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现象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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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诗性文化回归的深情呼唤

——从“心灵三部曲”看吴振锋书法文化建设的反思与探索

《叩问心灵》

一位真正的理论家便是一座灯塔。他不仅会对既往的历史做出冷静的分析与评界,更重要的是对未来的发展指出一条理想的通途。

20世纪90年代,自大山深处走向中国书坛的青年书法理论家吴振锋,以山里人特有的执着、质朴与沉稳,对当今中国书法发展现状的沉思和品评,已越来越引起当代书坛的关注。尤其是以《心灵的选择》《心灵的自由》以及新近完成的《心灵的救赎与超越》三篇扛鼎之作所构成的“心灵三部曲”(收入吴振锋《叩问心灵——吴振锋论书三题》一书),不能不说是将其对新时期书法文化建设意向的反思与探索推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他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出发,站在艺术哲学的立场上,以理性的目光,运用心理学、哲学、美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的原理,全面审视、分析了新时期书法发展的文化情景、历史机缘,以及在文化观念、艺术语言、审美心理不断嬗变的现实语境中,作为诗性文化而存在的书法艺术的可能性发展空间。他认为:在新时期书法走过了20年的今天,“该是从共性的新鲜活泼的文化表象进入到历史性文化积累而进行汰选和积存的时候了,如何从本体出发,既认识本土文化所包含的复杂人文性,又从中寻找与现实的契合点,以取得对明天的参考,那才是最要紧的”。面对当今书法文化建设的状态,不仅要看到其辉煌与繁荣的一面,我们更应看到书法在强势社会性话语面前所显示的现实存在和负面影响,以及作为文化主体之“心灵”和人文精神在“物”与“技”的遮蔽下的有所失落。他强调“书法的发展必然是从心灵走出牢笼迈向自由的自觉的文化行为”,“当代书法家的创作之灵一度走出而往返时,我们有责任呼唤它回到母体”,以追求书法艺术对人的本质意义的表现、灵魂的升华和心灵的自由与超越。而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与期盼,不仅对于那些意欲追求“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而至今仍在“物”与“技”层面上奔波的芸芸众生来讲,无疑是一次灵魂的召回,更重要的是对21世纪的书法文化建设倾注了一种最为现实的关切。

吴振锋书法作品

客观地讲,吴振锋这种对书法文化意义的呼唤和关切,不是世纪之交创造“警世之作”浮躁心态下演绎出的一种标语和口号,而是于缜密的逻辑思辨和艺术本质交织之下,对书法诗性文化“内在品质”追求和反思的必然。梳理和体味这种文化意义上的反思过程,寻绎和洞见其书法文化建设的构建和支点,也许对开启我们的思维是大有裨益的。

一、于历史的回望与思辨中,提炼出新时期书法的文化意向

所谓新时期书法,就其时间概念而言大约是指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中国大地上兴起的以书法为表象的“新时期最为壮阔最激情最具时代特征的文化景观”——书法热。吴振锋认为,在20世纪的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明的激烈碰撞中,书法非但没有成为一种“文化标本”,反而以一种纯艺术的形式走近现代生活并“热”起来的历史缘由在于内外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新时期人们在挣脱了心灵的羁绊之后,必然在过去价值标准的反方向值上寻找发展和弘扬自我人格力量而产生的一种精神集合情绪,即“借书法以安妥灵魂,寄宿情怀宣泄释解精神饥渴”的心理之源;二是得益于政治环境的宽松与开明,民族的振兴与经济的繁荣,以及哲学、美学思想的多元化等社会性话语的推动。正是这种人的本性和社会性话语的共同作用,不仅使书法在文化意义上得到了普遍确认,并为其持续发展奠定了基础,更为重要的是造就了这一时期书法创作及其作品的精神世界必然趋于相同的价值取向。因而也就形成了这一时期书法特有的文化特征:一是书法大赛大展风行全国,社团协会组织林立,平民书家频出,以及高科技印刷业的发达,使书法呈现出平民化、公共化的倾向;二是由于展览机制的影响,使书法语言形式显示出走向民间、追求 “自由率意”的书写,以及引进美术观念和西方现代意识而对书法进行改造的形式化趋势;三是纯古典派、书法新古典主义以及现代书法流派的并存使书法审美形态呈现出多元化价值追求的倾向。但是,于这五彩缤纷的气象中我们依然观察到一个共同的特征,这就是书法的情感化、写意化。人们通过书法的形式美去追寻“书意”与“诗意”的通达,其实质就是试图寻绎“书途”与人的心灵的潜通暗合,从而实现心灵的自由。因此,他认为:“新时期书法观念的嬗变,书法语言的演变及审美形态的更替正可以从作品所反映出来的情绪内蕴中寻绎出深潜在创作主体文化心理深层的‘心灵潜语’——从人的觉醒、人性的张扬,从而走向心灵的自由的内在轨迹,并以此为艺术的最终旨归,这便是我们对新时期书法文化意向的总体认识。”

二、于传统的反思与领悟中,发掘出书法的诗意性表达空间

书法是一种独特的民族艺术,它是汉文化圈内的人们在使用汉字的悠久历史中创造出来的。

其一,书法与汉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方面,书法以汉字结构为最高的造型依据。汉字以其独特的形体美结构,形、音、义三位一体的特征以及书写习惯,不仅成为书法的基础和载体,而且为书法文化上的种种优势展示了充分的空间。另一方面,书法本身就是文辞与书意整合的二度创作。书法的文化精神正是因为书写文辞而走进了中国文化的最深层,“‘词翰双美’历来都是书法的文与艺在传统文化的逻辑中形成的文化品位的象征”,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诗的国度里,古典诗词因其音乐性特征而成为一种文化存在,因而它也使书法在“不可重复的墨迹线条之外还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文化价值”,也就是诗意性文化价值。正基于此,吴振锋认为,书法追求诗意与书意的潜通暗合,涵化互动,这个二度的创作规律正反映了“人在艺术中寻求自我的本身”。而这种“寻求”正是书法在保持自身语言纯粹性的前提下,以汉字的基质、词性的滋育、心理和哲学的孕育以及一切文化的支撑,而不断“生生相续求新求变”的过程,是书法自足性特征的具体体现。而要保持书法艺术的“纯粹性”就必须在书法本体内寻找创造的空间。

其二,从书法与文言文,尤其是古诗词的对应关系来看,辞章无疑为书法的诗意性表达开拓了新的空间。文言文尤其是诗的节奏是书法的本性,是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它为书法提供了自由呈现的可能性。书法以诗为内容,诗通过书法表现诗书同一,而最终完成诗性文化的创造。因而,探索诗意性便是书法作为艺术的本质追求。同时,中国传统思维重多样、对立的统一,以和谐为美的“中和”观念,又使得对联等书法形态在中华民族对于传统对称美的感悟与追求中,产生并体现出了无穷变化,以达“丰富与和谐的高超的创造力的民族文化形式”,也就足以说明书法的诗意性表现空间是广阔的。更为现实的是,书法“新古典主义”的生成和实践又为书法在现实基础上的诗意性表达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所以他强调,既然承认“书法诗意表达,诗性文化对于存在意义上的承诺,就必须正视诗意与诗性的神圣坚持”,既然承认“人的意义的存在”,同时也承认书法的文化属性的话,那么,由此出发,便构成了书法诗意性表达的可能性空间,而变化无穷的新的书法形式必将徜徉于其中生生不息、不断流衍,这便是书法作为文化存在的根本理由。

三、于“存在”与“负面”中,蕴集新时期书法文化建设最真诚的关切——返回心灵

既然书法是诗意性文化,是心灵之物,同时又承认社会性话语对新时期书法的巨大推动作用,那么就更应关注其社会性话语的阶段性变化对创作主体心灵的影响。吴振锋认为,如果说80年代仍以“政治”作为主导性社会话语的话,那么,90年代的社会话语权无疑属于商业意识与商品意识。因而如何认识和正视书法的商品意识与审美意识的有机结合,也就是在21世纪,书法如何在强势的社会性话语面前有所作为,即顺利地实现社会性话语与审美话语的融会与转换,而又不损害艺术个性发展以及艺术家的自信与尊严,已成为“一个客观的存在”,并且已给当下的书法文化建设带来较为明显的负面影响。

吴振锋书法作品

其一,对书法家生存活动的影响。市场机制影响着书法家的艺术创作和生存方式,最根本的是导致了一种“物化”倾向。一方面,书法家为了追求艺术的市场“价值”而陷入了感情的“零度创作”和精品意识追求的全部消失的“规模化”生产状态;另一方面,书法家生存的困窘也同样扼制了创作的灵性,使得他们在艺术精神的内在需求与生存之间的矛盾冲突中不得不以放弃艺术品位而在功利实用的模式下,以求得社会角色的认同为目标,丢掉的则是书法家艺术创造的自由性和文化人的自身价值。

其二,书法创作价值的偏失。当下书坛绝大多数书家的创作动机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市场认同”,二是“名”和“利”。其根本目的、价值导向便是利益的满足。那么,反映在创作上便是重形式、重表现、轻质感、轻内涵。“炫技取胜”成为艺术竞争的唯一手段,而失掉的则是书法的文化观念、文化精神和书法艺术的自身价值。

其三,书法批评的庸俗化。当前的书法批评在过去“随机感受式”“纯情报道式”“新八股式”和“自言自语式”等几种类型的基础上又呈现出包装主义、庸俗学和炒作争鸣的形态,因而使最有“文化”的书法活动包括书法批评活动有时表现得最没“文化”。

造成这种种负面影响的原因,正如吴振锋自己归结的那样,“都是我们心灵一时走失”“文化观念、文化精神的‘水土流失’在书法界表现得比任何艺术领域都堪忧”的结果。而要解决这些问题还得从我们的心灵深处开始。于是,他站在对21世纪书法文化建设的高度上发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如果我们呼唤21世纪的“大家”“大师”,那么就必须首先呼唤书法文化的回归,将文化思想、人文观念以及人文精神从技术的遮蔽中解救出来,把人们的心灵从急功近利的行为中救赎回来,以实现对生命本我的超越。只有这样,作为文化存在的书法艺术才能在21世纪健康发展。并且他从处理好“职业”与“志业”的关系、文化诉求与技术诉求的关系、从外在社会批评走向内省、走出传承和传播的误区等方面,提出了自己对目前书法在所面临的文化环境中,以求得心灵“突出重围”的设想与思路,以拳拳之心道出对未来书法文化建设真诚关切的眷眷之情。

山里的风是清新的,时而透着丝丝的凉意,于自然的惬意中令人们醒脑、明目和静心。对新时期书法文化建设意向充满关切与企盼的吴振锋,无疑是当今书坛“乱云飞渡”文化气象中的一位“仍从容”者,他以理智的头脑和“冷眼向洋看世界”的态度所做的反思和探索,自有其积极的作用和意义。

首先,抓住了书法作为艺术存在的根本和内动力,并从理论的高度形成了一种至诚的关切。书法是一种以汉字为载体,以文学内容为框架,通过书法创作的书意与对文学内容“诗意”表达的途径而臻于对人文精神的追问,属于文化意义上的艺术门类。书法的诞生、传承和发展都是先辈们不断馨其心智,以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以及中华民族的普遍心理特征和审美情趣浇灌而成的心灵之花,有着丰富的内涵、美的情绪和强烈的民族文化特征,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历史上任何书法大家的诞生和书法思潮的形成,除了其社会历史原因之外,无不体现着文化意义上的追求和释放。因而,从艺术本体论出发对书法内在品质予以关怀和探求,以至发出“文化回归”和“心灵超越”的呼唤,无疑是抓住了未来书法发展和文化建设的关键,对抑制当今书坛之种种弊端自有其不可言喻之力。

其次,抓住了未来书法文化建设的主体——书法家的自身文化建设,并从其使命、精神状态和生命本体“意义原则”上,强调了“文化回归”和“人书合一”的重要性。书法艺术之所以有高尚的品格和艺术魅力,其根源是与书法家内心世界、精神追求和审美情趣分不开的,是对生命意义本质上的追求,其“内质是指向人的内心,指向人性的本质,充满着人的自省精神”。而实现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书法家自身的文化底蕴和学识修养的提高。假如未来的书法家只是一些“炫技取胜”的“匠人”,而心灵上荒芜一片、思想上侏儒一个的话,那么,书法作为文化艺术将何以安存?因此,要关注未来书法文化建设就必须关注书法家的文化底蕴建设,使他们走出“物”与 “技”的误区,以精湛的笔墨技巧和丰富的文化含量,“人书俱佳”的品位,在未来书法文化建设的立场上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以求对生命意义上的超越与升华。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未来书法文化建设大厦是需要一个无数仁人志士来共同设计构建的漫长的系统工程。吴振锋以自己的艰辛和劳作为其所做的文化渊源和人文内涵意义之上的心灵的探究,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基石和起点,或可对自己今后的再思索和他人的思辨,起着一种历史性的昭示作用。


本文辑入《叩问心灵——吴振锋论书三题》(中国社会出版社2003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