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出走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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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普鲁士军官

文美惠 译

从黎明时分开始,他们沿着这条白茫茫、热气蒸人的大路,已经行进了三十多英里。一路上有时遇到密密麻麻的树林,投下一片阴影,不一会就又走到耀眼的阳光底下了。在大路两旁,是一条宽阔的低浅河谷,在炎日下闪着光;一块块深绿的黑麦地、浅绿的麦苗地、休耕地、牧草地和黑松林,在闪耀的天空下呈现出一幅枯燥而灼热的图画。而前方的浅蓝色山峰,沉寂无声、绵延不绝,山巅的积雪在雾蒙蒙的大气层中柔和地闪着亮。这支团队在黑麦地和牧草地之间,在大路两旁排列成行的高低不齐的果树之间,朝着山里不停地前进。油光闪亮的深绿色黑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山峰渐渐地近了,也愈来愈清楚了。士兵们的脚也愈来愈燥热,汗水从头盔下的头发里流淌下来。肩膀被背包摩擦得已经感觉不到灼烫,反而产生了一种冰凉的针刺似的感觉。

他沉默着不停地向前走去,眼睛注视着前面拔地而起的群山。山峦起伏重叠,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空中。而天空则像有着一道松软积雪裂缝的壁障,衬托着浅蓝的峰巅。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经几乎不觉得疼痛了。刚出发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决不一瘸一拐地走路。迈出头几步的时候他难受极了。走头一英里左右,他使劲儿憋住气,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冷汗。但是走着走着他就不觉得疼了。再怎么说,它们也不过是几块青肿的瘀伤罢了!他起床的时候瞧过它们:在大腿后边有几块青紫的淤伤。早上走出第一步时,他就感到那里很痛。而现在,由于他憋住气忍住疼痛,并且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的胸口有一块紧绷绷、热辣辣的地方,呼吸很不顺畅。不过,他走起路来倒显得轻快多了。

清早,上尉的手在端咖啡的时候打着哆嗦。他的勤务兵这会儿仿佛又看见了这个情景,而且看见那位身材出众的上尉骑着马在前面的农舍旁兜圈子。他高大英俊,穿着一套佩有大红领章和肩章的浅蓝军服,黑色头盔和刀鞘闪着金属的光泽,胯下毛皮光滑的栗色马已是大汗淋漓,马背上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汗迹。勤务兵感觉自己和那个骑在马上恣意驰骋的人是连在一起的,他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跟随着他,沉默不语,逃脱不掉,背上了厄运。而上尉始终听得见后面那一个中队士兵的脚步声,他知道他的勤务兵就走在这些士兵中间。

上尉身材高大,年纪大约四十左右,鬓角已经花白。他有一副英俊健壮的好身材,是西部最优秀的骑手之一。他的勤务兵奉命为他擦身时,总是赞赏他那令人惊叹的、骑马锻炼出来的臀部肌肉。

说到其他方面,勤务兵简直像对自己一样,对这位军官也很少注意观察。他很少看主人的脸,从不去瞧它。上尉有一头红棕色的硬发,理得短短的。他的小胡子也修剪得短而蓬松,盖着一张厚实而残忍的嘴巴。他的脸孔粗犷,面颊瘦削,或许正是因为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他眉际露出的烦躁紧张的神情,让人觉得他是个和人生进行搏斗的人,这才使他更显得英武。在他两条淡黄色的浓密眉毛下,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它们总是射出冷冰冰的光芒。

他是个普鲁士贵族,倨傲自大,气焰嚣张。不过他的母亲可是个波兰女伯爵。他年轻时就欠下了大笔赌债,因此也就毁掉了他在军队里的发展前途,直到现在也只是个步兵上尉。他一直没有结婚,他的地位不允许他结婚,再说,也没有什么女人使他想要结婚。他把时间都用来骑马——有时他会骑着自己拥有的马匹中的某一匹马,去参加赛马——或是在军官俱乐部里消磨时光。他也常常养一个情妇。可是,这类事情结束以后,他总是眉头更加深锁,目光更充满敌意和怒气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不过,尽管他发怒时像个魔鬼,对部下倒并不夹杂个人感情;因此,一般说来,他们虽然怕他,却并不十分厌恶他。他们把他看成是一件无法逃避的事物。

他对待自己的勤务兵,起初是冷淡、公正和漠不关心的。他对一些小事并不过分苛刻。因此他的仆人除了知道他会发什么命令,以及他要求怎么样执行这些命令以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这样倒也简单。然而后来,事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勤务兵是个中等身材、体格健美的二十二岁左右的小伙子。他皮肤黝黑,四肢粗壮结实,唇边刚刚长出一点柔软的黑胡须。他身上洋溢着温暖的青春气息。在他引人注目的眉毛下,是一双缺乏表情的黑眼睛,仿佛它们从来也不思考,只是通过感官来接触生活,凭着本能来采取行动。

军官逐渐意识到身边有个朝气蓬勃、烂漫无知的年轻勤务兵了。只要小伙子在他身边,他就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小伙子的存在,像一团温暖的火,烘烤着这个年长的人了无生气、呆滞生硬、紧张而僵直的身躯。小伙子身上有一种悠然自得、安详持重的神情,在他的举止里也有某种气概,引起了军官的注意。这可使那个普鲁士人生气了。他不愿意在仆人的影响下变得活跃起来。他本来可以随便换掉这个仆人,但是他没有换。他现在很少正眼瞧他的勤务兵,他总是扭开脸,好像不想看他。然而当那个年轻士兵在房间里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时,那个年长的人就会注视着他,注意到在蓝军服下面他强壮年轻的肩膀的动作和他脖颈的弧线。这使他恼怒。看见那个士兵用一只农夫的年轻匀称的褐色大手握住面包或是葡萄酒瓶,立刻会使年长的人心头涌起仇恨或者愤怒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手笨脚,使那个军官如此恼火的,其实倒是因为那个毫无牵挂的年轻人的动作虽说带有本能的盲目性,却又那么有把握。

有一回,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酒液淌到了桌布上。军官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咒骂,他的眼睛发出蓝色的怒火,死死盯住那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这使年轻的士兵大为震惊。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钻进了他那从来没有受过震撼的灵魂深处。这使他一片茫然,感到惊讶。从此他内心的天真烂漫境界被破坏了,开始觉得心慌意乱。从那时起这俩人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在这以后,勤务兵很怕正面遇见他的主人。他的下意识记住了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和那两道严厉的浓眉,他不想正眼看着它们。所以他总是避开他的主人,眼睛只望着他的背后。同时他还有些焦急地等待这三个月快些过去,那时他的服役期便满了。他在上尉面前开始感到局促不安,这个士兵甚至比上尉更愿意不受打扰,自自在在地做他的仆人。

他服侍上尉已经一年多了,他熟悉自己的工作,干起来也得心应手,像是生来就会一样。他把上尉和他的命令都看成理当如此的,正像出太阳和下雨一样,而他服侍上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和他个人并没有切身关系。

但是现在,如果他被迫和他的主人发生个人交往,他就会像头被捉住的野兽那样,感到自己必须逃走。

然而,年轻士兵的存在已经穿透了上尉僵化的纪律外壳,使他作为人的内心感到困惑。上尉毕竟是个上等人,有着一双修长的手和文雅的举止,他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他固有的自我。他的脾气很暴躁,时时刻刻都得管住自己。有时他也会在士兵们面前发一顿脾气,或是跟别人角斗一场。他知道自己经常忍不住要爆发出来。但他还是尽量努力严守军纪。然而年轻士兵却似乎听任自己热情旺盛的天性在自己的举止中自然发泄出来。他的举动就像自由自在地行动着的野兽那样,带着一种热情。这就使那个军官愈来愈恼怒了。

上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无法再对勤务兵保持满不在乎的态度。他也无法对小伙子不理不睬。他不由自主地要观察他,向他发出尖刻的命令,尽量不让他闲着。有时他对年轻士兵大发脾气,对他耍威风。这时,勤务兵就会像聋子一样不声不响,绷着一副涨得通红的脸,等待叱责声结束。其实责骂声并没有穿透他的理智,他对主人的情感只好不露声色,采取自我保护的态度。

他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块疤痕,那是穿过指关节的一条深陷的伤痕。上尉对它早就看不顺眼,想利用这块疤来做点文章。而这块又难看又讨人厌的伤疤,却仍然在那只年轻的褐色的手上。上尉终于忍不住了。

一天,勤务兵正在把桌布抚平的时候,军官用一支铅笔按住他的大拇指问道:“这疤是怎么留下的?”

年轻人疼得一缩,随着便退回去立正。

“伐木的斧头砍的。Herr Hauptmann[19]。”他回答。

军官等着他继续解释。可是勤务兵没有说下去,却自个儿干活去了。年长的人绷着脸生起闷气来。他的仆人躲开了他。第二天,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个有伤疤的大拇指。他真想抓住它,然后……他的血液里升起了一股灼热的火焰。

他知道他的仆人不久就自由了,并且会因此而高兴。直到这时为止,士兵始终跟年长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上尉恼怒得快要发狂了。士兵不在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而士兵在眼前时,他就用受尽折磨的目光瞪着他。他恨那双茫然无知的黑眼睛上面那两道细长的黑眉毛。他也恼恨那优美的四肢的自由自在的动作,那是严格的军纪也无法加以约束的。他变得粗暴残酷、恃强凌弱,经常用言语挖苦和讥笑人。年轻的士兵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你是什么畜牲养的,为什么总不能用正眼看人?我对你说话的时候,你得好好地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那个士兵就把黑眼睛转到上尉的脸上,却视而不见;他只用两眼的微光瞥了一眼,却又立刻把眼神收敛起来,只觉察到主人的蓝眼珠,却没有碰上上尉的目光。年长的人的脸变得苍白,红棕色的眉毛抽搐着。他毫无表情地对士兵发出了命令。

有一回,他把一只沉重的军用手套扔到年轻士兵的脸上。他满意地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骤然一亮,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一根稻草扔到了火堆上那样,亮起了火光。于是他带点讥讽,又有点颤抖地大笑起来。

但是,时间只剩下两个月了。年轻人本能地努力保全着自己:他把军官当作一个抽象的权威而不是一个活人来侍候。他竭尽全力避免个人接触,甚至避免表现明确的仇恨。但是在受到上尉怒骂后,他还是压抑不住仇恨的滋长。不过他把仇恨搁在了一旁。只有等到他离开军队以后,才敢公开承认它。他生就是个活跃的性格,因此交了不少朋友。他觉得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大好人。然而不知怎的,他感到孤独。现在这种孤独感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会持续到他结束服役期的时候。但是军官却像是恼怒得要发疯了,小伙子不禁感到十分害怕。

这个士兵有个恋人,她是个独来独往、淳朴自然的山里姑娘。他们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块儿散步。他和她一起走着,不是为了谈话,而是想用胳膊搂住她,只想接触她的身体。这使他心情放松,更容易把上尉撇到脑后;因为他把她紧紧搂在胸前,便仿佛得到了休息。而她以一种默默无言的方式出现在那里,正是为了他。他们在相爱。

上尉觉察到了,气得发疯。他整晚整晚地不让小伙子有一点闲功夫,看见小伙子脸上现出阴沉的神色,他就觉得高兴。有时候俩人的目光遇在一起,年轻人的目光里含着阴郁、恼恨、不甘示弱,年长者的目光可就是烦躁不安、轻蔑和讥讽了。

军官努力不让自己承认,他已经被一股激情所控制。他并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已经完全不是一个被愚蠢而又固执的仆人所激怒了的人的感情了。因此,在他的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有道理的、照规矩办事的,也就让事情照样下去。但是他的神经却在受折磨。他终于拿起皮带朝仆人的脸抽打下去。当他看见小伙子吃惊地往后退缩,疼得流出了眼泪,嘴角淌出鲜血时,他立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愉快和羞耻。

但是,他对自己承认,这种事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干过。这家伙实在太惹人生气了。他自己的精神恐怕也正在走向崩溃。于是他带着一个女人到别处去住了好几天。

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快乐。他根本不想要那个女人。但是他还是度完了他的假期。他在假期结束时回去了,满肚子恼恨、烦闷、痛苦和抑郁。傍晚的时候,他骑了好久的马,然后直接回来吃晚饭。他的勤务兵不在家。上尉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两只修长文雅的手放在桌上。他觉得全身的血正一点一点地被腐蚀掉。

后来勤务兵走进了房间。他注视着那个强壮而从容的年轻人,他那俊秀的眉毛和浓密的黑发。在这一个星期里,小伙子已经恢复了原先悠闲自在的心情。军官的双手在抽动,好似充满了疯狂的火焰。小伙子向他立正,不为所动,不理不睬。

晚餐在沉默中继续吃下去。但是勤务兵显得有些急,把盘子弄出了响声。

“你是不是急着要走?”军官问道,同时观察着仆人那张专注而热切的脸。仆人没有回答。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上尉说道。

“是,长官。”勤务兵端着一摞军用深盘子站在那里回答道。上尉注视着他,等了一会,又问道:“你是不是急着要走?”

“是,长官。”这个回答使听的人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干什么?”

“我要出去。长官。”

“我今天晚上有事要用你。”

对方迟疑了一会。军官脸上露出古怪的强硬态度。

“是,长官。”仆人从喉咙深处咕哝道。

“明天晚上我也有事要用你。——事实上,除非我允许你出去,今后每天晚上你都得留下。”

仆人那长了一点胡子的嘴紧紧地闭住了。

“是,长官。”勤务兵为了回答,把嘴唇张开了一下。

他再次转身朝门口走去。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

勤务兵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便继续朝前走。他把盘子摞起来放在门外,从耳朵上取下了铅笔头,放进口袋里。他刚才是在把一首诗抄到他准备送给心上人的生日卡上。他回到屋里继续收拾桌子。上尉的眼睛放着得意的光,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迫不及待的微笑。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他问道。

勤务兵手里端满了盘子。他的主人正站在绿色的大火炉旁边,脸上露着一丝微笑,下巴向前伸出。年轻士兵一看见他这样,心里突然火烧火燎地翻腾起来。他只觉得两眼发黑,也不回答便昏昏沉沉地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他蹲下来放好盘子的时候,从他背后飞来一脚,把他踢得扑倒在地。盘子和碗盏都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了下去,他一把抓住了楼梯扶手的柱子。他刚要站起身来,又被重重地踢了好几脚,他只好虚弱地抓住柱子歇一会儿。他的主人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子,关上了门。楼下的女仆抬头望着楼梯,对那些砸得稀烂的杯盘碗盏扮了个鬼脸。

军官的心在往下沉。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有一些酒泼到了地板上。他倚着冰凉的绿火炉,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光了。他听见仆人在收拾楼梯上的盘子。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脸色苍白地等待着。仆人又进来了。上尉看见年轻人一脸困惑,疼痛得站也站不稳的样子,他的心便仿佛高兴得猛地跳了一下。

“schöner!”[20]他说道。

士兵这回立正的动作慢了一点。

“是,长官!”

小伙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嘴上刚长出来的胡子显得怯生生的,在黑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上,两道俊秀的眉毛显得格外清楚。

“我刚才问了你一个问题。”

“是,长官。”

军官的声调异常尖锐。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

仆人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翻腾起来,他喘不过气来了。他用紧张的黑眼睛望着军官,仿佛被吓昏了头。他傻里傻气地稳稳站直在那里。上尉的眼睛里露出了咄咄逼人的微笑,同时又抬起了他的脚。

“我忘了……长官。”士兵气喘吁吁地说,黑眼睛盯着另外那个人的得意扬扬的蓝眼睛。

“用它干什么?”

他看见年轻人的胸膛起伏不停,使劲想说出话来。

“我在写。”

“写什么?”

士兵又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军官能听见他在喘气。蓝眼睛里露出了微笑。士兵清理了一下干巴巴的嗓子,还是说不出话来。突然上尉的脸上像团火似的,亮起了一个微笑,然后一脚重重地踢在勤务兵的大腿上。小伙子往旁边挪了一步。他的脸变得死气沉沉,两只黑眼睛瞪得大大的。

“写什么?”军官问道。

勤务兵的嘴变得干巴巴的,舌头在嘴里舔着,就像舔一张千的牛皮纸。他清了清嗓子。上尉又抬起了脚。仆人的全身绷紧了。

“是诗句,长官。”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话语了。

“诗句,什么诗句?”上尉露出令人厌恶的微笑问道。

勤务兵又清了清嗓子。上尉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站在那里。

“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长官。”他听见了那干涩的、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唔!”他转过身去,说道,“把桌子收拾干净。”

“喀哧!”士兵嗓子里发出了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喀哧”,然后才不太清楚地回答:“是,长官。”

年轻的士兵走开了,他看上去变老了,脚步也显得沉重。

军官独自留下了。他全身僵直,不让自己思考。他的本能警告他,不要去思考。在他内心深处,得到强烈满足的那股激情,仍然在有力地产生着影响。然而,接着便产生了一种反作用,他心里有某种东西一下子崩溃了,随即是这种反作用带来的痛苦。他直僵僵地在那里站立了一个小时,他的感觉陷入了混乱之中,却又竭力让意识保持一片空白,不让脑子觉察一切。他就这样克制着自己,直到度过了精神压抑的顶峰,接着他便开始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沉入了忘怀一切的睡梦中。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他的良心受到了震动,但是他不让自己去想他做下的事,不让脑子去考虑它,把它和其他的本能一块压制下去,就当作他的意识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就像过去喝醉了酒那样,浑身乏力,这件事却已变得模糊不清,想不起来了。至于他的激情,至今还处在沉醉状态之中,他拒绝去回忆它。当他的勤务兵端来咖啡的时候,军官的态度还是像头一天早晨那样。他拒绝接受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认为它根本没有发生——他的拒绝是成功的。他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不是他干的。再说,就是有过什么,也全要怪那个愚蠢的、不听话的仆人。

勤务兵那天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走来走去。他觉得口干舌燥,便喝了点啤酒,但是喝得并不多。喝了酒使他恢复了感觉,这使他难以忍受。他变得麻木不仁,仿佛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全身已经有十分之九变得迟钝了。他只得怪模怪样,一歪一扭地趔趄而行。然而,一想起他挨的那顿脚踢,他就觉得难受。当他想起后来在那间屋里受到更多次脚踢的威胁时,只觉得心里怒火直冒,浑身无力。他一想起最后踢的那一脚,就喘不上气来。那时,他被逼着说出“是写给我的女朋友的”。现在他已经疲倦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嘴巴像个白痴似的微微张着。他只觉内心空虚,疲惫不堪。因此他心不在焉地干着活,痛楚不堪,动作缓慢而笨拙,他视而不见地拿起刷子摸索着乱刷一气,只要他一坐下来,就没有力气起来再干了。他的四肢和下巴都软绵绵的,死气沉沉。他实在太困倦了。他终于上了床,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地睡着了。这种睡眠,与其说是安眠,不如说是昏迷不醒。在这死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夜里,仍然夹杂着一丝丝痛苦的闪光。

早晨要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他在军号吹响以前就醒了。他胸口剧烈的疼痛、嗓子的焦渴以及那种持续不断的可怕的痛苦感觉,使他一睁开眼,眼神便黯淡无光。他不用想便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他还得继续执勤。屋子里最后的一点黑暗也被驱赶出去了。他必须撑起他无力的身体继续干下去。他实在太年轻,没有遇到过多少挫折,所以他现在觉得十分困惑。他只希望永远是黑夜,他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藏在黑暗里面。可是什么也阻拦不了白天的到来,他也不可能不起床去给上尉的马装上马鞍,给上尉煮咖啡。事情明摆在那里,他躲也躲不掉。接着,他想到,他实在没法干下去了。然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还是得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已经被震呆了,没法理解这件事。他只知道,不论他无力地躺上多久,这件事他是躲不开的——躲不开的。

他的身体仿佛运转不灵了,他使劲挣扎着才爬下了床。但是他还不得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推动自己的每一个行动。他感到迷惘、眩晕、无依无靠。后来,由于疼痛得厉害,他紧紧握住了床沿。他瞧了瞧大腿,看见黝黑的皮肉上那几块青紫的伤痕。他知道如果用手按一下伤痕,他准会疼晕过去。但是他不愿意晕倒——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谁也不应该知道。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了——只有他和上尉。

他慢吞吞地省着力气穿好了衣服,硬撑着走起路来。除了他用手接触的东西以外,别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模糊不清。但他还是勉强做完了他的工作。剧烈的疼痛唤醒了他麻木的感觉。最糟的活儿还没有做。他端着托盘上了楼,走进上尉的房间。苍白而阴沉的军官正坐在餐桌旁边。勤务兵敬礼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复存在。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使自己适应这种虚无的状态——然后他振作了一下,似乎又清醒过来,然而这时上尉却开始变得模糊而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紧紧抓住这种情景不肯放手——上尉并不存在——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但是他看见上尉端咖啡时手在颤抖,便觉得一切都破灭了。他走开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崩溃,正在破裂成无数碎片。当上尉骑在马背上发号施令的时候,当他自己背着步枪和背包,疼痛难当地站在那里时,他觉得自己不得不闭上眼睛,他似乎不得不对一切都闭上眼睛。长途行军加上喉咙干渴的无休止痛苦,使他心里只有一个充满睡意的愿望:必须搭救他自己。

他对于喉咙的干渴甚至也渐渐习惯了。天空里,白雪覆盖的山峰显得那么辉煌夺目,在下面河谷里,泛着白光的绿色冰河蜿蜒曲折地流过白色的浅滩,又显得那么神奇。可是,他却发着烧,口干舌燥,快要忍受不住了。但他还是毫无怨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着。他不想开口,不想对别人说话。两只鸥鸟,像浪花和雪片,在河上飞过。浸透阳光的绿色黑麦散发出令人晕乎乎的气味。行军在单调地继续着,像晚上失眠一样无休无止。

他们在大路附近遇上了一所低矮宽敞的农舍,门口早已放好了一桶桶的水。士兵们都围上去喝水。他们拿下了头盔,汗湿的头发上冒出了热气。上尉骑在马背上观察着。他需要看到他的勤务兵。头盔在他浅色的凶恶眼睛上投下了一片黑影,但是他的小胡子、嘴巴和下巴在阳光下却很清晰。勤务兵不得不在这个骑马人面前活动。他倒并不感到害怕或者畏怯。因为他仿佛已经被掏去了五脏六腑,里面全空了,像一只空壳。他觉得自己已不存在,只是一个在阳光下蠕动的影子。虽说他渴得难受,可是一觉得上尉在旁边,他就喝不下水了。他不愿摘下头盔擦一擦湿漉漉的头发。他只想留在阴影里,不愿意被逼得清醒过来。他看见上尉用灵活的靴跟踢了一下马的腹部,不由得一惊;上尉骑着马慢慢跑开了,他这才又重新回到一片空幻之中。

总之,无论什么都没法把他在这个炎热而晴朗的早晨里活生生的位置归还给他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这一切事物中的一块空白。而上尉却变得更加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了。一股怒气充满了年轻仆人的全身,使他头晕目眩。但是他的心却跳得更平稳了一些。

这个中队翻过了山,准备绕个圈子回去。山下,农庄里的钟敲响了。他看见那些光着脚、在茂密的草地上割草的长工都放下活计,朝山下走去,肩头挂着大镰刀,像一只只闪亮的长爪子弯在背后。他们似乎是些梦境里的人,和他好像毫无关系。他感到自己沉入了一个黑魃魃的梦:别的一切都在那里,都有形体,只有他自己是一种意识,一个只能思考和理解的、没有形体的空白。

士兵们默默无言、沉重地登上耀眼的山坡。勤务兵的头开始感到眩晕,一切都在缓熳而有节奏地旋转着。有时他的眼前是一片黑,仿佛他是在透过一块被烟熏黑的玻璃观察世界,只看见一些模糊而不真实的影子。他觉得这样走起来他就头疼。

空气里的香味太浓了,简直使人透不过气来。所有那些青葱的绿色植物仿佛都溢出了汁液,使得空气里充满了绿色植物浓得使人恶心的气息。其中有带着纯净蜂蜜和蜜蜂的香气的三叶草;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辣味——他们来到了山毛榉旁边;然后他们听见了奇怪的“嗒嗒”声,闻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原来他们正在一群羊身边走过,放羊的穿着黑罩衫,手里拿着弯柄的牧羊棍。在这样炎热的阳光下,羊儿为什么要挤成一团?他感觉那个牧羊人看不见他,而他却看得见牧羊人。

中队终于停了下来。士兵们把步枪架成圆锥形,用背包围着步枪零零乱乱地放成一圈,然后他们就稍稍分散开来,坐在山坡高处的小丘上闲聊起来。士兵们身上都冒着热汗,但很活跃。他静静地坐着,凝视着二十公里外巍然挺立的青蓝色山脉。在起伏的山峦间有一片青翠的洼谷,在洼谷外面,山脚下那条淡灰色的宽敞的河床里,一片片泛着白光的绿色河水,流淌过夹在暗黑松林间的、泛着浅红色的灰色浅滩。那条河就这样流淌到很远的地方。它似乎在朝山下流去。在一英里外的河上,有人在驾着一只木筏。这里是陌生的乡下。稍近一点的地方,在树林边缘上,有一幢红屋顶的宽敞农合,有着白色墙基和方格小窗,掩映在浓密的山毛榉树叶之中。那里还有一长条一长条的黑麦地、三叶草地和浅绿色的小麦地。在他脚边,山丘底下,是一片暗黑色的沼泽。沼泽里长着金莲花,它们都屏息静心地挺立在细长的花梗上。有些淡黄色花苞已经绽开,一块碎花瓣悬挂在空中。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眼前五颜六色的幻象里。上尉那浅蓝和大红色相间的身形,正端坐在马上,沿着平坦的小山顶,在一片片狭长的小麦地中间缓缓地跑着。打信号旗的士兵就跟在他后面。骑马人的身影高傲而自信地移动着,这天早晨的全部光彩,都集中在这个敏捷活泼的人身上了。这使得其余的人都落进了脆弱而闪烁的阴影中。年轻的士兵顺从而冷淡地坐在那里瞧着。但是当那匹马慢了下来,踏上最后那条陡峭的小路时,一股强烈的怒火又在勤务兵的身躯和灵魂中燃烧起来。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后脑勺上好似沉重地压着一大团火。他不想吃东西。他的手在移动时也微微地颤抖着。这时,骑在马上的上尉正骄横地慢慢走近。勤务兵心里愈来愈紧张。然后,看见上尉在鞍座上放松自己的样子,一股火焰燃遍了他全身。

上尉注视着山坡上那片浅蓝色和大红色,那些散布在四周的黑压压的人头。他感到高兴。指挥这队人马,也使他感到高兴。他感到骄傲,他的勤务兵也是这些服从他指挥的人中的一个。上尉踩着马镫,欠起身察看着。年轻士兵坐在那里,毫无表情的脸转了过去。上尉轻松地坐在马鞍上。他那匹有着像山毛榉果实那样的褐色皮毛的、细长腿的骏马,正雄赳赳地朝山上走去。上尉走进了充满团队气氛的地方:一股热烘烘的男人气味、汗味和皮革味。他非常熟悉这种气味。他跟中尉讲了几句话以后,又骑着马朝山上走了几步,然后坐在马鞍上,俨然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他那汗涔涔的马飒飒地甩着尾巴,而他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部下,看着他的勤务兵,人群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

年轻士兵的心在胸膛里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他的呼吸十分吃力。军官朝山下望去,看见三个年轻士兵抬着两桶水,正脚步趔趄地穿过一块阳光照耀的绿色田野。在一棵树下已经放好了一张桌子。瘦长身材的中尉正站在那里自以为了不起地忙碌着。这时,上尉鼓起勇气,采取了大胆的行动。他召唤他的勤务兵。

年轻的士兵听到命令,立刻觉得怒火涌到了他的喉咙。他茫然地站了起来,觉得憋得透不过气来。他站在上尉前面,行了个礼,没有抬头朝上看。上尉的声音却不太稳定。

“到旅店去给我拿……”上尉发出了命令,“快点!”他加上了一句。

听见最后这句话,仆人心头又闪起了怒火,他感到周身又有了气力。然而他还是机械地服从着命令,转过了身,快步跑下山去,他的裤腿鼓鼓囊囊地挤在军用皮靴上面,看上去几乎像一头熊。军官一直在瞧着他晕晕乎乎地向山下冲去。

但是,如此恭顺而机械地服从命令的,只是勤务兵外在的躯壳。在他心里,逐渐凝集成了一个内核,这个内核压缩和集中了这个年轻生命的全部精力。他完成了任务,又拖着疲倦的脚步急忙回到山上。他一面走一面感到头疼,不知不觉地蹙起了眉头。但是在他的胸中却有一块强硬的东西,那就是他的自我,他的自我是坚定的,决不让人把它撕成碎片。

上尉走进了树林子里。勤务兵脚步沉重地穿过充满队伍气氛的那个热烘烘、臭烘烘的地区。他的内心现在充溢着一股奇特的精力。上尉倒显得没有他自己那么真实了。他走到进入树林的绿色小径上。他看见那匹马站在稀疏的树荫下,阳光和闪烁的树叶阴影在它褐色的身体上跳动着。那儿新近砍伐过树木,留下了一块空地。在这块阳光灿烂的空地旁边,在杂着金黄阳光的绿荫下面,站着两个身穿浅蓝和浅红军服的人,他们身上的浅红色显得格外清晰。上尉正在和他的中尉谈着话。

勤务兵就站在那块明亮的空地边缘上。这里直挺挺地躺着许多剥去树皮、闪着光的巨大树干,看上去像是一具具赤身裸体的棕色尸体。在人们践踏过的地面上,散落着树木的碎屑,仿佛是溅落的光线。到处是砍倒了树木的树桩,它们平坦的桩顶还留着砍痕。在它们的旁边,则是一棵明晃晃的、在阳光下显得碧绿的山毛榉树。

“好的,我这就骑马到前面去。”勤务兵听见上尉说。中尉敬了个礼便走开了。他自己就走上前去。当他沉重地迈步向军官走去时,腹中感到一阵灼热的火焰在燃烧。

上尉观察着年轻士兵颇为粗壮的身躯蹒跚着走上前来,他的血管里也涌起一股热浪。这回他们两人将要面对面地接触了。而他却在这个低着头、步履蹒跚的壮实小伙子面前退缩了。勤务兵弯下腰把食物放在一块锯平了的树桩上。上尉注视着那双被太阳晒红了、闪着光的赤裸的手。他想对年轻的士兵说几句话,但是说不出来。仆人用大腿支撑着酒瓶,打开瓶塞,把啤酒倒进有柄的大杯里。他的头一直低着。上尉接过了那只大杯。

“天真热!”他说,看上去很和蔼。

怒火涌出了勤务兵的心头,使他几乎被憋住了气。

“是,长官。”他咬紧牙关回答道。

然后,他听见了上尉喝酒的声音。他握紧了拳头,手腕疼得要命。他听见盖上杯盖的细微响声,抬头一看,上尉正在注视着他。他急忙把目光移开。这时,他又看见上尉弯身从树桩上拿起一片面包。年轻的士兵一看见那个僵直的身体在他面前弯下,全身又掠过一股怒火。他把眼光移开了。他感觉得到上尉有点紧张。他正在撕开那片面包时,它掉到了地上。于是上尉吃了另一片面包。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紧张地站着,主人吃力地嚼着面包,仆人握紧拳头,脸侧了过去,瞪大眼睛瞧着。

然后,年轻的士兵吃了一惊。上尉又把大杯的杯盖掀开了。勤务兵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杯盖和那只握着杯子把手的白净的手。那只手举了起来。年轻人的目光跟着它转。这时,他看见年长的人喝酒时,瘦削而强壮的喉头上下移动,结实的下巴也动了起来。原先使年轻人的手腕跃跃欲试的本能,这时突然挣脱了所有的控制。他猛地跳了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被一股烈焰烧成了两半。

军官的一只靴碰在树根上绊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吓人的巨响,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脊背恰好撞在一截锋利的树桩尖碴上。大杯子飞了出去。一眨眼功夫,在那个勤务兵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严肃认真的神色。他咬着下唇,跳上前用膝盖压住了上尉的胸膛,使劲把他的下巴朝后面的树桩边沿压了下去,他压着,心里感到无比的轻松,本来绷得紧紧的手腕也如释重负。他鼓足了劲,用手掌心紧按着上尉的下巴。把上尉的下巴,那个已经长出了一点胡茬的坚硬下颚抓在他手里,使他感到高兴。他毫不放松,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按着那个脑袋,直到他听见轻微的“咔啦”声,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虚无缥缈了。军官的身体剧烈地抽动起来。使年轻士兵胆战心惊、毛骨悚然。但是制止住这种抽动,又使他感到高兴了。他很高兴用手继续按住上尉的下巴,感觉另一个人的胸膛在他年轻强壮的膝盖的重压之下停止了呼吸,感觉那个倒下的身体剧烈地抽动着,使得压在它上面的他自己的全身也都猛烈地晃动起来。

但是后来,它不再抽动了。他可以望进另一个人的鼻孔,那人的眼睛却几乎看不见。他的嘴唇噘着,更显得肥厚,小胡子也竖了起来,样子显得很古怪。后来他猛地一惊,看见上尉鼻孔里渐渐充满了鲜血,积满了鼻孔,待了一会儿,便流淌出来,顺着一道细流,淌进了眼睛里。

这使他感到震惊和不安。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那个身体抽动着,然后便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不动了。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瞧着。可惜这家伙就这么丧了命。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个曾经踢过他、欺侮过他的人。他不敢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十分丑恶,只露出眼白,血正在往眼睛里流淌。这种景象吓得勤务兵的脸蹙了起来。好吧,事已如此。他的内心还是满意的。他曾经厌恨上尉的那张脸。现在这张脸已经被摧毁了。勤务兵的心灵感觉无比轻松。事情就该是这样的。然而,看见那个残破的高大军人尸体躺在树桩上,细长的手指弯曲着,勤务兵又觉得无法忍受。他想把尸体藏起来。

他迅速而匆忙地把尸体抱起来,塞进那堆砍倒的树干底下。那些光滑美观的树干,都一根根地两头平放在圆木头上面。那脸孔血淋淋的,显得狰狞可怕。他用头盔把它盖住。然后他把上尉的手和脚摆放得笔直而庄重,又把那身讲究的军服上面的枯树叶掸干净。于是,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树干底下的阴影里了。只有一道细细的阳光透过圆木的一条小缝洒在他的胸膛上。勤务兵在它旁边坐了一会。他自己的生命也在这里终结了。

然后,他心神恍惚地听见那个中尉高声对树林外的士兵们解释说,他们应当假设下边河上的那座桥是在敌人手中。他们应当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发起进攻。中尉并不善于表达自己。勤务兵习以为常地听着,一点也没听明白。等到中尉重新再讲一遍的时候,他就不去听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烁,地上的碎木屑闪着白光,这都使他惊奇。对他来说,世界已经变了样。但是对别人则不然——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只不过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职责是把啤酒杯和酒瓶送回去。但是他已经无法做到了。他已经离开了这一切。中尉还在沙哑地解释着。他必须走了,不然他们会追上他的。他现在已经没法和任何人接触了。

他使劲用手指揉眼睛,想弄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然后他转过身去,看见那匹马站在小路上。他走过去骑上了马。坐在马鞍上使他感到疼痛。他驱马跑过树林,心里只想着骑在马鞍上的疼痛。他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无法摆脱与别人隔绝开的感觉。小路通到树林外边。他在树林边上勒住马,站住了,观察着。在阳光普照的河谷里,聚成一堆的士兵正在行进。一个在一块狭长的休耕地上犁地的农民,不时在拐弯的地方大声吆喝着他的牛。村庄和有着白色塔楼的教堂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渺小。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坐在那里,在远远的地方,像一个留在屋子外面的黑暗里的人。他已经离开了日常生活,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不能回去,他甚至也不愿意回去了。

他离开阳光照耀的河谷,驱马进入了树林深处。灰白的树干像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对他的经过毫不理会。一头母鹿跑过阳光斑驳的阴影,它自己本身也形成了一片不断移动的光和影的图像。在枝叶间有一条条明亮的绿色隙缝。然后他便进入了一大片黝黑清凉的松林。他疼痛得晕晕乎乎,头脑里有一根筋在猛烈地跳动,使他难以忍受。他确实是病了。他从小到现在还没有生过病。他觉得迷迷糊糊,眼前这一切使他昏头昏脑、天旋地转。

他想跳下马,却摔倒在地,他身上的疼痛和缺乏平衡使他吃了一惊。马儿不安地挪动着。他使劲扯了扯它的缰绳,马儿便急跳起来,小步跑开了。这是他和世上其他事物的最后一点联系。

可是他只想躺下,不受别人打扰。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树林,来到一块僻静的地方。那是一片长满山毛榉和松树的斜坡。他立刻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而他的知觉却离开了他疾驰而去。他病魔缠身,脉搏激烈地跳动着,仿佛穿透了整个大地。他又燥又热,发着高烧。但是他正在昏迷状态里茫无目的地、急躁而忙碌地折腾不休,根本无暇注意这个了。

他猛地一惊,清醒过来了。他的嘴又干又硬,他的心怦怦地猛烈跳动着,但是他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他在哪里?在营房里?在家里?他听见笃笃的敲打声。他吃力地向四下张望——树林、密密的绿叶、地面上一块块静止不动的红色的明亮阳光。他不相信这是他自己,他不相信他看见的一切。有什么东西在笃笃地敲打着。他挣扎着想清醒过来,却又昏迷过去了。然后他又一次挣扎着。渐渐地,周围的一切开始和他发生了联系。他清醒了,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看得见头顶上一棵枞树沉重地垂下的黑色残破枝叶。然后,一切又变成漆黑一团。而他却不相信是自己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闭上眼睛。从黑暗中,又慢慢地出现了视像。有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突然看见了他所憎恨的上尉的那张血糊糊的脸,他害怕得不敢动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知道事情确实是那样的,上尉肯定是死了。然而,他的身体却陷入了昏迷状态。什么人在笃笃地敲打着。他心惊胆战,一动不动,像死人似的躺着。接着,他又一次昏过去了。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个东西正轻快地爬上一根树干。那是一只小鸟。小鸟在他头顶婉转啁啾。笃——笃——笃——这只伶俐的小鸟用嘴啄着树干,仿佛它的脑袋就是一把圆圆的小锤子。他好奇地凝视着它。小鸟以它那悄悄的方式机警地移动着。然后它又像老鼠那样从光秃的树干上出溜下来,小鸟那迅速的蠕动引起了他一阵厌恶的感觉。他抬起头来,头非常沉重。这时,小鸟跑出阴影,穿过一片安静的阳光,小脑袋飞快地上下摆动着,两条白腿明亮地闪耀了一下。它的模样是多么端正,多么小巧,翅膀上还有一片白色羽毛。那里有好几只小鸟。它们都很可爱——不过它们老是在山毛榉果实中间,像机敏的四处乱跑的老鼠那样悄悄地窜来窜去。

他精疲力竭地再次躺下,不久就又失去了知觉。他害怕起那些悄悄来去的小鸟。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活跃起来,涌进了他的头脑。然而,他却无法动弹。

在另一次精疲力竭的痛苦中,他又醒了过来。他的头很疼,病痛折磨着他,他无法动弹。他有生以来还没有生过病。他不明白此刻他身在何处,此刻他是什么模样。他很可能中了暑。或许还有其他的事——他已经使上尉永远沉默了——在不久以前——唉,是很久以前了。上尉的脸上全是血,两只眼睛向上翻。那时,一切仿佛毫无问题。一切都很平静。但是现在他已陷入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他从来没有达到现在这种地步。他是活着的,还是死了呢?他是孤身一人。别的那些人,全都待在一个宽阔明亮的地方,他却被关在外面。市镇和整个乡村就是一大块充满光明的明亮的地方,而他却在这里,在外面,在幽暗空旷的冥府,这儿的每一样事物都孤单地存在着。但是所有那些人,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到外面来的。他们都很渺小,都被他留在身后了。那里有父亲、母亲和心上人。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一片空旷的地方。

他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出溜一下蹭了过去。那是一只棕色的小松鼠,一跳一蹦欢快地在地上奔跑,它的红尾巴跟着身体起伏摆动——它坐下了。尾巴卷了起来,又伸展开去。他愉快地注视着它。小松鼠又跳跳蹦蹦、欢欢喜喜地跑开了。它猛地扑向另一只松鼠,于是两只松鼠一前一后地追逐着,嘴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闹声。士兵想和它们说说话,但是嗓子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松鼠们嗖地逃走了——攀到树上去了。后来他看见有一只松鼠正在树干的半腰上偷偷地瞧他。他突地感到一阵惧怕,不过他此刻神志也还清醒,觉得很有趣。松鼠还在那里,机警的小脸在树干半腰上盯着他,小耳朵竖了起来,小爪子抓紧了树皮,洁白的胸脯挺了起来。他倒被它吓得一惊。

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他不停地走啊,走啊,寻找一样东西——寻找喝的东西,由于干渴,他的脑子热得像着了火。他磕磕碰碰地走着。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走着走着便失去了知觉,然而他还是张着嘴、蹒跚地向前走去。

当他睁开眼再看着这个世界时,他惊讶得哑口无言。他不再竭力回想世界原来是什么模样了。在闪着金光的绿叶背后是一片不透明的金黄色光芒,还有紫灰色的高大树干,再过去一些就是黑暗了,黑暗包围了他,越来越浓厚。他意识到,自己是刚刚到达这里。他正置身于现实之中,在现实的黑暗的底部。但是他的头脑还是干渴得燃烧起来。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那么沉重了。他猜想这是由于他新来乍到。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他觉得自己正在异常轻快地走着,正笔直地走向解救——或者是走向水源?

突然他害怕地站住不动了。在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广阔无垠的摇曳的金色火焰——只有几棵黑黝黝的树干像栅栏似的隔在他和金色火焰中间。在那片齐刷刷的嫩绿光滑的麦苗上也都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一个穿着长裙、头上包着黑布头巾的女人,正在像一个黑影似的穿过那块闪耀发光的、绿色的小麦地,走到耀眼的阳光下。那边还有一个农庄,在阴影下显得浅蓝,而树林则是黑魃魃的。那儿有一座教堂,它的尖顶融进了金光里,几乎要消失了。那个女人继续往前走,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和她说话。她是一个明亮而牢固的幻影。她会说出一种使他困惑不解的话语,她的眼睛瞧着他却又看不见他。她正在穿越到另一边去。他倚着树站立着。

他终于转过身向那片光秃秃的狭长树林看去。这片树林平坦的底部已经变得黑沉沉了。他看见不远处的群山沐浴在奇妙的阳光里,显得光彩夺目。在最近的那条线条柔和的灰色山脊背后,远处的山脉是金黄和浅灰色的,山顶的积雪像柔软纯净的黄金那样灿烂。群山是如此宁静地在空中闪闪发亮,仿佛纯粹是由天空里的岩石构成的,在沉默中闪耀着。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它们,他的脸被照亮了。就像积雪放出的金黄色的灿烂光芒一样,他感到自己的干渴也化作了内心明亮的光。他倚在一棵树上,站在那里瞧着。后来,一切事物都融进了浩渺的空间。

那天夜里,一直不停的闪电把整个天空照得发白。他一定是继续朝前走了。有时,悬在他周围的世界是一片青灰色。田野是一片平坦的灰绿色,树林是黑乎乎的一团,连绵的云层在白茫茫的天空里则显得乌黑一片。后来,黑暗像百叶窗似的落了下来,一切都被覆盖在黑夜之下了。一个半隐半现的世界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个世界还是无法完全跳出黑暗之外!然后,大地又呈现出一抹苍白,黑乎乎的形象显现在朦胧中,头顶上飘浮着绵延不绝的云彩。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暂时投在浑然一体的黑暗之上的幽灵似的影子,而那片黑暗又总是无所不包的。

他身上仍然发着烧,病得昏昏沉沉。他的脑子就像黑夜一样时开时合。接着,他仿佛看见长着大眼睛的什么东西,在树后面瞪着他,吓得他有时全身抽搐起来……接着是行军造成的长时间痛苦,以及那腐蚀了他的血液的太阳光……然后是对上尉的仇恨,接着是一种温柔舒适的感觉。但是一切都变了形,都产生于痛苦中,又转变为痛苦。

到了早晨,他完全清醒了。接着,他的头脑被可怕的干渴烧灼着!太阳照射在他的脸庞上;在他的湿衣服上,露水化成了水蒸气。他像个中了魔的人那样站了起来。在他面前,清凉而温柔的蓝色山脉绵亘在清晨的灰白色天边。他需要它们——他只需要它们——他想摆脱自己,让自己与它们合而为一。它们岿然不动,宁静而温柔,点缀着轻柔的白雪。他呆立在那里,痛苦得发了狂,手紧紧地攥着。然后,他的全身突然抽动起来,倒在地上。

他静静地躺着,进入了痛苦的梦境。干渴的感觉似乎离开了他,站在一旁,成为一种单独的需要。然后,他的疼痛感也成了另一种单独的个体。接着是他那行动不便的身体,也成了一个单独的事物。各式各样单独的事物,把整个儿的他给瓜分掉了。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特而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彼此间又正在越离越远。然后,它们全都会裂开。阳光正向下钻透他的身体,也在钻透这种联系。接着它们就会坠落下去,穿过永远在消逝着的空间,坠落下去。后来,他又恢复了知觉。他用胳臂撑起身体,注视着闪光的群山。那些山峰一排排地耸立在那里,全都静悄悄地、神秘莫测地耸立在天地之间。他凝视着,直到眼睛发黑,而那些如此壮丽的山峰,显得那么洁净、那么清凉,仿佛它们所拥有的,正是他失去了的东西。

三个小时以后,士兵们找到了他。他躺在那里,胳膊枕着头,黑头发在阳光下散发出热气。但是他还活着。年轻的士兵们看见了他张开着的黑乎乎的嘴巴,惊吓得急忙把他放回地上。

晚上他在医院里死去了,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们看见他腿上的伤痕,全都沉默着。

两个人的尸体并排躺在停尸房里,一个白皙细长,僵直地安息在那里。另一个是如此年轻,如此稚气,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