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中国罗平·新风景摄影展:风景地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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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影像与地理认知

地理摄影实践的哲学观与方法论

单之蔷

谈到地理认知与地理知识传播,对于《中国国家地理》来讲,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地理和摄影这两个看似搭不上边的学科实则存在着不小的关系,而且会越来越紧密。地理学家会所看见、所关注和研究的事物,摄影家同样不会缺位。地理学家关心的事物,可以概括为这样几个词汇:景观、区域、区位、分布,景观和区域都可以用摄影表现,区位和分布也可以用地图和遥感来表现。

《中国国家地理》虽然以传播地理知识为使命,但3/5的版面都是摄影图片。在编辑部我一直强调,一篇报道如果摄影不够硬,那么这篇报道即使文章是美文,哪怕是能获得全国散文奖或者美国普利策奖,它都难登我们的杂志。为什么呢?因为长期以来读者对《中国国家地理》的期待,就是一定要有最精彩的地理图片。随着互联网的崛起,传统纸媒哀鸿遍野,但是我们杂志现在的发行量还在上升,我们还没有感受到互联网的威胁。有的人可能不太相信,但这的确就是事实。

根据我的经验和总结,《中国国家地理》的成功是一种哲学观念的成功,是将哲学观念应用到了实践中。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喜欢到哲学系听课,把西方哲学史和现代哲学史从头到尾听完,还要参加他们的考试。到北京以后,我在北京大学研究生班读的就是科学哲学。哲学是我始终关心的,我认为哲学观念是《中国国家地理》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也是地理与摄影紧密结合、相互建构的方法基础,概括起来就是“建构论”或者“现象学”。

“世界”(我们的认知与观看)如何被建构

2005年我们策划的专辑“选美中国”和“最美中国景观排行榜”,风行一时,而这个排行榜是不是唯一的或者是不可质疑的呢?我的观点是:这是完全可以质疑的,是可以重来的,如果现在再来评一次,那个榜单是会改变的。这就是建构论的想法。建构论哲学理念的核心是什么呢?可以这样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是人类智慧解决不了的,是个永恒的疑问和挑战。

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一个东西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如果按照现象学的观点来处理,应该首先将此悬置起来,我们不要争论。因为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由我们的身体、生理结构和文化体系决定的,尤其是由我们使用的技术和工具决定的。不同的生理结构、不同的认知和文化、不同的技术和工具,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世界。比如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我们看见是红色的,但你绝对不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个色盲看到它就马上变成绿的了。

我们要尊重这些不同的关于世界的认知,它们是等价的。因而我们要持这样一种认识:工具一变、技术一变,世界就为之一变。过去我们总认为相机是一种工具,工具是受人支配的,是体现人的意志的。实际不是这样。我认为人的本质是由技术构成的,要是没有电灯、照相机、电视、网络的发明,今天的人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人也可以没有本质,随着技术的变化人也是不断变化的。

当我们持这种认识论看摄影,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现在摄影界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暗夜摄影、星空摄影呈井喷式的发展。为什么?我认为这一现象的出现就是因为数码相机感光度的提高。我去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贞丰县的双乳峰拍照时,天还没有亮,已经有好多摄影人在那里了,好的机位已经被一个个的三脚架占领了。若是在过去没有三脚架是没法拍的,我就端起相机拍了几张,加大感光度,一直加到ISO 10000,拍完后,照片还可以。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随着照相机技术的进步,世界会为之一变,变到什么程度呢?黑夜会进入我们的生活。对于摄影人来说,就是可以把黑夜当白天来拍,甚至是我们眼睛看不到的世界,一个暗光和弱光的世界,都可以由摄影技术呈现出来。比如星空,过去我们也看星空,但我们只会看到星空中明亮的星星。现在不同了,那些微弱的我们过去根本看不见的遥远的星星都可以用摄影来捕捉和呈现。摄影呈现的星空是那么璀璨,那么丰富,这是过去所不曾见过的。最神奇的有这样一种情形:比如在夜间拍街景,街上人来人往的,但拍出的影像上没有人,留下的只是建筑物,有一种闹鬼的感觉。这就是技术改变我们所见的世界的一个例证。

《翔瞰新疆》之新疆塔城农田风光 李翔 摄

赋予新的符号与形式

建构论之于摄影的理念是什么呢?我们面对风景或者景观,你不要以为你直接面对的就是那个存在,就是客观事实。其实你和这个景观中间是有符号隔着的。我们看到贞丰的“双乳峰”也好,还是罗平的“油菜花”也好,这些都是人命名的。你和这一系列的景观之间都是有人为建构的符号在中间挡着的,你永远也不可能直接接触到那个东西。你要有这样的一种理念,你就不会执着地认定你看到的东西是绝对的、唯一的和真实的,是不可改变的。这样你就会尝试着改变,尝试着用新的形式和新的符号去表现它,这种态度就是建构论。

有些人可能会认为青海湖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当你带着这种理念去拍青海湖时,可能就会按照你对青藏高原的理解去拍,这种理解会让你把青海湖看作是在寒冷干旱地区的一个湖泊,而你对青海湖周围人文景观的关注也可能仅仅局限于局部地区。但是一旦你把青海湖理解为中国三大自然区的交汇点,那么这个青海湖就会突然像明星一样闪闪发光了。因为在你眼中,青海湖就不仅仅是青藏高原的一部分了,它同时具有中国三大自然区的特点:它既代表着西北干旱区,又代表着东部季风区,还代表青藏高原。这时你的镜头拍出的青海湖,既有青藏高原的味道,也有西北干旱区和东部季风区的特点。可能有的人会这样想:“不会啊,我抱着相机看到好画面,不会错过呀?中国三大自然区的景色特点,如果真的存在,我会拍到的。”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眼睛是有思想的,是由观念进行调控和选择的。我们的所看所见是有预设和理论背景的,你有什么样的理论,有什么样的知识储备才能看到什么,我有这方面深刻的经验和体会。

有一次,我从喀什出发到中国最西端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恰县吉根乡,途经3013国道。这条路我过去也走过,但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公路两旁一种名叫“红层”的地貌景观。但是当我接触“红层”这个概念以后,再走这条道,我看到路两旁都是“红层”。有一次我坐飞机从和田到乌鲁木齐,向下一看,一条红色的巨龙自西向东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直抵和田河,这就是麻扎塔格山。过去我也来过这里,甚至还登上过这座山,但那时没有看到红层,也没有拍摄红层的照片。为什么呢?如果你不知道“红层”这个概念,没有研究这个问题,你就会视而不见。即使你拍到了“红层”,你也不知道,不注意。所以我的经验告诉我:你有了什么样的知识储备,有了什么样的概念,才能拍到什么样的照片。有一种现象叫“孕妇效应”,当你没怀孕的时候你在大街上看不到孕妇,等你怀孕了,街上就都是孕妇了。脑袋有一个概念的时候,你才会关注,才能拍出来。比如喀斯特地貌,你一定要了解和研究一番,然后才能系统地拍出来。

不同的观看方式造就不同的“世界”

有一朵花拍出了两种不同的影像,一朵花是我们人眼看到的,另一朵花是蜜蜂的眼睛看到的花,那么这朵花的影像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是需要存疑的。假设我们的眼睛能够发出X光,那么世界就是另一个样子,公共汽车上的人可能就是只剩下骨骼的人。我们没看到这种情景,无非是我们的眼睛不这样。

鹰看雪山和冰川的时候,肯定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它在很高的地方盘旋,地面有一只兔子,它的眼睛会不断地聚焦,俯冲下来就能抓住兔子。它的眼睛构造和我们的不一样,它看到的世界图景和我们看到的也肯定不一样。但是它在这个世界中行动自如,你丝毫没有资格说“它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鹰看见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等价的,都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呢?答案是多解的。

人与世界之间,有许多中间的媒介存在,这些媒介中的某一项变了,“世界”就变了。比如人的眼睛、环境光线、相机、文化和审美观念等,这些东西一变,世界就为之一变。因此拍摄一个地方,无数的人有无数的拍法。

我认为人类第一次和一个景观遭遇的时候,很有仪式感。曾有探险家说探险就是把脚印印到从来没有人类脚印的地方,我觉得这还不是探险的本质。探险的本质是人类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到一个地方,即一个地方过去从来没有和人类的目光相遇过。没有和人类的目光相遇这意味着什么呢?即这个地方没有形状、没有色彩,也没有大小。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它,你怎么说它就是红色或白色呢?它在人没有看见的时候是什么颜色、什么大小?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只能先存疑和悬搁,因为谁都回答不了。

拉萨河辫状水系 谢罡 摄

人类有沟通的问题,你拍的照片大家必须能理解,这个理解建立在我们相似的身体和生理结构,以及共同的文化基础上。这些基础建立了,我们才能共享和交流。但我认为照片没有一个所谓的客观标准。我觉得不同的眼睛看到的视野不一样,你拍成什么样都可以,没有必要用一个唯一的标准限制和束缚自己,首先要存疑。

由“选美中国”看建构论的方法实践

在“选美中国”中,我们把中国三大自然区的交会点进行变换。地理学家公布了《中国综合自然区划草案》,最后也给出了定稿,一般认为三大自然区交会在甘肃河西走廊的乌鞘岭,即东部季风区、西部干旱区和青藏高原交会在这里。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地理范围,是一个模糊地带。我们不能把这个地点固定在某一位置,看作是绝对的、唯一的,因为它可以在地带范围内移动。当我们做青海专辑的时候,只有把青海湖看作是三大自然区的交会处,才能挖掘出更多的意义,所以我们把三大自然区的交会点挪到了青海湖。

“选美中国”做得特别成功,刚印完就售空。网上有人说开车在北京的三环、四环都买不到,还有的人带着孩子到编辑部来哭,说给我们一本杂志吧。这本书就像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一样不停地翻印,时不时就要印一次,因为大家永远需要。在我看来这是建构论成功的典范,当然这个成功,我觉得主要是颠覆。我们评选中国最美的山峰,过去约定俗成的“三山五岳”都没有成为榜首。我们把第一名给了西藏的南迦巴瓦峰。它是西藏最古老的佛教“雍仲本教”的圣地,有“西藏众山之父”之称。很多读者以为自己是户外爬山越岭的佼佼者,他们说你选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在哪儿。你不知道在哪儿,但是你推翻不了,你驳不倒我,它就是中国的第一名。

我认为现在中国建构知识的前景很广大,需要建构的东西太多了。有人问我们,《中国国家地理》做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没东西可做了?我觉得不是,反倒是越做越多,无穷无尽。就摄影来说,比如拍雪山,我觉得中国人还没有拍出它的精髓。我在阿尔卑斯山住过小木屋,墙上挂的图片都是外国摄影家拍的雪山,让人过目不忘。雪山的山脊像刀刃一样,登山者就走在这如刀的刃脊上。我去考察瑞士的少女峰时,始终没看到它像乳房,没想到有一个摄影师将它拍成乳房的形状。照片是晚上拍的,雪峰的刃脊正好勾画出乳房的形状,一边是暗的,一边是亮的,山脊像刀刃一样,界限分明,分成明亮与黑暗两个世界。国外摄影师拍雪山是这样拍的,我们中国的摄影人无非就是日照金山。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对这个东西没有理解。

察隅河源头 谢罡 摄

墨脱县雅鲁藏布大峡谷德兴段 谢罡 摄

我虽然不专门研究摄影,但是在冰川地区我会拍很多照片。有些地理学家找到我,说照片拍得真好。因为我会有意识地拍冰川在岩壁上的磨光面,冰川表面的冰碛物形成的黑、白跑道,冰川在山谷里流淌形成的剪切线,冰川打磨悬崖留下的冰臼,冰川流动在岩壁上留下的丁字形擦痕……在冰缘地区,温度常年在零度上下,一会儿超过零度,一会儿低于零度,所以地貌特征非常多样,有许多独特的景观。如果不理解,就不会发现和拍到,这与对雪山冰川的地理认知息息相关。

以地理认知建构地理景观影像

通过摄影建构中国地理形象的路还很长,比如冰瀑布这种景观的建构就很艰难。但是中国有很多冰瀑布,沿着318国道走到西藏的波密、林芝一带,走进路旁的河谷,大部分都会看见冰瀑布。冰川向下流淌碰到悬崖,会因打碎跌落形成冰瀑,如果是夏天,还会不停地有雪崩。四川省海螺沟的冰瀑布相当壮观,有1000多米高、1000多米宽,黄果树瀑布、壶口瀑布都没法和它相提并论。还有冰塔林,有很多登山家攀登珠峰,但是没有看到他们带回壮观的冰塔林照片。正如我刚才说的,摄影需要有思想准备。那些登山家想的是登山,所以拍不到冰塔林。我们去了能拍到,因为我们是预先有地理认识和研究的。我在西藏的希夏邦马峰拍摄冰塔林,为了呈现它的实际大小,还派了一个人去做参照物进行对比。

南迦巴瓦峰 谢罡 摄

有一种称为“冰川雨林”的地理景观,冰川和雨林是重合在一起的。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拍出照片来。大家知道摄影角度低一点、高一点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世界”就会变化。你如果没有地理认知和想法,肯定不会找相应的角度拍。中国的河曲有很多,如四川盆地中的嘉陵江、涪江、渠江,都是河曲特别丰富和精彩的地方。嘉陵江的河曲不断演化,形成一个个小山——离堆山,还有一个个牛轭湖。对于河曲,我觉得中国摄影家还是非常有地理意识的,比如摄影师宋举浦和杨孝,他们在拍摄中特别注意寻找河曲。

还有盐的问题。过去很多人以为盐就是吃的盐,但是化学中的盐是酸根加金属,有很多东西都属于这个范畴。盐是一种景观,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比如摄影家宋举浦在海南拍的盐田景观。中国摄影师也需要认识和拍摄雪线,雪线有永久性的,还有临时性的,没有这方面的地理知识就找不到雪线。因为温度带齐全,中国的林线最丰富,在新疆既能看到雪线,也能看到林线,而且还可以看上下林线。谁要是在中国版图上来一个南北——东西的穿越,就为了拍林线,也很有价值意义。我觉得在中国的摄影师是最幸福的人,因为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能和中国媲美。加拿大、俄罗斯国土面积虽然很大,但是地貌景观太单调了,都靠近北极,都是寒冷的景象,中国要什么有什么,从寒带到热带的景观都有。

很多人都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去看“五花肉”,实际上新疆大地到处都有那种神奇的彩丘景观,又广阔又好看,只是没有人建构。还有云的景观,我觉得现在云的景观到了爆发的时候,因为坐飞机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科学家研究得还很少,也没有对它们进行分类,我们也不知道各种云的名字,如果没有名字,便进入不了你的思维和意识。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他的书中引用过格奥尔格·毕希纳的“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这告诉我们:词语代表的是宇宙万物,通过书本和词语的接触,可以领略宇宙万物的妙、宇宙万物的美。没有词语和概念,你就没有相应的想法和思维,云的景观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但是云可是不得了,我坐几次飞机观看,那云真是太丰富多彩了。我写过一篇文章,希望航空公司研发出透明飞机,整个机身是透明的,据说现在有飞机制造商正在做这件事,但要有时间过渡。

摄影时角度每高一点、低一点,画面就会随之转变。随着各种新媒体、新技术的出现,一个全新的世界一定会出现。航拍技术出现以后,我觉得世界的图景要大变了,尤其是无人机的出现,影像世界要发生重大的变化。有个国外摄影师受《国家地理》的委派去拍新疆的库姆塔格沙漠,但他去了以后被新疆的农业收获场景吸引了,他拍的新疆人晒辣椒的场面就像现代派的抽象画。我们派摄影师去,正好也是收获辣椒的季节,也知道他在哪儿拍的,但是拍的就是不一样。原因是高度不够,美国的摄影师是坐三角翼飞机在天上拍的,而我们的摄影师是站在安路灯的环卫局的车上拍的。在空中航拍,当然还有遥感技术,遥感和摄影也是密切相关的,它是把地图变成了图片。我们做的景观大道,在过去很难想象可以做出真实的三维影像来,但是有了遥感技术,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可以尽收眼底。

米堆冰川 谢罡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