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从长计议

“那也是承蒙文家家主的提点，”朱允炆冷淡地一笑，“只是朕不解，文家家主历来辅佐君王，何时可以凌驾君王之上发号施令了？如果朕不是发现这竹节的蹊跷，那朕的四叔是不是在十天内，在文家家主一级密杀令的指示下，由文家武卫长亲自捕杀？你是要陷朕于不义吗？”

方青池抬头看向迫近自己的朱允炆，眨着清露一样的眼睛，神色平静道：“青池这么做，都是为了陛下，为了陛下心系的天下苍生。”自己千防万防，燕王这支箭还是不可避免地离弦，只有在半空打落，才能避免一场浩大的兵戈。若不是自己出不了宫，文家又被陈素把持，她也不会出此下策，通过用墨团掩盖文字的方式送出密信，意图请出与她和郑睿都交情匪浅的文厉出手直接诛杀燕王。

“方青池！”朱允炆微微眯起眼睛，一寸一寸审视着她的神情，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眸子却湛然纯净，绝无半分情思，“你收了燕王的贴身玉佩，我以为你真的倾心于他。可是你转眼便以文家家主的身份发出对他的密杀令。现在又说是为了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的心，到底装着谁？”

他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思，不在这里，不在他这里。

“青池的心中，自然是对陛下的君臣之义。”方青池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君臣之义？”朱允炆的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藏在广袖的手紧紧握紧了拳头，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却一味的攥紧，“那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方青池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缓缓跪拜道：“若是死得其所，青池甘愿为陛下、为天下苍生赴死。”

“你！”朱允炆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强自镇定心神，稳住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徐徐扶起方青池，缓缓笑道，“家主放心，朕不会杀你。朕不仅不杀你，朕还要封你为朕的皇贵妃！只有这样，朕才能全然地信任你，采纳你的计策，不再怀疑你的用心。你可愿意？”

方青池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的衣裙，她不觉得盛怒之下的朱允炆有耐心让她思考几天再给答复，而且在诸多愚蠢决定的推动下，事态已经越发不可控制了。如果自己答应了朱允炆，一方面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一方面也可以让更多的魍魉小鬼和跳梁小丑露出真身，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顾忌，一直看不懂的那条小蛇，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而这正是她苦苦思索所求不得的破局之法。或许，这是个良策。

于是她默然抿唇，低声应了句：“臣遵旨。”

朱允炆凝视着眼前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决然不亚于赴死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梗在喉口，忍不住放低声音柔声道：“青池，我不想与你变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妇。你不用理会皇后，或者后宫其他的女子。在我心中，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夫妻是连理枝、比翼鸟，一生一世相缠偕老，我要与你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人，你可以不可以不要再这样守礼拘谨了？”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温柔悱恻得令人眩晕，甚至有几分讨好哀求的意味。

可方青池抬了抬眼，只是顺从地向他低了头，温顺地应了一声：“是。”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朱允炆当然看出了顺从背后的敷衍，失望胜过方青池应允时的兴奋，慢慢溢过他的心扉，在这秋夜里心凉如水。

朱允炆离开之后，瑶光殿内，除了袅袅燃起的苏合香，静谧得没有一丝气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瑶怯生生地从殿外探出半个脑袋，看见只有方青池一人凭窗而立，疾步走到方青池的身后，咬着下唇道：“阿姐，你能不能不要管了？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不好吗？”

方青池微微转过脸，她的侧面如同大明江山起伏优美，仿佛万年冰霜也难以侵蚀。自她承袭文家家主之位，当着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宣誓此生必定以天下苍生为己念开始，她便只能把所有少女的柔软娇弱深深埋葬，拼命执着在不见天的黑夜里秉烛前行：“如果我再不管，就更没有人会在意百姓的疾苦存亡了。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因为刻意的压抑，她的声音显得低沉而略带暗哑。

“阿姐，你是说……？”因为惊惧，方青瑶睁大了眼睛，又紧紧用帕子捂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她向后退了一步，终于靠在了墙上，因为腿软徐徐滑下，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方青池复又凝视着窗外岁月静好的桂花树，这么美好的风景，如今看在眼里，只让人觉得阴冷。

“青瑶，不管发生什么，阿姐也会让你平安喜乐，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免受忧虑惊惧。你无须担心。”方青池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清亮，无波无澜的话语似是承诺，似是希冀。

方青瑶将脸靠在膝上，侧着头望向方青池，眼中满满是震惊和迷茫，完全没有从上一句话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朱允炆走出瑶光殿不久，便想到了横亘在他威胁方青池付诸行动之前的两个问题——魏泽和文家。魏泽和方青池的婚约是先帝赐下的，方青池若要入宫为妃，也不能再当文家家主了，而这个情形，似乎在历代的文家家主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素穿过奉天门左庑上的左顺门，向北穿过文华门，入了文华殿。此时天已黄昏，斜阳破窗而入，晚风清凉。一名宫娥迈着小碎步轻轻地递上了一杯香茗，殿内虽小，却布局雅致，一室清凉。

朱允炆含着淡淡的笑容步入殿中，冲着陈素深深一揖道：“这些日子青池都呆在宫中，实在劳烦陈长老了。”

陈素起身回礼，眼中精光一现：“陛下言重了，这是文家人的本份。只是今日宣召老身，不知是为了何事？”

朱允炆的笑容更为委婉：“陈长老请坐下喝茶。”自己也在陈素的对面坐下。

陈素不解其意，依言坐下，一手去拿那杯喝了没几口的香茗，送到嘴边徐徐饮下。

“我欲封青池为皇贵妃，青池也答应了。”朱允炆缓缓说道。

“咳咳……”陈素被一口茶水呛住，不由得放下茶杯，抚了抚胸口，“陛下的意思是？”

“不知道文家对下一任家主有什么安排？”朱允炆依旧笑容满面，可如今这笑容看在陈素的眼中，却有了一种讥讽的意味，虽然朱允炆不大可能知道方青池的计划，然而方青池就是通过朱允炆，反将了她一军。方青池果然不愧是她看好的人，这么快便想出了破解困局的方法。连文家家主的位置都丢弃了，然而也逼得文家不得不另觅家主，这样，她便不得不交出手中的权柄，而方青池也有了与新任家主联手的机会。好一招断臂求生！

陈素的唇角缓缓绽开一丝微笑：“陛下，此事在文家闻所未闻。若是陛下与青池已经做了决定，老身当然不敢置脍。不过重新选定家主一事，须得从长计议。且容我回去，与其他长老细细翻阅文家祖训和祖籍……”这个从长计议，可真的要从“长”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