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是如何“思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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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小欣拎着一网袋大闸蟹在乐仁诗教授的家门前站住,定一定神,把短发拢了一下,按响了门铃。

她是滨海市乐团的小提琴手,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乐教授,之后就到学院去旁听了他的复调课程。因为觉得他讲课挺有趣,解释了许多感其然却未知其然的知识,于是第二年又接着听了他的音乐审美心理学。只是后来团里要去外省巡回演出,不得不半途停辍了。

当时走得匆忙,来不及和乐教授打招呼,让她一直觉得很不好意思。

乐仁诗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睡袍,其实大冷天已经过去,但他仍喜欢在书房里穿得暖暖的坐在安乐椅上。此刻刚吃完晚饭,叼着一根很长杆儿的烟斗——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抽烟了,但偶而还会把玩着各种做工精致的烟斗,甚至吸上一口,喷出白烟,看它在空中慢慢地变幻着各种姿势……他看着壁炉里的火焰跳动,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瞬间有些无聊了吧,每每这时就会想起泰戈尔的短诗,“……终有一天我们会有很多闲暇的时间,在心里抚慰着种种往事……”。

听到铃声他即刻放下烟斗,站起来去开门。走过客厅,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不禁笑了起来。“往事……”他想起小时候读了一本叫做《乌拉波拉故事集》[1] 的书,那是一个满肚子学问的老博士,总是穿件睡袍,戴一顶薄薄软呢制成的无沿小帽,脚上趿着一双拖鞋,手里还拿一杆长烟斗,把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搁在台上,向自己的徒弟解释着什么。或许那形象真是深深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了,现在自己竟然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装束成这样,就差一根普鲁士式的小辫子了呢。

乌拉波拉博士

这是什么情结呢?他也想不明白。

把客厅的吊灯开亮了,从猫眼里看着一张变形的脸,都看不出是谁了。“拿着大闸蟹来,总不会是什么坏人吧”,乐仁诗想。

门开了之后,小欣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叫了一声“老师好”。接着问,“还记得我吧?”乐仁诗看她那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的样子,不觉笑起来了。

“请进,请进。”

“哦,不用啦,”她站在门边,把网兜交给乐仁诗,说是今天到阳澄湖去玩,顺便带几个来请老师尝尝。因为小区停车不便,朋友还在街边等着呢,所以就在门外简单聊个几句吧。

和现在许多在艺术圈里打拼的年轻人一样,小欣说在生活上还过得去,但是最大的问题是精神负担。

“我总有一种危机感,”她说,“总觉得自己现在除了会拉琴之外,什么都不懂。特别是在乐团新来的外援和海归的同事面前,更是觉得自己底气不足。”

乐仁诗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但是他们的学历却是和我一样的啊。”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几分自嘲的苦笑。

“所以,很想再向乐老师学些什么啊。”临走的时候她充满期待地看着乐仁诗,轻轻地说。

“好啊,”乐仁诗回答得很爽气,“以后有问题,尽管来找就是,只要我弄得明白的,我们都可以一起讨论啊。”

“啊,真的!”小欣说,“那太好了!我会安排好时间来再听您的教诲的!”

小欣走了之后,乐仁诗坐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沉思起来。

像小欣那样的音乐学院毕业生,这几年他也接触了不少,闲聊之中发现他们中有相当的一部分人和她一样,有着同样的危机感,甚至觉得这几年在学院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学到。

当然有一部分人是带有几分悔恨的:那几年里不知道在忙啥去了,稀里糊涂的;有的则是当初以为只要琴拉得好、歌唱得好就行,上那些共同课不就混个学分呗,但是到了工作岗位就知道自己其实几近业余;还有一部分人读书的时候倒是盼望着多学些知识,像小欣那样的,但却碰上种种不负责任的老师:大课上不是胡扯就是显摆,认真的学生提个问题他就含糊其辞,小课上或忙着发短信互通超市减价的消息,学生弹完了就说声“再来一次”……这些都是学生告诉乐仁诗的。

齿轮螺丝钉

归纳起来,最根本的症结就是,我们的音乐教育体制,关注的只是人才的实用性,弹钢琴的、作曲的、唱歌的……却不曾想到首先应当培养的是具有健全人格和具有音乐思维能力的音乐家。

每年新生报到,看着许多家长把孩子送进校门之后还恋恋不舍地不肯离去,乐仁诗心里总在说,“唉,回去吧!回去吧!你们的溺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他们对音乐学院大墙内的世界一无所知,既使不上劲,也出不了主意,眼巴巴地望着,有啥用呢?

但是踏进这陌生的高等学府,有谁来接手这些鲜龙活跳的高中毕业生呢?残酷的入学竞争过后,这些天真的孩子最大的愿望恐怕先是彻底放松一下再说吧,怎知道该怎样筹划自己的学习计划啊!

乐仁诗想到这些,不禁叹了一口气。“庸人多自扰。”他站起来,习惯地踱步到窗口,看看照在街边沟渠里的月光,不禁摇摇头,然后又去写他的书了。

他突然想起前两天脑海中曾经闪过的一个念头。那天偶遇的出版社老总托他写一本乐理书籍——这倒是他曾经有过设想、又是作为一个古稀老人力尚能及的事:写一本“说乐之理”的“乐理”书,亦即从全面的、整体的视角,把学生们以往从不同课程中得到的音乐知识,加以综合、归结到最根本的问题上去。这最根本的“音乐之理”就是音乐思维之理:这是做一个音乐家都得具有的最基本的能力。因为无论音乐世界里的什么专业,它所涉及的知识和技能只是告诉我们前人是怎样做和怎么操作的而已,只有对这些知识和技能再做一番整理,才可能从根本上领悟前人的音乐之所以如此这般;也只有懂得这些真谛,才可能不惑不茫,才可能写出、奏出自己的音乐;以及,即便是作为欣赏、学习,也可以凭着这样的音乐之理,解读别人的音乐。否则,他在音乐活动中永远是被动的。

这种被动,甚至还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今后的音乐道路。换言之,只有懂得音乐思维的规律,才能分辨在当下的音乐实践中,哪些是虚火,哪些才是真正的艺术;没有这样的认识,他(她)恐怕一辈子都只能是随波逐流的。

第二天傍晚他打电话给小欣,谢谢她送来的蟹,个个膏肥黄厚。顺便把自己的想法对她说了:她要高兴的话,有空过来聊聊,我们以音乐思维为纲,把学院里各种课上得到的知识整合起来。他说自己就准备以对她讲的话作为蓝本,写一本书。她当然很高兴,“先谢啦!”

乐仁诗说,“但你在我这里的发问、感悟,可能也会出现在书里呢”。她笑着说,“没问题,只不过别在书里面把我写得很愚钝啊!”

“但是从哪儿开始呢?”小欣问。“我的意思是,我该做些什么准备呢?”

“哦,我想我会先写一章绪论,谈谈何谓音乐思维,这本应是每个音乐学习者在成长道路上首先自我关注的核心问题。可是院校分科式的教学体制并无法在整体上帮助学生们有这样的自我关注。”她不住地嗯、嗯,表示听着呢。“这本书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自我敦促,关注自己的知识结构形成,关注自己音乐思维能力发展的情况,”乐仁诗说,“现在你要想进补,当然也得首先对此有根本的认识才行。”

小欣仍然不住地嗯、嗯,没想到老先生倒挺认真的。

“接着我会带着你站在多声思维的学科教室窗边,听听课堂的讲坛上大概在说什么,我们则可在门外闲聊,交换意见、发表感想;尽管我们不会再做习题了,但如今更要探寻的是习题规则的背后蕴含了什么更重要的原理。这也就是这本书的内容:扼要审视音乐各门写作技法——包括和声、对位、曲式、配器等学科——符号操作的最基本原则,它所要训练出来的思维能力,与我们如今面临的工作实际有什么关系。”乐仁诗把“审视”两个字咬得很做作,怕是对方电话里听不清楚他带有吴语的口音。

“好啊,”小欣很高兴,“这几年来我觉得最惭愧的就是,作为一个高等学府的毕业生,对于社会、对于音乐,自己竟然一丁点的思考能力也没有,所以我的目的,其实也就是这个呀。”

“不过,那是带有漫谈性质的意思了,和你一个人上课,坦白说,我哪会备课啊!”

“噢,没关系的,我会整理的,”小欣说,“其实要的就是跟着你神游四海,精骛八极呢。”

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乐仁诗轻轻地哼了一声,“精骛八极,哪有那么容易?”他自言自语,“既要避开与学院课堂内容的重复,概括出一些根本原理;又要引导读者对音乐生活的种种现象能有自己的独立思考,领悟出一些道理,还要生动有趣”。他甚至想象小欣捧着他新写的书,看了几页就睡着的样子,又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这当然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既已把它看做是此生尚未完了的一份责任,也就没法劝阻自己罢手了。乐仁诗想。

束高阁

2014/11/21

注 释

[1].德国作家柏吉尔(Bruno H. Burdel,1804—1882)写的一本富有艺术趣味的著名科普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