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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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一点,我坐在从餐厅配房入口数,右手边第三个小隔间里,背靠着墙,可以看见进进出出的所有人员。那天上午天气晴朗,没有雾,连云都没有。室外的游泳池从酒吧的玻璃墙延伸至餐厅另一头,折射着明亮的阳光。一个身穿白色鲨鱼皮泳衣,身材姣好的姑娘正顺着梯子爬上高台跳水板。我看着她棕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间的白色光圈,心神荡漾。突然,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被凸出的屋檐挡住了。过了一会,我看见她转体一周半,跳入水中,溅起很高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彩虹,那彩虹几乎和这个姑娘一样美丽。之后,她爬上扶梯,解开泳帽,甩了甩金发,扭着屁股走到一个白色小桌前,在一个穿着白色斜纹泳裤、戴着墨色眼镜的小伙子身边坐下,那个小子的皮肤均匀地晒成黑色,他肯定是雇来的泳池服务人员。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大腿,她张开脸盆大小的嘴笑了起来。我对她的兴趣瞬间消失殆尽。我没有听见她的笑声,但她脸上张开的,露出牙齿的大洞足以毁掉我对她的兴趣。

酒吧里没有多少人。在我后面第三个隔间中有两名嬉皮士,他们正通过双臂的姿势,而不是金钱,向对方卖弄二十一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精彩电影片段。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部电话,每隔两三分钟,他们都会玩一次匹配游戏,看谁能把电话打给扎纳克,提供一个超级棒的主意。他们是那么年轻,皮肤黝黑,热切而又充满活力。虽然只是打个电话,他们进行的肌肉活动不少于我把一个胖子扛上四楼所进行的肌肉活动。在吧台边,有一个伤心的家伙坐在高脚凳上,正向调酒师哭诉着,而调酒师正在擦着玻璃杯,脸上挂着虚假笑容,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尖叫。那名顾客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现在已经喝醉了。他想说话,就算他不想说,他也停不下来。他待人有礼且和善,说话时的发音也不是很含糊,但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离不开酒,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松开酒瓶。他希望他的余生就这样,他的生活现在也已经这样了。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变成那样,即使他告诉你答案,也不一定是真的,顶多就是他对真相的扭曲记忆。在每一个安静的酒吧都会有这样的伤心男子。

我看了看手表,那位能干的出版商代表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如果等三十分钟他还没有来,我就离开。一切由客户说了算是行不通的。如果客户可以任意摆布你,他会觉得其他人也能,而他请你的目的可不是找一个任何人都能摆布的家伙。而且,现在,我不是特别需要工作,所以不能让来自偏僻东部的某些傻瓜,某些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工作,面前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还配有一位身穿海蒂·卡内基职业女性套装,有一双美丽、明亮大眼睛的秘书的经理把我当成马童。他就是那种人,告诉你九点整到,但自己却在两个小时以后,喝一大杯吉布森鸡尾酒,然后飘然而至。如果你不能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等着他,他会感到愤怒,降低执行能力,只有五周的阿卡普尔科之旅才能平息其愤怒。

一位年老的酒吧服务员从我身边走过,轻轻看了看我面前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和清水。我摇了摇头,他晃了晃有白色短发的脑袋,正在这时,一位梦幻般的女人走了进来,整个酒吧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两位嬉皮士不再吵闹,坐在吧台高脚凳上的醉汉不再抱怨,就好像乐队指挥刚刚轻敲了他的乐谱架,抬起胳膊,示意他们做好准备一样。

她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高定白色亚麻纱裙,脖子上系着一条带黑色圆点的白色丝巾。她的头发与童话公主一样,是淡金色的,头上带有一顶黑色小帽,淡金色的头发像窝在巢穴的小鸟一样服帖。她的眼睛是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颜色较淡。她走到我对面的餐桌前,摘下白色的长手套。那名老服务员已经殷勤地把餐桌拉出,从没有一位服务员这样为我服务过。她坐下来,把手套塞到手提包的带子下面,冲服务员微微一笑,表示感谢。那笑容温柔而又纯洁,服务员几乎迷醉了。她低声和服务员说了几句,服务员便急匆匆地躬身离开了,就像他的人生有了重大使命。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转头,发现我看她,眼睛往上抬了半英寸,将视线从我身上略过。无论她是否看得见我,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界上有很多金发女郎,现在,金发女郎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人们用来玩笑的词了。大概除了肤色和发色像漂白过的祖鲁族人一样浅的那些人,和性格极其温柔的人之外,所有的金发女郎都有自己的特点。有总是叽叽喳喳、身材娇小的可爱金发女郎;有用冰蓝色目光将你拒之千里、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有带有迷人体香、闪闪发光,会仰视你,会挽着你的胳膊,但在你要带她回家时总是说很累的金发女郎,她会做出无助的手势,说头疼得要命,这让你恨不得扇她一耳光,但你也会庆幸你在为她浪费更多金钱和时间之前发现这可恨的头疼,因为她会一直借口头疼,这就像不会磨损的武器,与亡命徒的长剑或卢克雷齐娅的毒药一样厉害。

有温柔、坚定、嗜酒的金发女郎,她不在乎穿什么,只要是貂皮就行,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只要是星光厅,且有很多高度香槟就行;有娇小活泼的金发女郎,像个小伙伴一样,处处要求自己付钱,充满阳光,通晓常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看着《周六评论》一边将一个货车司机过肩摔倒,顶多错过一句台词;还有患有非致命但治不好的贫血症,皮肤苍白、头发浅黄的女郎,她神情倦怠而飘忽,说话轻柔,你都不敢染指,因为你不想这么做,而且,她读得是《荒原》或原文的但丁著作,或者是卡夫卡、克尔凯郭尔的著作,或学习普罗旺斯语,她还喜欢音乐,可以在纽约交响乐团演奏时告诉你把低音提琴中的哪一把晚了四分之一拍。我听说托斯卡尼尼也可以听出来,也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做到了。

此外,还有美丽动人,身世传奇的金发女郎,在多名帮派大佬男友身亡后,先后嫁给几位百万富翁,获得百万遗产,最后在昂蒂布海角的一栋浅色玫瑰别墅中定居,拥有一辆只有驾驶和副驾驶位置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还有一群年老的贵族朋友,她对他们都是表面亲昵,就像年老的公爵与管家说晚安时一样。

斜对面的那位梦中仙子不属于这些类别,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就像上泉水一样遥远、清澈,又像水色一样难琢磨,所以很难对她进行归类。我一直盯着她瞧,直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很抱歉,让你久等了。都怪这个。我的名字是霍华德·斯宾塞。当然,你就是马洛吧。”

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是个中年人,身材比较胖,衣着随意,但胡子刮得很干净,稀疏而又光滑的头发往后梳,盖住两耳间的宽阔脑袋。他身上穿着一件华丽的双排扣背心,除了来做客的波士顿人,在加利福尼亚很少看到有人穿这种衣服。他脸上戴着一个无框眼镜。他说话的时候拍了拍一个破旧的公文包,很显然,这就是他嘴里的“这个”。

“三份篇幅长如书本的新手稿。小说。如果在推掉之前就把这些手稿弄丢了,那就尴尬了。”此时,那名老服务员刚给那位梦中仙子送了一瓶高高的绿色酒水和其他东西,正准备离开。他朝那名服务员做了一个手势,说道:“我想要加橙汁的杜松子酒,这其实是一种很傻的喝法。你也尝尝吗?太好了。”

我点了点头,那名老服务员转身离开了。

我指着那个公文包,说道:“你怎么知道你会推掉这些手稿?”

“如果这些手稿不错,它们的作者就不需要亲在送到我入住的酒店了。一些纽约代理早就先定下了。”

“那为什么要收下呢?”

“一方面是不想伤害他人感情。另一方面是出版商希望能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发现好的文稿。但大多情况是你参加一个鸡尾酒会,被介绍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一些人写了部小说,而你又喝醉了,对他人充满仁爱,所以你就说你想看看手稿。之后,那些手稿被立即送到你的酒店房间,你不得不假装看看这些手稿。不过,我想你对出版商和这些问题肯定不感兴趣。”

服务员将我们点的酒送过来。斯宾塞拿起他那杯,大口畅饮。他都没有看对面那位金发女郎一眼,注意力全放在了我身上。他是一名很好的中间人。

“如果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说,“我偶尔也可以看一两本书。”

“我们的一名重要作者就住在这一带,”他随意地说道,“或许你看过他的作品。他是罗杰·韦德。”

“额。”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苦笑道,“你不喜欢历史浪漫主义小说。但这类小说真的很畅销。”

“我没有任何意思,斯宾塞先生。我之前看过他的一本书,里面全是废话。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对?”

他露齿一笑,说道:“没有。很多人的看法和你一样。但重点是,目前他的书非常畅销。现在的成本很高,每个出版商都得有几名这类的作者。”

我看了看对面的金发姑娘。她已经把面前的酸橙汽水或其他什么喝光了,时不时瞥一眼手腕上的小巧腕表。酒吧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但还不算吵闹。那两个嬉皮士还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坐在高凳上的那名孤独的酒徒有了两个伙伴。之后,我又把目光落在霍华德·斯宾塞身上。

“这和你的问题有关?”我问道,“我是说那个叫韦德的家伙。”

他点了点头。他认真地打量了我一下。“如果你不介意,讲讲你自己吧,马洛先生。”

“哪方面的事情呢?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持有执业许可,有多年从业经验。我孤身一人,没有结婚,人已到中年,不太富裕。我被关进监狱很多次。还有就是,我不接离婚的案子。我喜欢喝酒、女人、下棋和其他一些事情。警察不是很喜欢我,但我也认识一两个合得来的警察。我是土生子,出生在圣塔罗莎,双亲已经过世,没有兄弟姐妹。如果哪天我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暗杀——我是说如果,在我们这一行,其他行业,或无业者中,很多人被杀害——没有人会觉得他或她的生活无法继续。”

“我知道了,”他说,“但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我喝光了掺杂橙汁的杜松子酒。我很不喜欢这个味道。之后,我对他笑了笑,说道:“我说漏了一项,斯宾塞先生。我口袋里有一张‘麦迪逊肖像’。”

“麦迪逊肖像?我恐怕不——”

“一张面值五千美元的纸币,”我说,“我一直带着它,这是我的幸运符。”

“天哪,”他低声说道,“那不是很危险吗?”

“谁说的来着,超过特定点后,所有危险都是相等的?”

“我想是沃尔特·白芝浩。他在谈高空作业工人时说的这句话。”接着,他咧嘴笑了笑,说道,“抱歉,但我是一个出版商。你没有问题,马洛。我应该相信你。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会让我滚蛋,对不对?”

我也冲他笑了笑。他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两杯酒。

“事情是这样的,”他认真地说道,“我们在罗杰·韦德那遇到了麻烦。他现在有本书完成不了。他失去了自制力,背后一定另有隐情。他看起来已经要崩溃了,酗酒、乱发脾气。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失踪几天。就在不久前,他把他的妻子推下楼梯,害得她摔断了五根肋骨,不得不住院治疗。通常意义上说,他们之间没有矛盾,完全没有。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耍酒疯。”斯宾塞往后靠了靠,忧郁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他完成那本书。我们很需要那本书。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完成那本书,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我们不仅需要那本书,我们还想拯救这个非常有才华的作者,他可以写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他肯定遇到了大问题,他这次甚至都不见我。我知道这听起来应该找心理医生。但韦德夫人不同意。她坚信他很正常。或许只是有些事让他很担心,例如被勒索。韦德夫妇已经结婚五年了,可能是他之前的事情困扰了他。可能是,这就是一个猜想,肇事逃逸事件,现在有人发现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想弄清楚。我们愿意花一笔钱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医疗问题,那就只能那样了。如果不是,这一定有原因。而且,韦德夫人需要保护,他下次可能会杀了她。这谁也说不准。”

这时,第二次点的酒被送过来了。我没有喝,只是看着他一口吞下半杯。我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盯着他看。

“你想找的不是侦探,”我说,“你想找的是魔术师。我能做什么啊?如果我恰好在正确时间赶到,而且,对我来说,他也不是很难对付,我可以打晕了他,将他扶到床上。但前提是,我必须在那儿。那样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一,你知道的。”

“他的身形和你差不多,”斯宾塞说道,“但他的身体状况不如你。而且,你可以一直在那。”

“几乎不可能,而且,酒鬼都很狡猾。他肯定会挑一个我不在旁边的时间酗酒。我的工作也不是男护。”

“男护一点用也没有。罗杰·韦德不需要聘请男护。他是很有天赋的家伙,只是现在失去了自制力。他写了很多垃圾,从笨蛋读者中赚了很多钱,但作者的唯一救赎就是写作。如果他有美好的一面,总会显露出来的。”

“好吧,我对他有信心,”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很棒,但他很危险。他心里有罪恶的秘密,希望借酒消愁。这种问题我处理不了,斯宾塞先生。”

“我知道了。”他说着,看了一下腕表,整张脸因为担忧而挤在一起,看起来更小,更苍老了。“好吧,抱歉,我总得尝试一下。”

他伸手去拿鼓囊囊的公文包。我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金发姑娘。她正准备离开,那名白发服务员正拿着账单跟她结账。她递给他一些钱,并朝他甜甜地笑了笑,他受宠若惊,感觉像是和上帝握握手。她擦了擦嘴唇,戴上白色的长手套,服务员殷勤地将餐桌拉得远远的,以方便她离开。

我瞥了一眼斯宾塞。他正皱着眉头,盯着桌子边缘的空玻璃杯,公文包放在膝盖上。

“听我说,”我开口说道,“如果你想让我去,我可以去看看那个人,试着把他搞定。我想和他的妻子聊聊。但我猜,他会把我从房子里扔出来。”

一个声音传来,但不是斯宾塞的,说道:“不会的,马洛先生。我认为他不会这么做。相反,我觉得他可能会喜欢你。”

我抬头,对上一对紫罗兰色的眼睛。她正站在桌子边。我站起身来,以一种尴尬的姿势向隔间里面倾斜,就是那种不能滑倒,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

“请不要站起来,”她说道,声音轻柔的像是夏日的白云。“我应该向你说声抱歉,但我觉得我应该在自我介绍之前观察一下你。我是艾琳·韦德。”

斯宾塞愤愤地说道:“艾琳,他并不感兴趣。”

她轻柔地笑了笑,说道:“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努力恢复镇定。我几乎站立不住,嘴张开着,就像一个刚毕业的甜美女学生一样喘息着。她真是一个尤物。近距离看更是让人骨头酥麻。

“韦德夫人,我不是说我没兴趣,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帮不上忙,贸然插手是不对的,可能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听到这,她的笑容消失不见,表情变得非常严肃。“你的决定未免有些草率。你不能根据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判断他,应该根据他的本质判断。”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因为这正是我看待特里·伦诺克斯的方式。事实表明,他不是一个良善之辈,除了他在散兵坑中的短暂荣耀——如果梅内德斯说的是事实——但事实不能代表整个人。他是一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人。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几个这样的人呢?

“而且,你还得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她轻柔地补充道,“再见,马洛先生,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她说着,快速打开手提袋,递给我一张名片——“谢谢你今天能来。”

她向斯宾塞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我目送她离开酒吧,沿着玻璃围住的配房走进餐厅。她的身姿真是美极了。我看着她在通往大厅的拱门下转弯,看着她的白色亚麻裙角在转弯处一闪而过。之后,我在包厢慢慢走下,伸手拿起掺有橙汁的杜松子酒。

斯宾塞一直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干得不错,”我说,“但你应该偶尔看一下她。如梦般的人儿坐在对面二十分钟,你不可能注意不到。”

“我很愚蠢,是吧?”他试图笑一笑,但他真的笑不出来。他不喜欢我看她的样子。“人们对私人侦探有奇怪的想法。当你想到在家里有一个私人侦探时——”

“不要想着将我这个侦探带进你家,”我说,“不管怎样,先想出另一个故事。你无法让我相信任何人,无论是醉汉或疯子,会将如此一个美人推下楼梯,害她摔断五根肋骨。”

他的脸变得赤红,双手收紧,紧紧握住公文包。“你认为我在撒谎?”

“有什么区别呢?你已经演出过了。或许你自己对这位女士也有些着迷。”

他猛然站了起来,说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我不喜欢你。帮我个忙,忘了这整件事情。我想我应该按小时向你支付费用。”

他在桌子上扔了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又留了一些给服务生,作为酒水费和小费。他在那站了一会,低头盯着我。他的眼睛明亮,脸颊依旧通红。突然,他说道:“我已经结婚了,现在有四个孩子。”

“恭喜。”

他喉咙里发生一声短促的声响,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快。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然后移开了视线,然后将杯中剩下的酒喝光,拿出香烟,弹出一支,放进嘴里,点燃。那名年老的服务生过来,看到了桌上的钱。

“需要我给你端点什么吗,先生?”

“不需要,这些美元都是你的了。”

他慢慢把钱拿起来,说道:“这有一张二十元的纸币,先生,那位先生弄错了。”

“他认识字。那些美元都是你的。”我说。

“非常感谢,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否确定,先生——”

“我很确定。”

他点了点头,走开了,但脸上看起来仍然很担心。酒吧的人多了起来。两名身材姣好的少女一边唱着歌,一边挥着手走了进来。他们和远处隔间中的两个小子认识。酒吧里开始充满“亲爱的”招呼声和深红色指甲。

我闷闷不乐地抽了半支香烟,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转身去拿烟盒时,背后一个东西狠狠地撞了我一下。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哗众取宠的家伙,他穿着有很多褶子的牛津法兰绒衣服,咧着大嘴笑,像大众情人一样伸开双臂,脸上挂着与销售能手一样的二乘六英寸标准笑容。

我抓住他展开的胳膊,拉得他转过身来。“怎么了,小子?走道不够宽,走不开你这种人?”

他把胳膊挣脱开来,恶狠狠地说道:“别搞花样,混蛋。小心我把你的下巴打掉。”

“呵呵,”我说,“或许你可以在洋基队打中外场,用面包棍击出全垒打。”

他攥紧肉乎乎的拳头。

“亲爱的,想想你的美甲。”我跟他说道。

他强压下情绪。“放屁,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他冷笑道,“下次,等我心里没有这么多事情时,我再收拾你。”

“能比现在还少吗?”

“赶紧出去,走开,”他咆哮道,“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把你的假牙架打断。”

我对他咧嘴笑了笑。“随时恭候,小子。但换个好点的对话。”

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变,笑道:“你上过报,伙计?”

“只出现在邮局悬挂的报纸中。”

“我在警察局的犯罪嫌疑人照片簿中见过你的照片。”他说着走开了,依旧咧嘴笑着。

这非常愚蠢,但可以发泄心中的不快。我沿着配房离开,穿过酒店的大堂,走到正门处站定,戴上太阳镜。直到坐到车里,我才想起来看看艾琳·韦德方才给我的名片。那是一张带刻花卡片,不是正常名片,因为上面有地址和电话号码,罗杰·斯特恩斯·韦德夫人,空闲谷路1247号,电话:空闲谷5-6524。

我对空闲谷非常了解,知道那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了,入口处的门房和私人警察力量,湖边的赌博俱乐部,以及里面五十块钱一夜的卖春女都不见了。在赌博俱乐部关闭后,他们用洗干净的钱买了大片土地。有一个俱乐部拥有整个湖泊和湖堤,如果他们不让你参加俱乐部,你就不能玩水。这不仅仅意味着贵,还意味着排外。

我不属于空闲谷,就如同小洋葱不属于香蕉船一样。

霍华德·斯宾塞在那天下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的火气已经消了,打电话想说声抱歉,是他没有处理好,并且希望我再考虑考虑。

“如果他要我去,我就去。否则不去。”

“我知道了。如果你去,我们会给你丰厚的报酬——”

“斯宾塞先生,你听我说,”我不耐烦地说道,“你不能花钱雇佣命运。如果韦德夫人害怕那个家伙,她可以搬出去。那是她的问题。没人能每天二十四小时保护她,不让她被她丈夫伤害。世上没有这样的保护。而你想要的也不只是这个。你想知道那个家伙为什么、何时和如何失常,然后修正,让他不会再犯——至少在他完成那本书之前不会。这完全取决于他。如果他想写那本该死的书,他自己会在完成之前不再酗酒。你想要的太多了。”

“这些都是一体的,”他说,“这就是一个问题。但我想我明白了。这对你们一行来说有点太微妙了。好吧,再见。我今天晚上就飞回纽约。”

“一路顺风。”

他道谢后挂断了电话。我忘了告诉他我把那二十美元给了服务生。我想再打电话告诉他,但想到他已经非常痛苦了,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锁上办公室门,开车去维克托酒吧,想喝一杯吉姆雷特,就像特里在信里要求的一样。但我半路改变了主意,我现在还不够伤感。于是,我去了罗瑞酒吧,喝了一杯马提尼,点了一些顶级肋眼牛排和约克郡布丁。

之后,我回到家,打开电视机看搏击赛。节目并不精彩,选手就像一群舞蹈高手一样跳来跳去,他们真应该为亚瑟·默里工作。他们的动作只有挥拳猛击、上下躲避、彼此佯装失去平衡。他们的攻击都不能将他们的祖母从瞌睡中吵醒。台下嘘声一片,裁判不停拍手催促,但他们一直晃动、紧张兮兮,然后猛然挥出一记左勾拳。我换到另一个频道看一个犯罪节目。案件发生在衣柜中,剧中的面孔很常见,满是疲惫,毫无美感,对话别扭,是字母组合中都不会使用的奇怪字词。侦探身边有一个黑人童仆,主要用来搞笑。其实他不需要,他本身就已经很搞笑了。而且,中间的广告很差劲,就连在带刺钢丝网和破碎啤酒瓶中养大的山羊看了都想吐。

我关掉电视,点了一根卷得密实的清爽长香烟。这种香烟是用好烟草做的,让我的喉咙感觉很舒服,但我忘了看香烟的牌子了。当我准备睡觉时,凶案调查组的格林警官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想你可能想知道,两天前,你的朋友,伦诺克斯被埋葬在了他自杀的墨西哥城镇。一位律师代表他的亲属参加了葬礼。这次你真的很幸运。下次不要再帮着朋友外逃了。”

“他身上有几个弹孔?”

“你说什么呢?”他吼道。他沉默了一会,更谨慎地说道:“我想是一个。如果冲着脑袋开枪,通常一个就够了。律师把他的指纹和口袋里的东西带回去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有,但你肯定不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伦诺克斯的妻子。”

“天啊!格伦茨没有告诉你他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书吗?报纸上也登了。你没有看报纸吗?”

“谢谢你打电话告诉我,警官。你真好。”

“马洛,听我说,”他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对这个案子的一些想法很可笑,乱说话会给你自己惹很多麻烦。这个案子已经完结了,定案了,已经存档了。你真走运,在本州,事后从犯够判五年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当警察很长时间了,我学到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被判决入狱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在法庭上看起来像是做了什么。晚安。”

他说完,哐的一声挂了电话。我将听筒放回,心想一个心中有愧的诚实警察经常装出凶狠的样子,而不诚实的警察也经常装出凶狠的样子。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