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十面埋伏
“如今陛下连削三藩,殿下还不明白陛下的用意吗?”魏泽垂下眼,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陛下的卧榻旁不容他人酣睡,殿下认为自己头顶的那柄剑,何时可以落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挑唆天家?”朱棣拍案而起,“我此次入京参拜陛下,便是为了表明我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地倾慕着文家家主?”魏泽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朱棣,“殿下,如果你真的冲冠一怒为红颜,阿泽还会钦佩你。可是你一面信誓旦旦不会背叛陛下,一面毫不避讳地倾慕誓死守护陛下的文家家主。自己不觉得很可笑吗?”
朱棣的神色晦暗不明,只用一双眸子阴沉锐利地盯着魏泽。
“既然燕王殿下自身难保,请不要再提任何可能让文家家主身处险境的瓜葛。毕竟陛下称心如意之后,阿池自会安全无虞。”魏泽毫不在意地拿了茶壶,自斟了一杯。
“陛下对青池的心意,魏公子难道不明白?”朱棣长舒了一口气,“只怕为了青池,连易家主的事情都做的出来。本王可是听说了,目前的文家,是陈长老连同长老院决策,青池毕竟是个女子,怎么逃得过帝王的手掌心?”
“本王与那黄口小儿不同,若魏公子信得过本王,本王可以允你,给青池自己选择的权力,绝不迫她逼她。她若真的选择了你,本王也绝无二话,天高海阔,任你们驰骋。”见魏泽沉默不语,朱棣又补了一句。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朱棣对自己信心满满,他赌魏泽对方青池的心意不输于自己。奉天殿之后,他细细回想了一番,魏泽的出现,是为了救方青池,一个可以以性命割舍的人,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绝不会放弃。哪怕魏泽知道他和方青池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方青池也收下了他贴身之物。
“我本是卧龙岗上闲散的人……”经历了许久的沉默,魏泽又浅浅啜了一口茶,终于缓缓抬起头,收起了眼中的锋芒,温和而顺从地看向朱棣的双眼。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朱棣哈哈大笑,“魏公子对我燕地也很是了解,知道本王钟爱罗先生的《三国演义》,命燕京的戏子搭台唱空城计都知道。魏公子便是本王的孔明先生!”说罢又深深一揖。
这次魏泽没有再避开,只是勾唇一笑:“难得今日与殿下畅谈,各有所得。不过今日时辰不早,想来明日殿下还要参拜陛下,阿泽便不扰殿下休息了,告辞。”
燕王心潮澎湃地看着魏泽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转身兴奋向朱高炽道:“炽儿,你又给爹立了一功!”
朱高炽看向朱棣兴奋得有些发赤的双眼,斟酌思忖片刻,终于按下了心中疑问,勉力笑道:“恭喜爹爹!”
第二日,朱棣早早便到了奉天门,这是朱元璋驾崩后第一次回到皇城,不觉有物是人非之感,感慨下心神恍惚,竟不觉走上了皇道,径直入了华盖殿,一脚踩上了华盖殿上的陛台。却见朱允炆早已等在陛台上,见了他,微微一笑道:“四叔。”
此时朱棣的身后仅有几个零星的大臣陆续上朝,华盖殿内仅有他和朱允炆二人,然而他再不可能拍着朱允炆的背说出当日太学外的话语,朱元璋已然归天,如今掌握他生死的便是昔日他看不上的黄口小儿,神色不觉怔怔,一时之间竟忘了参拜。
“大胆燕王,竟敢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户部侍郎卓敬气咻咻地追了上来,指着朱棣怒斥道。
朱棣回过神,不由得冷汗淋淋,自己竟恍惚至此,犯下如此大错,看向朱允炆的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惶然惊惧的神色。
朱允炆满意地端详着朱棣的神色,抬了抬手:“卓大人此言差矣,四叔乃是朕的至亲,无需多礼。”
卓敬气得大叫:“陛下,杨坚、杨广两人也是父子,君臣之礼岂可枉顾!燕王这是大不敬!臣恳请陛下治燕王的罪!”说罢拜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朱允炆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齐泰、黄子澄,见他们也默默垂了头,云散雾消道:“爱卿言重了,四叔千里迢迢从燕地赶来参拜朕,行家礼便可,无需多言。”
朱棣讶异地抬眼看了一眼朱允炆,见他宽厚仁慈地向自己点头示意:“四叔就在武殿店稍作休整吧,待我下了朝便来招待你。”
朱棣的内心不禁又惶惶然起来。
待到下朝后,武英殿华灯初上。黄子澄、齐泰和魏泽被留宴作陪,玉盘珍羞水一般地送进去,丝竹悦耳,如仙乐飘飘;舞姬身着锦衣,在通透的殿内联袂起舞,如盛世繁花。燕王坐在朱允炆右下第一个位置,看着这歌舞升平的态势,心中微定。
朱允炆和颜悦色道:“四叔,可怀念应天府的繁华盛景?”
朱棣微微一怔,赶紧抱拳道:“我是个只知打仗的粗人,还是习惯塞外的漫天黄沙。”
朱允炆笑道:“就算是塞外,也有丝竹声乐之乐。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能配美酒的,也只有琵琶了。”说罢击了两下掌,顿时四下俱静,一队穿着铠甲的武士提着佩剑列队入了殿。
朱棣内心悚然,右手摸上腰间,只觉腰间空空如也,方才想起入了皇城便卸了兵器,如今自己是手无寸铁。额头的冷汗一颗颗滴落到领口,只觉得一阵冰凉。
朱允炆看向朱棣,但笑不语,又抬了抬手,宫娥们娉婷袅袅地步入殿中,撤下了吃食,只独独留了桌上美酒。
一个蒙着面纱的美人捧着琵琶缓缓步入殿中,徐徐向朱允炆行了一礼,便在武英殿正中坐下,起手试了音,琵琶清冷的声调一起,先前入殿的武士顿时列好阵容,呜呜应和着琵琶声来。
琵琶初时小弦切切,如泣如诉,转而大弦嘈嘈,如同出征前金鼓齐鸣,众人呐喊,美人如葱的手指变幻莫测,扣、抹、弹轮番上阵,武士列队也随着琵琶声不停转换,奏到中途,琵琶声如泣如诉,如同长萧呜咽,仿佛四面楚歌犹在耳畔……美人顿时又变换了节奏,嘈嘈切切错杂弹,如同千万铁骑冲锋陷阵,人仰马嘶,兵刃相击,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
武士合着琵琶声,铿锵剑舞。朱棣从最初的恐惧中渐渐恢复过来,即使蒙着面纱,他也认出了方青池。
方青池蒙着面,看不真切表情,她堂堂文家家主,又是满腹经国治世之才,竟被朱允炆当乐伎一样呈于堂前,若是自己坐在朱允炆的位置,决计不会如此待她。
这种设身处地的愤恨,令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神情不由得有些狰狞起来。就在这时,方青池的目光转了过来,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朱棣心中一凛,急忙低下了头。
朱允炆却完全沉浸在方青池精湛的琵琶技艺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方青池和朱棣的异常。魏泽持着酒杯,一直凝视着朱棣,见他终于幡然醒悟,便也转移了目光。
一曲终了,琵琶声平缓仁和下来,众人只觉得余音袅袅,徜徉在金戈铁马中的心情稍稍平复。朱允炆抬了抬手,佩剑的武士退了干净。
“这曲《十面埋伏》,如同楚汉之争再现。”朱允炆喟然叹道,“神乎其技!”
方青池抱着琵琶,站起身,向朱允炆缓缓行了一礼:“雕虫小技,陛下见笑了。”转身便向殿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