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山酒经
眼看着方青池怏然不乐、一脸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朱允炆笑道:“正学先生果然家学渊博,连方小姐都才思敏捷,先生和小姐高谈阔论,让我等大有收获。”回护方青池的意图简直如司马昭之心。
方青池瞥了他一眼,心道得罪了父亲倒还好回去说,燕王找我的茬子还不知如何化解,你最好不要再添乱了。
朱允炆却以为方青池是含羞带怯地感激自己,愈发挺直了腰板:“先生……”
方孝孺微一沉吟,料想另有隐情,具体缘由回家可以细细查问,倒不必在此纠结,便顺势道:“让诸位见笑了,今天的讲学就到这里吧!”
众人正听得意犹未尽,不过此间事端不是一般文家学子可以解决或者置脍的,因此众人默然,锦棚的文家学子皆有秩序地散去。
方孝孺与朱棣、朱允炆等人以及文家长老们见了礼,也云霁雾散地和郑睿一道打道回府了。
朱允炆却没有回宫的意思,兴致盎然地对方青池说:“方小姐也是文家人,久闻文家家学博大精深,方小姐可否带我浏览一二?”
方青池不愿与朱允炆多有牵扯,眼珠一转,想起魏泽说起朱允炆的好恶,于是笑盈盈道:“我最好酒,不如我们去听酒经吧?”
朱棣似笑非笑看了方青池和朱允炆一眼,扶着朱高炽的肩膀道:“炽儿,文家的骑射课可比宫中还好,爹带你去见识一下。”朱棣的岳母魏国公夫人谢颖乃是惜败于郑睿的文家精英,他娶的正妃徐仪华自幼由谢颖亲自教导,也是文武双全的女中豪杰,因此对文家甚为熟悉。如今已锁定莫先生的范围,倒也不急于一时。
魏泽则含笑道:“我陪殿下和方小姐一道,见识一下文家的酒经吧!”
朱允炆闻酒果然面色几不可见的一垮,随即整肃了一下表情,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贤德温和:“文家家学果然精妙,居然连酿酒都能成一门学问。”
“殿下此言差矣。”方青池摇头道,“正如陆羽有茶经,酿酒也是有酒经的。写这酒经的人,还是一位进士呢!”
“方小姐所说的酒经,莫不是还写了治疗伤寒杂症的《活人书》的北宋进士朱肱所写的《北山酒经》?”魏泽接道。
“正是!”方青池讶异地看了一眼魏泽,此人读书果然来者不拒,居然连《北山酒经》都知道。
三人说着便进入了《北山酒经》的讲学学堂,朱允炆叹道:“堂堂进士居然写酒经,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方青池有心让朱允炆反感自己,故意驳斥道:“此言差矣,万事万物本来就是相通的,进士写医书写酒经,不过是学问的融会贯通。然而医书千千万,《活人书》不过其中万一;酿酒写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只此《北山酒经》一本。”
不待朱允炆进一步追问,讲学的夫子已经看了过来:“不要窃窃私语,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听听。”
方青池定睛一看,不觉暗暗叫苦,今天是什么日子,虽说文蔚好酒,一手制毒一手酿酒两不误,但毒卫文蔚居然亲自上阵讲酒经,也是破天荒头一遭。赶紧作了一揖,朗声道:“学生们正在说,朱肱实在是个万事通,麦曲对于黍,就像铅对于汞,阴阳相制,自然会发生变化。都用上了阴阳学了。”
文蔚哂笑道:“这个也不是朱肱平白自己想的,《春秋纬》里记载:麦,阴也;黍,阳也。先渍曲而投黍,是阳得阴而沸。拾人牙慧罢了。”
方青池赶紧从善如流道:“夫子博学,是小子孤陋寡闻了。”
文蔚却不打算放过她:“文家众学广博,酿酒与医毒相通。我且考考你,解毒的赤小豆能不能做酒曲?”
方青池沉思了片刻:“神农氏的赤小豆饮,可以治愈酒病,酒有热,用了赤小豆可以清热解毒。不过,用这样的曲酿出来的酒恐怕会硬薄,缺乏含蓄。”
文蔚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大笑道:“可以可以,你可以饮青州从事了。”
方青池得言,赶紧眼神示意朱允炆和魏泽随自己走出酒经学堂,朱允炆不明就里:“你怎的好像很怕这位夫子。”
方青池拍了拍胸口:“殿下不知,今天运气不好,这哪里是酒夫子,这明明是毒夫子,要是答得不好不够谦逊,会被下毒的。如果自己解不了,只怕会被学医的学毒的同窗们轮流解,会吃不少苦。还好过关了。”
朱允炆听得不禁咂舌,又好奇问道:“那青州平事又是什么?”
方青池奇道:“殿下平时都看些什么书?《世说新语》有云,晋桓公有个主薄,善品酒,只要有酒就要先去尝尝看,好酒就叫它青州从事,劣酒就叫它鬲上督邮。因为当时的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从事是说到脐,平原是说在鬲上住。此后好酒、劣酒分别戏称为青州从事、平原督邮。”
朱允炆有些赧然,随即又正色道:“这些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之学,我身为太子嫡长子,除了骑射都要学正经学问的。”
方青池促狭道:“那殿下怎么判断正经不正经?如果殿下太正经了,只怕未来的太孙妃会觉得殿下太无趣了呢。”
方青池有些太不给朱允炆面子,魏泽见状不由轻咳一声,方青池闻音知雅意,立刻闭口不言。
方青池闭嘴之后,朱允炆一脸怅然若失,魏泽又素来寡言,在“第一次”遇见陌生的姑娘,既不便与朱允炆攀谈平日话题冷落方青池,又不便与方青池直接攀谈,气氛一度有些沉闷的尴尬。
方青池忍不住扭过头,打破沉寂继续说起酒道:“魏公子可知当世最好的酒是什么?”
魏泽微一沉吟:“如今应天府最供不应求的不就是文家的飞云酿?”
方青池左右张望了一下,方才神秘兮兮道:“那是蔚姑姑酿的,文家没人敢说不好。但我在蜀中时借着蜀王的风水宝地,栽了一畦葡萄,葡萄夏日成熟秋日酿酒,配着秋日金风皓月下的夜光杯,滋味当真绝世无双,因此我给此酒起名为玉露饮。”说着从袖口拿出一个瓷白的塞着桐木塞的细口瓶,冲着魏泽摇了摇。
魏泽第一次见方青池做方青瑶的作态,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一本正经应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很妙。”
方青池的旁征博引气势恢宏,朱允炆被方青池说得有些赧然,正陷入沉思自省,喟叹自己对学问的理解过于浅薄,一时间倒并未在意方青池与魏泽说了什么,此时见到方青池取出那个瓷白细口瓶,并没有意识到那不是给他的,伸出手将方青池手中的那瓶酒接了过来,欢喜道:“如此甚好,借着青池姑娘的美酒,研读北宋进士的《北山酒经》,想来是一大乐事。”说罢拱了拱手,竟自顾自翩然离去。
话说方青池眼睁睁看着朱允炆乐滋滋地收了自己的玉露饮,颇有些目瞪口呆,直至朱允炆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忍不住问魏泽道:“好像太孙不讨厌我?”
魏泽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我也是今日第一次领教青池姑娘的伶牙俐齿,实在很难不令人心生倾慕……”
方青池错愕道:“不如此荒唐咋呼,怎能让太孙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魏泽点了点头,云淡风轻缓缓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妨静观其变,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