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未雨绸缪
朱允炆顾不得一直跪着的黄子澄，快步步入金池宫，走到方青池的床边，凝视着方青池。十日来她清瘦许多，苍白的嘴唇如夏日里枯残的白荷，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一般覆在脸上，在她的眼下形成一片阴影。
就在朱允炆的注视下，这蝴蝶翅膀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破茧而出。
方青池挣开大而明亮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室内的光线，最后停留在朱允炆不自觉绽开笑容的脸上，平静无波道：“陛下。”按照她与方青瑶的约定，如果她能活过来，必然没有那么凶险。而她既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事情的走向是否如她所料。于是她一手撑住床榻，缓缓坐了起来。由于未进食多日，又经历了放血放蛊，身子毕竟有些虚弱，当她立起身时，突然眼冒金星，双腿无力，不得不又坐了下来。
朱允炆以为她是向自己行礼，立刻体贴扶住了她纤弱的手臂：“不必多礼。”
方青池坐在床边，目光移到了木然坐着的文蔚的身上，又顺着她的目光移到了方青瑶的身上，终于看到了方青瑶怀中已经永远闭上双眼的郑睿。
“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方青池腾地站起身，疾步冲到方青瑶身边，看清了一片血污中的郑睿，咚得一声跪倒在地，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娘……”
已经哭得失声的方青瑶看到方青池，原本有些干涸的眼窝突然又热了起来，肩头剧烈地抽动起来。
朱允炆低低叹了一口气，招手吩咐宫人，让方孝孺、方中宪、方中俞都进殿。
饶是知晓解蛊情状的惨烈，方孝孺看到郑睿破败不已的身体，悲从中来，从悲伤中更是孕育出一种愤恨，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以至于忘了向朱允炆行礼，直直向方青瑶和郑睿走去，缓缓俯下身，从方青瑶手中接过郑睿的尸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殿外。
方中宪、方中俞均面带哀戚，向朱允炆行了一礼，也跟在方孝孺的身后离去。
方青池缓缓站了起来，跟着父兄的脚步也向殿外走去。
“青池！”朱允炆低呼了一声。
“陛下，”方青池回转身，她的声音清清冷冷，“青池母亲辞世，请陛下允许青池回家协助父兄料理母亲的身后事。”
“我能做些什么吗？”朱允炆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迁就和柔和。
“陛下已经错过可以做什么的时候了……”方青池低语道，她已经走到了门廊处，抬头望了望殿外的碧蓝天空，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应天府居然还没有下雪院中墙角的腊梅，已经独自悄悄绽放，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与殿内残留的血腥和蛊虫的味道混在一起，呛得她鼻腔酸涩，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当她决然回转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殿内孤零零的方青瑶，眼神空洞又无助地望向自己，不由得心里狠狠一痛，忍住眼泪，回转身，向朱允炆深深行了一礼：“请陛下照顾好我妹妹。”说罢，又回头，深深看了方青瑶一眼，便疾步跨出了金池宫的大门。
朱允炆望着方青池离去的背影，心中蓦地一空，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本呆坐在床榻旁的文蔚随着方孝孺的离去，目光逐渐清明起来，随即站起身，紧随方青池身后，向朱允炆行了抱拳礼，也走出了金池宫。
方青池大踏步走出了朱允炆的视线，也终于走出了这座禁锢了她太久的牢笼。
“青池！”方青池越走越快，文蔚几乎追不上她，不由得在身后大喊一声。方青池听若惘闻，自顾自越走越快。文蔚一个鹞子翻身，又纵身几个飞跃，方才超越了方青池，怒气冲冲向她一看，却见方青池早已泪眼糊目，留下的泪中，还带着淡淡的血色，不知是蛊毒的残留，还是太过伤心动了气血。
文蔚心头一软，一把揽过方青池：“青池，你还有我，还有文厉，还有李霜……”
此时已在皇城外，寒冷偏僻的小巷中四下无人。方青池伏在文蔚的肩头上，终于纵声大哭：“娘，我没有娘了……”郑睿就是她心底里最深层的依靠，哪怕她以命相搏争取时间，也是因为自己有郑睿这样强大的倚仗，仿佛自己可以一世躲在她的羽翼庇佑下不见风雨，如今，郑睿已逝，在这个世界里，她永远无法再依赖别人，只能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艳阳。
方府治丧，逝去的不仅是文学博士一品诰命夫人，又是文家的前任家主，人情往来，繁复不已，方孝孺神色倦怠地应付着众人，时不时盯着郑睿的棺木陷入沉思；经历蛊毒，方青池身子元气大伤，此番虽有李霜和文蔚共同调理，但终日守灵，昏厥了多次，多亏方中俞的新婚妻子齐家二姑娘操持家事，不辞辛苦地撑起了整场丧礼，郑睿方才顺利发丧。
方青池暗暗看着这位二嫂的大气从容，脑海中不禁闪过齐泰落寞又不甘的神情，在黄子澄几次三番出昏招的时候，齐泰的蹙眉、叹气、摇头，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庸儒，虽然他也犯过错，但是在他的阅历和处境下，委实也没有办法做的更好。
齐家二姑娘注意到方青池的注目，在嘈杂的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将一个暖手袋递到方青池冰冷的手上，轻声关切道：“青池，你没有事吧？”
方青池已经冻僵的手接过这个温度刚好的暖手袋，终于恢复了一些知觉，内心也逐渐恢复了温度，缓缓向齐家二姑娘点头致谢。
陈素、王若、张云、宋婉联袂而来，四位长老神色肃穆，每人拈了三支香，对着郑睿的灵位微微俯身致意。
陈素一手负在身后，走到方青瑶的面前，突然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抚了三下，缓缓道：“既然出宫了，等调养好身体，便带着你娘的牌位一起回文家吧。若是想叙叙旧，你也可以到诚意伯府找我。”
方青池闻言猛然抬起头，却只瞧见陈素的背影，倒是与王若打了个照面，王若的唇角颤了颤，终究抿上了嘴唇，鼻息间似有轻轻的喟叹，便行色匆匆地离去。张云、宋婉二人远远望了她一眼，眼神中多有歉疚、怜悯的意味。
方青池垂下眼眸，默然不语，心中却似翻江倒海。
“瑶贵妃到！”出丧的正日子，正是最事多繁忙的时候。方青瑶也终于出了宫，她面色略显苍白，然而气度却越发温柔沉静，惹人爱怜。如春风旭日般的年轻天子朱允炆小心翼翼地扶着方青瑶的手，仿佛护着一件稀世珍宝，二人携手并肩步入方府，如同一对情深义重的神仙眷侣。
朱允炆与方青瑶一并敬了三炷香，方中宪和方中俞扶棺出府，一队人浩浩荡荡向城外走去。
方青池辍在齐家二姑娘的身边，轻轻道：“二嫂，我的闺房箱笼中，置了一份万和钱庄的一万两银契。麻烦你疏通关系，买几个旋姓的身份，再以旋姓的身份，在扬州置下一些产业。”
齐家二姑娘讶然望向方青池，方青池却已默然低头，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