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京城最富盛名的“杏花楼”的歌伎班的姑娘们轻启樱唇,让有若黄莺般的歌声溢出,令在场的寻芳客无不陶醉其中。
在“杏花楼”里有一侧幽雅的小院是头牌花魁玉奴姑娘招待贵客的专用之处。这位玉奴姑娘听说来自江南商家,只因家境破落,才流落到烟花之所,她琴棋书画样样通晓,堪称得上是一介才女,而且花容月貌,性格温存,京城中多少达官贵人痴迷于她的石榴裙下,但玉奴姑娘不为所动,守身如玉,只愿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名门公子来往,谈词唱赋,如此一来,花名远播。
不过向来清高冷傲的玉奴姑娘,今日却收起与往日客人们的疏离和矜持,满脸仰慕地看着面前正顾自喝酒的斯文男子。
“状元公,这柳三郎的蝶恋花你可喜欢?”她柔声问道。
卫识文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酒杯轻啜,听着院外的昵喃软语。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这正印了他的心声呀。“明日见,清音!”这话依稀还在耳边,可却无实现的机会,他做了个食言的小人。
他的冷淡,丝毫没有浇熄玉奴满腔的爱慕之情,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有谁能相信?天下第一才子卫识文竟然屈尊到“杏花楼”与她饮酒谈天,而且只点了她的名,对其他姑娘并不多看一眼。
他是如此的才华出众,年少英俊,风度翩翩,似乎对她有所青睐,这不正是她拼死守身如玉,在娼家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来的苦等的人吗?
虽然此曲音色优美,歌声亦悦耳,但他恍若未闻,只痴痴地看她一眼,便又埋首于酒杯之中。
他到底在干什么呢?只为新交的好友冷如天一句“杏花楼”的玉奴姑娘号称天下第一才女,与你学问相当,他便不顾一切寻来了。思念折磨得他夜不能眠,他只是想过来看看这女子身上似乎有一些梅清音的影子。其实他明白,论才学,这女子根本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眉眼也没有她的清灵,神态也不如她的大气,他想要证明什么呢?是想借这烟花女来掩盖心中的无措吗?一想起那娇小的身影,他的心就无由地抽痛,仰首猛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她可能还不知道,她挑起连他都不晓得的情感和渴望,不是说不想就可以不想,就像突然扎了根般,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也终是个俗人,再也回不到那风流倜傥的从前了。
他是不能喜欢她的,她再年幼,也已是别人的了,那人还是当今皇上,想,都是不应该的,他比谁都懂,可就是不由自主。
他闭上了眼睛。
“你有深爱过别人吗?”他冷不防转头问出这个问题。
玉奴眨眨眼睛,“以前没有,也许现在开始了。”
他苦笑地摇摇头,“如果你深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你不能爱的,你怎么办?”
老天,他到底喜欢上了谁,怪不得如此落泊,玉奴不禁涌上一丝苦涩,他原来并不是为她呀,“情这个东西,我也说不清楚。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到深处无力自拨,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爱就爱了吧,不能爱,就远远看着,在心中默默爱。”
卫识文不禁对眼前的女子多看了几眼,能有如此见解,她亦非俗流。
“这世上佳人如云,你却只能拥有一人。但相谈甚欢者却是他人,那么就做个红颜知已,你会觉得也不坏。娇妻是娇妻的美,知已却是心境的相印,换个角度,卫大人,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站在一边,欣赏她的体态,谈笑之间的默契,会心的眼神,言语中的相知,有何不好呢?”
卫识文脸上的落莫不见了,眼眸亮得惊人,“玉奴姑娘,你真是女中君子,这番话语让识文如拨云见日。我怎么没有想过呢,一心只想着厮守到老,却又无力争取,只得自怜自怨。对,换个角度,也不枉相识一场。其实,好的友情一样可以长长久久。”
玉奴抿嘴一笑,“我日日呆在这烟花之地,虽受众人追捧,却也自知此处不是高洁之地,不免生些多少烦忧,但日子终要过下去,我便开解自已。在不洁的地方保持一颗干净的心,我与其他好人家的女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卫识文心一动,深深地望着她美玉似的面容,“你是一朵与众不同,出污泥而染的莲。”
“真的吗?”她颤抖地低下头,“你真这样看我吗?”
“嗯!”卫识文重重点头,信手执起她柔软的纤手,“处所不重要,而是你的灵魂是否洁净,你做到了。”
一行清泪从她娇美的胭边流下,但她却绽开了一丝笑意,如花开般的美艳。卫识文不禁失神了。
初冬,霜淡风微,阳光明妍。守候皇后一月多的皇上终于又高高坐在金銮殿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询问了几句国事,又问了边境的战况,面无表情地下了几项决定,便宣布退朝了。大臣们议论纷纷,看皇上的情形,这一月余,似也没疏离国事呀。张槐随着众人走出殿门,一位小太监见了他,忙迎上前。
“张将军,今日皇上在张妃宫中设下酒宴,请将军和将军夫人一同参加。”
“哦,何事宴请呢?”
“娘娘怀上龙子,皇上心悦,前些日子,为皇后的身子所累,疏离了娘娘。现今有闲,特向娘娘道贺的。”
“是吗!”张槐的脸上闪过一丝狞笑,“多谢公公了,老夫到时一定携夫人同往。”
“不谢,将军慢走。”小太监回完话,转身走了。张槐皱起眉峰,快步走出宫门,打马疾驰而去。
“皇上,这一阵,真把臣妾想死了。”张妃贴着萧钧的胸膛,半撒娇半埋怨道。怀孕三个多月,害喜已过过去,她小腹明显地隆起,人也稍显富态,更添一份妇人的风韵。
皇上今日一散朝便直奔她这里,说是轻疏了她多日,今日要好好陪陪她,还让宫女收拾了花厅,晚上要恭贺她怀上龙胎。皇上从未对她如此珍重过,她有些狐疑,但仍表现出十分十的欢喜。
“皇上,你猜臣妾怀的是男还是女?”她慈爱地扶摸着小腹,娇声问。
“嗯……如果是女子,那便是朕的长公主,如是男子,朕一定要亲自培养他,然后朕要把皇朝的江山传给他。”皇上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明明只是开个玩笑,他却讲得慎重其是。“真的吗?”
“爱妃为何不信?这宫中只爱妃怀上龙胎,谁能与爱妃相争呢?朕的皇儿,朕怎会不偏心?”
话是这么说,张妃却没有半丝欣喜,她悄悄打了个冷战。她忽然觉得有些恐惧了,但一会她又摇摇头。她想太多了。
皇上没有察觉什么,捧着一本书,闲闲地看着。
天一擦黑,宴请的人都到了。张槐将军夫妇带着大包的补品,向斌只带了一张笑脸,皇后淡淡的,在一边不发一言。看到父母,张妃脸上露出几份真挚的热情,问寒问暖,说个不停。
萧钧先行坐定,其他人也纷纷入席。因是家宴,气氛随和,众人也不拘束。酒过三巡,萧钧让宫女带上花厅的门,所有侍候的人全部退出,说要再放松些。
门刚一带上,萧钧就站起身,眼眨都不眨地看着张妃。“为了助各位的酒兴,朕讲一个故事吧!”
张槐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着他,有些讶异。向斌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张妃则有些坐卧不宁。
萧钧却看着梅清音,淡然地说:“你们都知朕的生母是个侍读的宫女,朕儿时并不娇贵,可以说过得有些艰难。朕登基以来,便发誓,不让自已的孩子受此待遇。朕想着,纳妃可以,但生孩子要等朕成熟些后,有能力保护他们,给与他们一切关怀时,再要。看这宫中有些冷清,宫女太监们相互传言,说朕无能,不象个真正的男子,几年了也不能让妃嫔们生育一子半女。朕听到了一些,只当耳边风,不去理会。此时,张妃受孕了,一瞬间,朕的污名立刻被洗涮得干干净净,朕怎能不心悦呢?”
“皇上!”张妃颤然地站起身,脸有些苍白。
“可是,张妃,朕却不明白了,每次朕临幸你后,都让你喝下不受孕的药,你是如何怀上孕的呢?”萧钧闭上眼睛,忽地阴下脸,厉声问道。
“皇上,那不是补药吗?”张妃身子已抖索得站立不住,只得握住桌沿撑着。张槐夫妇的脸色也立刻灰如纸屑,忐忑不安地看着萧钧。
“哈哈!”萧钧仰天长笑,“那只不过是朕让太医随便说的。哪里有补药,朕孩子的生母还没有寻到,朕怎会轻易要孩子。”
“你好阴险。”张妃失声跌坐到椅中,不再敢看他,汗布满了额角。
“阴险?哈哈,阴险的人只怕是你吧,在你心中,必是认为朕无能,于是与人苟合,怀上身孕,栽在朕头上,谁敢怀疑呢?朕也必须相信,对不对?而你就成了朕的大功臣。其实事情还并不这样简单,只怕还有别的意图吧!”
果然是宴无好宴啦!张槐夫妇慌得从椅中跪爬到萧钧面前,拼命地叩头,“皇上,请饶恕娘娘,看在她对皇上曾经的情意上,放过她吧!”
“放过,张将军,你要朕怎么放?戴着一顶绿帽,由她生下杂种吗?”
“不是,请让老臣把娘娘带回府内管教吧!”
“哈哈,讲得真轻松,朕真想为你叫好,你竟然敢讲得出来,朕还没怪罪你教导无方,生下如此伤风败俗之女,做下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宫中的规矩是先皇立下的,朕也无权更改,这是殊九族的罪。”萧钧冷冷地一甩袍袖,转过身,不愿再看他们一眼。
向斌在一边依然一脸温和,毫无诧异之色。梅清音更似外人一般,不知神游到哪个境界了。
“皇上!”张妃哭花了一张脸,爬到萧钧面前,抓住他的袍角,求道:“皇上,我爹娘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臣妾的错,你放过他们吧,臣妾甘领所有的罪。”
“哦,是吗?看不出你是位孝女,只要你说出奸夫是谁,他又如何能在这宫中出入自如,朕便饶了他们。”
“啊?”张妃张大了嘴,惊惶失措地摇摇头,“皇上,臣妾不能说,不能说的。”
萧钧笑了,“看来他在你心中份量颇重。来人啦!”
早已守候在宫外的侍卫应声推门进来,“属下在!”
“去把宫中女官叫来。”
不一会,年近四十的女官捧着书册走了过来,“皇上,请问叫臣来有何事?”
“女官,你分管宫中所有内务,朕来问你,娘娘失节,与人通奸,应如何处理。”
女官一呆,看看跪着的张妃,机械地回道:“应殊九族,娘娘与奸夫凌迟处死。”
“不,不,”张妃失态地拉住萧钧的衣角,哭喊着:“皇上,你不会这么狠心地,对不对,臣妾也曾服侍过你,我们也有过恩爱的夜晚,是吗,皇上。”
萧钧闭上双眼,重叹一声,“这是你自找的,朕也帮不了你。对,是有些恩爱的夜晚,朕不要你凌迟处死,也不追究奸夫了,女官,赐娘娘一杯药酒,让娘娘安静地上路吧!至于张槐将军,看在你是开国老臣的份上,朕免去你一切职务,没收你府中所有家产,贬为庶民,回老家,守着几亩地,度晚年吧!如果将军你再有一些风吹草动,朕追到天边也会将你乱刀分尸。你要记得,当今皇上是朕,而不是你捕捉的什么影子。”
“是,是!”张槐抖如筛糠,惊惧万分,伏在地上,看都不敢看皇上一眼。原以为皇上软弱,没想着居然阴狠到如此地步,他真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呀,悔,悔,悔不该初呀!
“那你这个外人就请回吧!朕还要处理家事。”萧钧冷冷地说。
张夫人看着呆坐在地上的女儿,泪不能自禁,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张槐扶起夫人,佝着腰,跌跌撞撞地退出,一刻间,从天堂到地狱,人算不如天算啊!他不禁老泪纵横。
“娘娘,走吧!”女官扶起张妃,漠然地说。这种场面,她已见怪不怪,犯了错,就必须承担错的结果,青灯黄卷,不是谁都能守得住的。
张妃留恋地看看宫内的一切,嘴角荡起一丝绝美的笑意,四年,入宫四年,没想到是这般下场。人生真如戏,她和泪大笑出声。
“皇上,你这般狠,就不怕有天别人报复吗?”
“哈,朕要是怕,这江山不如送别人算了。张妃,你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也只是别人利用的棋子一颗,赔上性命与全家的安宁,值得吗?其实当初你是有选择的,对不对?”萧钧痛心地说。
张妃愣住了,她有选择吗?值得吗?
“朕会厚葬你,也会给你一个好的理由。你去吧!”萧钧挥挥手,不想再看她,让女官带下张妃。
“啊,天色不早,小王也该回府了。”向斌平静地站起身,拍拍萧钧的肩膀,“皇上,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不要想太多。”
萧钧紧绷的面容松驰了下来,苦笑笑,“恶人也不好做,对不对,王弟?”
“都不容易,你身子刚愈,早些息着吧,小王走了。”
“嗯!”向斌看了一眼桌边的皇后,微笑了一下,走了。
梅清音从桌边起身,如平时在御书房般对萧钧说:“皇上无事,臣妾就告辞回宫了。”
他轻抱了她一下,点点头,“路上小心些,别看太久的书。”
“好!”她笑了一下,喊上梅珍,回宫了。
萧钧独自呆了一会,对守候的侍卫说:“把这座宫给朕封了,所有宫人遣散回家。”他无意再追究什么了,只怕是太多的血雨腥风,能饶人处且饶人,他们只是些下人,又懂多少黑和白呢?
今夜,气温陡降,梅清音只看了会书,便冷得早早上了床,让梅珍不必在床前侍候,也去休息。其实并没睡意,她闭着眼,想些事情。
被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高大的身子在床边躺下,她一下就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熟悉的体息还隐隐有些药味,她身子一僵,羞涩地说:“皇上,你答应臣妾的。”
“嗯,朕答应你,便会守诺。音儿,我一定会等到我们象普通夫妻那样生活过一天,再正式成亲。可今夜,我想抱着你,好不好?”萧钧柔声说。
他在此养伤一月,自能坐起后,他就强硬地要求夜夜与她同眠,说方便说话。她无奈只得在床里另铺一床锦被,但日日清晨,她总醒在他的被中,让她很是羞惭。其实,睡在他怀中,她反到好眠,他在身边,她一下就习惯了。
“好的!”她转过身,偎进他的怀里。她知道此时他心中一定不太好受,他温热的胸膛就像源源不绝的火炉,一会就让她全身就暖了起来。
“心里有些闷,是吧?”她体贴地用手抚抚他的背。
“音儿,你觉着今日的我可怕吗?”黑暗里,他仰面向上,幽幽地叹息着。
“不会,这就是宫吧!你不犯人,人却会犯你,你如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击倒。宫中就是如此的循环往复,谈不上可怕不可怕。”
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她竟然有一颗看透世事的心,她没有象寻常女子那样吓得花容失色,而是坦然地去理解一切。“音儿,谢谢你能这样想。我真怕你看了今日的事而与我疏远了。”他埋首于她清新的发间,忧心地说。
她露出一朵怜爱的笑意,贴紧了他,“我胆子大得很,你尽可把心放在肚中。”看多了正记野史,今日的事只算小事一桩。她说完,羞羞地学他在他的额角印上宽慰的一吻。
这小小的动作,带给了他极大的反应,他不禁身子紧绷,呼吸变得重了起来。
“钧哥哥,我是不是碰疼你了。”梅清音担心地摸着他的胸襟,咦,烫得好厉害。
“音儿,我可不可以食言?”他咬着牙,满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上,恨不得此刻把她生吞活咽了下去。
此时,她也有些明白他的异常了,只羞得往后退缩。“不可以,你不能食言的。我要有一个和别人不同的开始。”她坚持着。
他小心地将她移远一些,不让她柔软的身子摩擦到他的,好一会,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恶狠狠地轻咬了她小小的耳垂,“听你的,鬼丫头。这些我都记下,日后会一点点补回来的。”
“知道啦,钧哥哥,到那时,音儿一定要给你所有所有的幸福。”天,她真的当他是佛吗?还敢用这般的话诱惑他。
轻柔地搂她于心,俯身细细地吻着,不管了,先吻够再把自已打晕吧。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你心中恋上一个人,即使只这样搂着,也觉心欢意愉,不似从前,欢爱过后,心空落落的,人象具躯壳。一半激情、一半温柔,他吻得更深了。
谁也没晕,只是换了她在他怀中娇喘不已,双眸迷蒙,神色醉人。他不再整她了,让她在怀中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柔声说:“蒙古此次犯兵,战况不容乐观。作战近一月,仍无法退兵。为了鼓舞士气,我可能要亲征。”
“钧哥哥,你一定要小心,战场上的事风云多变,你要多保重。”她忧心地说。
“你在担心我吗?”
“当然。”
“那陪我一起去吧!”他们之间刚刚有了点起色,他不想用时间和距离再让他们生分,何况她在身边,朝庭每日飞马送来的奏折,他也就能省心了。
“自古只有皇上亲征,哪有皇后随征的,士兵们会笑话的。”
“谁说是皇后随征,明明是朕的文官同行。”他笑了。
“啊,你要我扮成你的文官呀!”
“有何不可呢?”怜惜地吻吻她兴奋地闪烁不停的双瞳,他很期待看到她女扮男装的样子。礼规是人制定的,而解除法规的也是人,何必事事束缚自已呢,今生只想细细地宠一个人,与礼不合又如何?
“那就是能出宫了,对不对?”梅清音欢叫出声,“哦哦,钧哥哥,我去我去,我会听话,我会尽责,天啦,我真是太开心了。”听说,从京城到边境,一路名山大川,大漠异域,让人目不暇接,她在书中读过,听别人描述过,只是从未亲历过。这次能够成行,真的象梦一般,她快乐得想飞上云端。
“好啦,好啦,音儿。”萧钧轻笑着按住在被下雀跃的身子,“我今日有些累了,这些话留得明日我们再说。现在,休息好不好?”唉,如不这样说,估计她会闹腾到明晨。
“嗯!”梅清音忙拍拍他的胸,“睡吧,乖!”
她又化身小妈妈了,萧钧闭上眼,任由她自发地乱施慈情。如果,她真的乐意做个母亲,就更好了。那时,宫就不仅是宫,而象个家了。他不由偷偷地憧憬起来。
“值得吗?”“你不是有选择的吗?”
卧房内,张妃端坐在梳妆台前,细致地描眉涂粉,镜中粉嫩娇艳的容颜如花朵一般,只可惜一会就凋谢了。此刻,她脑中翻来覆去的都是萧钧的责问。女官的药酒摆放在左侧,她送来后就掩上门守在外面,等着她喝下,才会离去。真的好笑,在这世上她最后见到的人居然就是这个她平时看都不看的女官。
对于马上降临的死亡,她已不再恐惧,可能是麻木了,何况她还有腹中的孩儿作伴,她也不会孤独。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孩子在里面的跳动,曾经她发誓要给他世上最深的爱、最多的幸福,现在一切都泡汤了,但这没什么,在另一个世界,她一样可以爱他,如把他独自留在这宫中,她反到会担忧。
宫,象一座牢笼,困住了身,也困住了人的良知。
曾经,她也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荡秋千,扑花蝶,在府中和姐妹们绣花、做女红,快乐地过每一天。
十五岁那年,火红的石榴树下,他俊美非凡的笑容,让她震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好看的男子,他是那么的阴柔、飘忽、卓然。从此,她的视线就再也无法拨开了。
他的娘亲和她的娘亲是亲姐妹,那时,他的娘亲李妃娘娘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他是皇上最疼的王子,也是大臣们私下内定的王储,所有宝石的光泽都抵不上他。
当他戏言问她可愿做他的王妃时,她几乎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她想要跟他在一起,永永远远的,这种前所未有的渴望燃烧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疯狂地恋上了他——二王子萧玮,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的脚下。
人的未来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十八岁那年,先皇仙逝,储君换成萧钧,他被远放到广东。她冲到父亲面前,求父亲让她随他去天涯海角。父亲甩过一记耳光,说一个废王有什么好留恋的,她应是皇后的命。她不希罕什么皇后与富贵,她只想和他生生死死在一起。夜深,她一袭轻衣跑到他的王府,跪在他面前,哭着诉说着自已的痴恋,让他带她走。他抚摸着她俊丽的面容,摇摇头:嫁给他吧,日后小王东山重起之时,你在里面与小王里应外合,如何?
她爱他,他的要求她怎能不答应。她嫁了,却不是皇后的命,皇上对她谈不上疏远,也谈不上恩宠。多少个夜晚,她拥着皇上,只当是他。她等着他回来,带他走。
有一天,安庆王魏如成来宫中送礼,她惊异地发觉王爷身后的家仆竟然是乔装的他。深埋的爱恋象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她如自焚般奉上她的心、她的身。见不得光的爱恋让人沉醉,厮守的每一次,她都当世界未日般的过。两个月后,她发现她居然有了他的孩子,她急急地让他进宫,商讨对策。没想到,他欣喜如狂:小王舍命进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哈哈!那狗皇上无本事生育儿女,你如怀上,他只会当作是他的,如小王夺位成功,你便是我的皇后,如小王夺位不成功,这孩子便是日后的皇上。这江山,怎么算都是我萧玮的。
她是女儿家,不懂那么多的深谋远虑,她只相信他。
谁也曾想到,这一切却失了算,如他知道了,会如何呢?舍不得她?舍不得孩子?不,张妃摇摇头,他只会舍不得那皇位。这一刻,她想通了,自始至终,他其实都没有真心地爱过她,他只当她是件可利用的工具罢了。一件工具丢了,能伤心多久,再寻下件就是了?
值得吗?值不值得又如何,一切都已到了尽头。如果没有与他相遇,她会不会恋上当今皇上?她不知,皇上是个好人,内敛孤独,不深爱她们却极尊重,他在意的只有那个会读书的皇后。人真是有意思,谁会猜出皇上不恋美人却爱一个孩子,她真的好羡慕那个皇后呀!
时候到了,张妃放下手中梳子,再次看看镜中的自已,花容月貌,几日后便是枯骨一堆,泪无声地落到妆台上,这是不舍自已的泪。
这个世上再无任何留恋之处,她站起身,颤抖地端起左侧的酒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哈哈,假的,假的,她闭上眼,一饮而尽。
“娘娘,”梅珍苍白着脸,从院中走进中宫书房,梅清音正伏案作画。这几日,她不再整日读书,改成了伏案作画,每日身上都染满五颜六色的颜料,而她却乐此不疲。她总是画些高山流水、异域装束的女子,画着画着,嘴角还时不时露出微微的笑意。
“嗯,去哪里了?”她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作画。
“刚刚去看张妃娘娘,她已经下葬了。”梅珍不知发生的底细,只当张妃突发急病,看着娇贵万分的张妃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人世,她有些心疼,腹中还有未出世的皇子呢。
梅清音停下手中的画笔,坐了下来,幽幽地说:“生死有命,人也无力的。”
“娘娘,皇上没有去送。”夫妻三年,皇上没有露一下面,想不到君王也是薄幸之人。
“这几天国事重,皇上可能在忙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一点也不意外。
梅珍有些担心地望着梅清音,犹豫了起来,皇上生病后,似乎对小姐宠爱多了点,但有几个君王能专情,万一哪天皇上又纳新妃,小姐怎么办呢?张妃也曾受到百倍厚待,如今却孤零零地去了,她真的不敢想以后。
“怎么啦?”梅清音看梅珍许久都不发一言,只愣愣站在那里,不解地问。
梅珍无奈地咬紧嘴下唇,低声问:“娘娘,这宫中众妃只侍一位君王,君王的心中不可能做到公平,必然偏爱某位皇妃。恩爱时是一回事,如有一天,他心转移了,那皇妃该如何呢?”
梅清音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哦,这简单呀,皇上宠爱时,不要太当一回事,淡然处之,恩爱消失后,也就不会有失落,该干什么干什么。人活着又不是全为了情爱,可干的事很多,看书、弹琴、游山玩水,要不学那陶老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学做农人也很不错,日日品尝自已的劳动所得,会很有成就的。”
梅珍有好一会儿只能张大嘴巴,眼睛不断地眨着,天!小姐原来是这般想的,虽出乎意料,但她很开心。她可不愿意心爱的小姐落为自怜自怨的闺妇。但一会,她又不安起来,“可,小姐,这是深宫呀,哪能说出去就出去。”
“对,”梅清音扬扬眉毛,“那就弹琴、看书、作画,把这院子辟成一块块农田,种瓜种豆,豆棚架下柳如丝,瓜田月上黄昏后。再挖一块池塘,学学姜太公钓鱼,唉,太多了,愁什么呢?”
尽管心中的不安挥之不去,但梅珍还是轻松些了,反正她这一辈子是跟定小姐了,既使上刀山、下油锅亦在所不惜。她卷起衣袖,“娘娘,我给你磨墨吧,今日画什么呢?”
梅清音兴致勃勃地站起身,“画燕山大漠。”
“皇上,咱们不进去吗?”刘公公轻声地问在门外站了许久的萧钧。皇上一散朝,便直奔这儿,刚好听到了皇后与宫女的笑谈,听着听着,皇上的脸冷成了一块寒冰。
“不进了,朕想起御书房还有些折子没阅呢,走吧!”说完,撩开龙袍,转身出去。她原来没有把他的情当一回事,想来想去都是没有他以后的生活。没有他,她确实能活得不错,可他没有她会怎样?呵,萧钧苦笑一下,恋上新人,小宫女真有想像力,自古君王多薄情,可他不是,他清醒他只想好好地爱一个人,也想那个人也象他这般爱自已。这要求不过分,可如今,她却没有这样的想法,是他表达得不够,还是做得不够好?
他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京城,小巷,一所普通的民宅,萧玮一脸铁青地看着罗干那张阴狠的脸,“你说什么,张妃死了。”
“是,小的刚刚接到宫中线人的密报。”罗干面无表情地回道。
“怎么回事,快说,张妃是怎么死的?”萧玮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难是的怒容和激动,显示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乱了他向来不易起伏的情绪。
“说是急病,具体的就打听不出来了。前一晚还在宫中宴请家人的,现在宫中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散了。”
“那张槐呢?”
“前几日就回老家了,说是解甲归田,小的追了过去,路上看到重兵护送,小的近不了身。”
“怎会这么巧,张妃去世,张槐就隐归,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萧玮眯起双眼,冷冷地说,忽地他抓住罗干,急声问:“莫非有人告密?”
“王爷,不可能的,宫中稍有点知晓的宫人,小的都杀了。就是安庆王也不知道真情。”罗干坚定地说。
萧玮挫败地跌到椅中,这个计划,他和张槐合谋了许久,他知道张槐是根墙头草,哪边风大便倒向哪。起初见他是先皇的皇子,拼了命地巴结,后来萧钧做了皇上,他急急地把女儿嫁到宫中,想攀点亲,没想到,三年,张妃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他开始有点着急,担心皇上身体有隐,没有个孩子,皇后又是别人,他就没有半点指望了。萧玮回来后,找上他,说出他的计划,他喜出望外,急急地拉拢上魏如成,安排他进宫与张妃见面,直到怀孕。一切都天衣无缝,哪个环节出错了呢?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能与萧钧抗衡,所以才定下这万全之计,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王爷,要不小的再进宫行刺一次,这次,小的一定不会失手。”罗干近前一步,悄声说。
“不,”萧玮摇摇头,“他不会那么傻的,现在护卫一定加强了许多,想近身谈何容易。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不想你出什么意外。”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我要好好想想,我们在朝中还有几位大臣,还有魏如成那个蠢瓜,蒙古还没有退兵,萧钧他也一定有弱点。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要静候时机,再也不能失手了。”萧玮眼中射出一道凶光,冰冷地说。
“那张妃?”
她,萧玮冷酷的心稍软了点,“她对我忠心不二,我会记得,但我不可有妇人之仁,这份仇,迟早会报的,现在暂且放下吧。”
“还有孩子呢,王爷要不要去祭一下?”
“不了!”萧玮冷酷地摇摇头,他在广东的妻妾早为他生下三男五女,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本指望能牵制萧钧,张妃死了,一个毛胎,有什么好祭的。
罗干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王爷说得对,做大事的男人不可有妇人之仁,他有些多虑了。
“去吧,给我盯紧点,过几日,给我找个安静场所,我要见下魏如成。”萧玮阴觉着脸命令道。
“好!”罗干说完,一跃便消失了踪影。
萧玮背着手,在房中踱着,天又要黑了,他喜欢黑夜,黑夜掩盖了一切光亮,让他觉得安全。
现在,他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