斯附近见到了室点密,室点密极其粗暴地把他打发了。接着,这位突厥王向波斯宣战。572年,拜占庭人也亲自向波斯宣战,这一战争持续20年(572—591年)。在此期间,西突厥与拜占庭人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当蔡马库斯取道伏尔加河下游、高加索和拉齐卡回君士坦丁堡时,室点密派第二位使者阿纳卡斯特随行。作为回访,拜占庭陆续派出攸提开俄斯、瓦伦丁、赫洛店和西里西亚人保罗作为使者到西突厥。

这几位使者使拜占庭获得了有关西突厥习俗和信仰的相当准确的资料。塞俄菲拉克特斯·西摩卡塔记道:“突厥人拜火”。确实,伊朗马兹达克教的影响已经使突厥人崇拜阿马兹达或阿胡拉·马兹达神。“他们还崇拜空气和水”,实际上,在成吉思汗后裔中,对流水的崇拜一直持续了很长时期,以致除了在一定条件下,穆斯林在流水中沐浴和洗衣是受到禁止的。“然而正是天、地的惟一创造者,他们尊称为神,向它奉献马、牛和羊。”确实,这些就是献给在他们神道中的天国,即腾格里的祭品,这对古代所有的突厥-蒙古族都是共同的。最后,塞俄菲拉克特斯所谈到的“那些似乎能预知未来的祭司们”,也适合于突厥-蒙古族的萨满们,在成吉思汗时期,他们继续产生很大的影响。 [200]

576年,拜占庭皇帝提比留斯二世再次派瓦伦丁作为使者出访西突厥。但是,在瓦伦丁到达裕勒都斯河上游汗庭时,室点密已去世。室点密之子、继位者达头(575—603年,中国历史学家们的称谓)很不高兴,因为君士坦丁堡宫廷已经与阿瓦尔人缔结了条约,也就是说与柔然的残部,或者更准确些,是与逃亡到南俄的哒人缔结了条约。因此,达头十分冷淡地接待了瓦伦丁。此外,作为对该条约的报复(达头认为这一条约撕毁了两国之间的联盟),他派出一支由某个名叫波汗的统帅率领突厥骑兵去攻打拜占庭在刻赤附近的博斯普鲁斯城或称潘蒂卡派(576年)。581年,突厥又兵临刻松城下,直到590年,他们才完全撤出该地区。 [201]

西突厥与拜占庭之间的争吵没有妨碍前者继续对波斯的战争。在588至589年期间,他们入侵了巴克特里亚,或称吐火罗斯坦,一直前进到赫拉特。如果西突厥人曾经被波斯英雄巴赫拉姆·楚宾打败过的话,那么,正像波斯传说中所坚持的观点,他们必定会利用590年发生在巴赫拉姆·楚宾和库思老二世帕维兹之间的内战。巴赫拉姆·楚宾在内战中处于最不利的地位,他最后确实逃到了西突厥人中,无疑地,正是此时西突厥人完成了对兴都库什山以北的吐火罗斯坦的征服。无论如何,在597—598年间,这一地区及其都城巴里黑和昆都士就不再属于波斯,而成为西突厥的属地。630年,当中国的朝拜圣地者玄奘途经该地时,吐火罗斯坦是昆都士的突厥王子(或特勤)的封地,他是西突厥可汗的儿子。 [202]

于是,当远东的中国人在分裂了3个世纪之后即将由中国人的隋朝重新统一起来之时,而中亚发现它自己已分裂为两大突厥帝国:东突厥帝国,从中国东北部边境到长城和到哈密绿洲;西突厥帝国、从哈密一直延伸到咸海和波斯。阿姆河南岸以及阿姆河与莫夫河之间的边境地区把西突厥与波斯分开。于是,兴都库什山以北的整个吐火罗斯坦都囊括在突厥的政治疆域之内。

在一个世纪以后刻成的、立于和硕·柴达木的阙特勤碑碑文中,以史诗般的词句赞扬了处于鼎盛时期的突厥的伟大:

当上面的苍天和下面的黑土创立之时,人类的子孙即开始生存其间。“人类子孙之上,立有吾祖先土门可汗及室点密可汗,既立为君长后,彼等即统治及整顿突厥民众之国家及政制。世界四方之民族,皆其仇敌;但彼等征之,且克服世界四方一切民族,令守和平而点首屈膝,向东方,彼令其移殖远至喀迪尔汗山林,向西方,远至铁门。在此两极点间,彼等统治甚为广远,使蓝突厥之向无君长无任何部族者归于秩序。彼等是贤智可汗,彼等是强勇可汗;彼等之梅录亦贤智,亦强勇。诸匐及民众都能和谐。” [203]

这段著名的史诗所暗示的道德观是从构成突厥-蒙古族萨满教基础的古宇宙起源说中借过来的。根据汤姆森的摘要 [204] ,宇宙起源说的基本原理十分简单。宇宙由一层高于一层的若干层组成。上面的十七层,构成昊天,为光明之国;下部七层或九层构成下界,黑暗之地也。二者之间,为人类生存之地面,天与地,与生息于其中之一切,皆至尊所创,整个宇宙亦由至尊统辖,此至尊者,居于天之上层。被尊称为上帝,或腾格里。 [205] 天国是公正和正直灵魂的归宿地;地狱则是邪恶灵魂的归宿地。突厥神话还描写了许多其他神,其中之一是乌迈,保护儿童的女神。 [206] 此外,还描绘了许多住在“陆地上和海里”(它们是yer-sub,或今突厥的yär-su)的精灵。 [207] 值得注意的是,在陆地上和水中,这些精灵多居住在被认为是秘密地方的小山和小溪边,在习俗上和在成吉思汗蒙古人的法律上,对它们的祭礼都是常年不断的。

中国的历史学家们对突厥人有实际描述。581年的一位作者这样写道: [208]

其俗被发左衽,穹庐毡帐,随逐水草迁徙,以畜牧射猎为务,贱老贵壮, [209] 寡廉耻,无礼义,犹古之匈奴。……大官有叶护,次没〔“没”为“设”之误〕、次特勒〔“勒”为“勤”之误〕、次俟利发,次吐屯发,及余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世为之。兵器有弓矢、鸣镝、甲矟、刀剑,其佩饰则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头;侍卫之士,谓之附离,夏言亦狼也;……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祭之,绕帐走马七匝,一诣帐门,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如是者七度乃止。……葬之日,亲属设祭及走马剺面,如初死之仪。葬讫,於墓所立石建标,其石多少,依平生所杀人数,……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及嫂,唯尊者不得下淫。……牙帐东开,盖敬日之所出也。敬鬼神,信巫觋,重兵死而耻病终。 [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