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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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已凉未寒

蒙田不事体系,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其深得我心。

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入武断流于偏见,不配快乐了。这个“度”,这个不可逾的“度”,文学家知道,因为,不知道,就不是文学家。

或者,自我生物学这一科目,便是我在研究着的。

如果探求的是质的新奇,那么,一时无人理会,若干十年若干百年后,有可能得到理会,付之赞叹。如果探求的是形的新奇,那么,一时无人理会,若干十年若干百年后,嫌陈旧了——在这若干十年若干百年中,大有人探求形的新奇,少有人探求质的新奇。

为了显示形,故意无视质,消退质,以立新奇。二十世纪末的艺术大抵是这样。偏巧这一时期的艺术家本身先天性乏质,也就少有求质的愿望,于是纷纷顺势投入求形的潮流中。二十世纪至此已呈凋零。也无所谓料理后事。要来的,将是以质取胜的另一类艺术。两千年为始终的轮回,凡起首的,总是以质的特异为征候。

战斗呀伤痕呀牺牲复活呀,这种是罗曼罗兰的东西。

颂赞的诗歌,虔敬的奉献,都不是上帝最喜悦的,上帝需要的是证明他的存在,所以宗教家百次千次地在作证明,绝不能停。停,上帝就不存在了。

“当真,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畸形怪状的身体是不激动的,而遇见一个思路不清的头脑就难于忍受,不能不愤慨起来了呢?”

“因为,一个跛脚的人,承认我们走得正常,而一个跛脚的精神,却说我们是跛脚的。若非如此,我们就不致恼恨他们,反使可怜他们了。”

蒙田和帕斯卡尔之所以能这样娓娓清谈,是缘于都未曾见过一个浑沌的头脑能把亿万头脑弄浑沌,也未尝身受过跛脚的精神纠集起来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断。

在文学上,越短的刀子越刺得深。

但文学不是武器。

文学家要“过去”要“现在”要“未来”。

尤其看重“未来”。

政治家只要“现在”,无视“过去”。对待“未来”像对待“过去”一样,是不在话下的事。

所以政治家为所欲为地摆布文学家,文学家翻“过去”、展“未来”给政治家看;不看,即使看了也等于不看,因为——前面已经说过。

十一

这样一种人,很不容易道破。

试道而破之——只有正义感,没有正义。

十二

专制独裁的王国中,有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两个国王。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而索尔仁尼琴不为止。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

十三

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把桌子放在床上,把床放在屋脊上——文艺理论家就这样终其一生。在某国。

床自己从屋脊上下来,桌子自己从床上下来,椅子自己从桌上下来,这是聪明的桌和椅。笨椅笨桌笨床就定在那里不下来了。

太阳照着屋脊,不久太阳下山,夜,夜尽,屋脊上又显出床,床上桌子,桌上椅子——文艺史家就这样写下来,而且拍了照片。在某国。

十四

中国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辩已忘言。

欧陆文化精神的整体表现是忘言犹欲辩。

十五

一具锁,用一个与之不配的钥匙去开,开不了,硬用力,钥匙断在锁里。即使找到了与锁相配的钥匙,也插不进去——而且锁已经锈坏,别以为那个与锁相配的钥匙就开得了——在比喻什么?

十六

现代艺术是竹花。

十七

懦弱会变成卑劣。懦弱,如果独处,就没有什么。如果与外界接触,乃至剧烈周旋,就卑劣起来,因为懦弱多半是无能,懦弱使不出别的手段,只有一种:卑劣。而,妙了,懦弱自称温柔敦厚,懦弱者彼此以温柔敦厚相呼相许相推举,结果,又归于那个性质,卑劣。

十八

喜清澈,不,喜清澈的深度所形成的朦胧。不再叫清澈?那也不再叫朦胧。

十九

到了壮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壮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来不及了。

到了老年残年,“否”了者不必想,“是”的者再想一想,壮年中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老年人残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就怎么也来不及了。

而对于两度“是”者,还得谨防死前的一刻丧失节操。

二十

大自然在细节上真是绝不徒劳。整体,整体呢,大自然在整体上始终徒劳——亚里士多德只看细节不看整体?

二十一

东方与西方最大的分异显在音乐上:东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大,世界越大。东方人以西方音乐的方法来作东方之曲,听起来人还是小世界还是小,西方人以东方音乐的方法来作西方之曲,听起来人还是大世界还是大——再说下去,就太滑稽。

二十二

论俗,都俗在骨子里,没有什么表面俗而骨子不俗的。倘若骨子不俗而表面俗,那是雅,可能是大雅了。

二十三

持平常心,不作平常语。

汤显祖、曹雪芹辈每论智极成圣,情极成佛,吁,智极而不欲圣,情极而不欲佛,庶几持平常心矣。

遇自谓持平常心而满口平常语者,挥之如蝇蚋。

二十四

以人伦释天理,以天理定人伦,就此一步步死掉,压根儿完结。

二十五

如果爱,能一直爱,看来真像是用情深,深至痴——是爱得恰到浅处的缘故,浅到快要不是爱的那种程度,故能持之以恒。

浓烈的爱必然化为恨,因为否则就是死(否则因为就是死)。

二十六

史载的大罪孽,都由个人的轻率而导致。

二十七

中国无音乐,或说中国的音乐都没有艺术自觉,或说中国的音乐表现了中国民族性的不良的一面,或说先秦季札公子听到的才是中国音乐,秦以后,直到二十世纪末,整个败落不振——是大谜,大到包括整个东方:东方无音乐。

但是(这个“但是”来得不易),在华夏的“书法”中,看到了与西欧的“音乐”可以相提并论的灵智景观,篆、隶、真、草,也极尽古典浪漫现代之能事。但是(这个“但是”来得容易)中国的书法式微了,完全式微,到宋代已成强弩之末,至多是回光返照——这样,中国已没有音乐,中国已没有书法。至于季札一辈听到过的音乐,究竟是否能与西方的音乐相比拟?不可知。只知中国的书法曾有很长一史期,出过很多大书法家,他们所达到的境界、成就,与西方的音乐在本质上是共通的。中国的书法的普及程度,也曾与西方的音乐的普及程度差仿不多。但是(这个“但是”来得伤心),“书法”衰了,糟蹋了,所以说后来没有“书法”,是为了抹去“书法”既衰之余被糟蹋的丑事劣迹,省得坏了“书法”的名誉。

二十八

天生不宜作胜利者,自来没有胜利的欲望,只是不甘失败,十分十分不甘心于失败。

二十九

生活上宜谦让宽厚。艺术上应势利刻薄。

(为允酬一位良友对这两句的谬赏,姑且这样记下。对于自己是毫无意义的了)

三十

耶稣问:

除了自己写,在文学上,你还想要做什么?

答:

在文学上,推倒法利赛人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