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这些最初的日子，只有一次卡佳不祥地让米佳想到了她。

一天晚上，米佳来到后台阶上。天很黑，四下里静悄悄的，有一股潮湿的田野气味。在隐约可辨的园子上空，从云端显露出一颗颗泪眼似的小星星。忽然间，从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咕咕的怪叫，接着是一阵鬼哭狼嚎，刺耳的尖叫声。米佳打了一个寒噤，一时呆立在那里，后来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走进那似乎怀着敌意从四面八方警戒着他的黑暗的林荫道，再一次停步侧耳倾听：刚才是什么东西突然而又可怖地向着园子大叫？那东西在哪儿？米佳心想，那不过是一只林鸮在交配罢了，却又因为那个鬼怪躲在黑暗之中而吓得浑身发麻。突然，又传来一声使米佳胆战心惊的嚎叫，近处的树梢刷刷地响了一阵，那鬼怪就无声地转移到园中别的地方去了，在那边开始嚎叫，后来又像婴儿哀求般地哼哼，哇哇地哭喊，以无法承受的快感一面拍打翅膀一面鸣叫，接着是尖叫，好像被胳肢和折磨似的放荡地笑。米佳浑身颤抖地盯着暗处仔细倾听。那鬼怪突然挣脱，憋了一口气，然后发出一声像是撕裂了这漆黑的园子的临死的筋疲力尽的哀鸣，消失得无影无踪。米佳又等了几分钟，这可怕的交配场面没有重演，他悄悄走回屋里——梦中他给三月份在莫斯科由他的爱情蜕变成的那些病态的、使他反感的念头和情感折磨了一夜。

可是到了早晨，在阳光的照耀下，夜间的苦恼迅速消散。米佳回忆起，当他俩最后决定他必须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的时候，卡佳哭了。他回忆起，卡佳想到他六月初也要去克里木的时候是那么高兴，卡佳帮他收拾行装以及在车站上送他的情景是那么动人……他拿出卡佳的小照，久久地欣赏卡佳那打扮得很漂亮的小脑袋，惊异地看到卡佳那双张得大大的，几乎瞪圆了的直视着的眼睛目光是那么清纯明亮……接着他给卡佳写了一封对他俩的爱情充满信心的特别长特别热情的信，于是他又在他赖以生存、令他欢喜的一切事物中，不停地感觉到卡佳那充满爱意的、清晰明朗的存在。

米佳还记得九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的感受。那也是在春季。父亲去世第二天，他怀着既困惑又恐惧的心理胆怯地穿过大客厅，父亲躺在那里的一张长桌上，穿一身贵族礼服，两只苍白的大手交叠着搁在高高突起的胸脯上，稀疏的胡子是黑色的，鼻子却发白。米佳走出去，看了一眼立在门边台阶上的蒙着一块金色锦缎的大棺盖，忽然感觉到世上有死亡！死亡无处不在，在阳光里，在庄院内春天的小草间，在天上，在园中……他向园子走去，进入光影斑驳的椴树林荫道，然后转到旁边那些阳光更加充足的小径上，看看树木，看看今年新生的白蝴蝶，倾听第一批小鸟的甜美的歌声。他什么也不认得了，样样都包含着死亡，大客厅里那张可怕的桌子，台阶上那块蒙着锦缎的长长的棺盖！太阳似乎不像先前那样明亮，小草不像先前那样翠绿，蝴蝶不像先前那寂然不动地停在还只有尖顶给晒热了的春天的小草上。总之，一切都与昨天不同，一切似乎都因世界末日将至而变了样。春的绚丽，它的永恒的青春魅力，也显得可悲可叹了！米佳的这种心态持续了很长时间，整整一个春季。经过多次擦洗和通风的大宅，好久都让人觉得，或者说怀疑，有一股瘆人的，叫人恶心的气味……

如今米佳重又有了那种困惑的感觉，只不过性质全然不同。今年春天，他的初恋的春天，也与过去所有的春天全然不同。世界又变了样，充满了一种似乎是局外的东西，不过并无敌意，也不可怖，相反，倒是与春的欢快和年轻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这局外的东西就是卡佳，确切些说，是米佳希望，米佳要求卡佳给他的那个世上最美的东西。随着春季一天天过去，米佳对卡佳的要求越来越多。现在卡佳不在身边，米佳眼前只有卡佳的形象，不是实际存在的形象，而是理想中的形象。卡佳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破坏米佳希望是她的那个完美无瑕的形象，因此米佳无论看什么都觉得里面有卡佳活生生地存在着，而且越来越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