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口外的人儿转回来
1966年过罢年三十,当天夜里(农历正月初一),父亲王存永突然离世时,王向荣年仅十五岁。
这一年后半年,他小学毕业,并考取了府谷中学。
王尚荣在题名为“父亲悄悄走了”的忆述文章里,沉痛地讲到了父亲去世的一些情况,在此引用如下(笔者在文字上略有改动):“父亲去世后丢下十五岁的弟弟,只知道号啕大哭。我就像木偶一般失去知觉,感觉天地间一片昏暗,看到哪里,哪里都是荒凉和无助;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孤独和无援。大年初一,普天下都在热热闹闹过春节,我和弟弟向荣却戴着白孝帽,流淌着眼泪,到处请人、借粮,为父亲办丧事。棺木、寿衣全是借来的,入殓时没有鞋穿,只好把我结婚时穿的‘装新鞋’穿在了父亲的脚上……那一年,母亲背着我们经常以泪洗面,每当不懂事的弟弟思念父亲哀号时,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样点点滴血,泪水像开闸一样流淌……”
对于父亲突然离世的原因——王尚荣如此分析:“父亲是入睡后,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走了,走得那么简单和匆忙。父亲临终患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睡觉就能停止呼吸呢?我长期百思不解。后来,据医生分析应该是心脑血管病。但在我的直观感觉里,父亲完全是累死的!”
忆及父亲去世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给母亲造成终身的痛苦和遗憾,王尚荣在文中这样写道:“就在父亲去世的头一天,他还在山上放羊。初一早上,父亲说头有点晕,让向荣替他拦了一天羊。这也是一整年唯一的一天,他没有上山。这一天,父亲本来说是吃年夜饺子。但母亲说‘等正月里二女儿兰兰来了一块吃。’也就在这一天夜里,父亲与世长辞了。年仅五十六岁。母亲一直后悔没吃这顿饺子。一提起这件事她就不由地会掉眼泪。”
王向荣对于父亲最早的记忆,是他的“走口外”。他说:“我小时候,常见不到我父亲。为甚?他一到农闲时间就走了口外。父亲‘走口外’去的地方,应该是内蒙古的后套地区,把家里的东西拿上,用当地的土特产换内蒙古的东西,挣点钱。我们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走口外’,一直到七十年代都有人走。‘走口外,不断头’。有的人把女儿嫁到内蒙古。有的过去后,就在那边定居,我大爹就是这样,全家人都到了东胜。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小时候,我就会唱二人台‘走西口’。我了解这些事情。”
王向荣还谈到自己幼年对于“走口外”父亲的思念。他说:“我们村里有一口水井,水特别甘甜,我们村子里的人,大都有一副好嗓音,估计跟这口水井也有关系了。我记得小时候,跟上哥哥,赶着毛驴到水井驮水,在路上,我就反反复复唱‘野雀喳,狼打卦,大大今天回来吧!'……”
但王向荣有关父亲曾连续走口外的这一记忆,在采访当中并没有得到包括王尚荣在内的其他人的验证。“父亲有一定文化,本来在社会上能做点事,可是他选择了放羊。父亲从1956年组建农业合作社开始,就给生产队放羊,直至1966年(去世)。”
通过王尚荣交代的父亲起初放羊的这一时间推断,他很有可能在1956年之前延续着“走口外”的习惯,从而给王向荣幼年留下了一些记忆。
与王向荣所述“走口外,不断头”对应的是,《府谷县志》记载中有关的这一段文字:1958年10月中旬,因生活困难,本县在籍工人、农民、学生、市民计2000多人又流向内蒙古,县委派专人寻找、动员返乡。
对于村里“走口外”的人和事,王尚荣在《王向荣家族记事》一书里也有大量的记载。但他和王向荣的记忆不同,他忆述的父亲“走口外”,只有一次,时间是在1948年——由于头一年(1947年)当地大旱,颗粒无收,当年开春后,粮食短缺,父亲不得不“走口外”。在此将王尚荣有关的文字摘录如下:
“开春以后,父亲把秋夏两季作物播种完后,把节余的作物给奶奶留了一份,母亲留了一份。那时候,大姐秀梅已经出嫁到白家沟苏家,她已提前随姐夫苏有小走了内蒙古。家里只有奶奶、妈妈、二姐、三姐和我。父亲逃荒临走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嘱咐母亲,给你们留的这些糜谷杂粮恐怕不够吃,两个女儿都会挖苦菜了,你们娘儿们只要辛苦些挖苦菜,接济着吃,不会饿死的。给母亲叮嘱以后,父亲就赶了一头耕牛,走了内蒙古。”
“父亲赶着牛到了内蒙古(临河、陕坝一带)揽工受苦,挣了四五斗黄米。在返程途中,经过包头时,他嫌赶着牛浪费时间,就将牛卖了,还卖了一部分黄米,用了其中一部分钱买了一头毛驴,驮了三斗黄米,赶秋季时,就急急忙忙回到了村里。父亲带回来的这些米及时补充了家里的口粮,他还没有耽误家里的收秋。父亲做到了度荒、救人、秋收三不误。所以我家在1948年是一个很幸运的家庭,这全是父亲勤劳务实、从长计议、巧妙安排的结果。”
当然,以上王尚荣关于父亲“走口外”的这两段忆述,并非他亲眼所见。因为,这一年,他只有三岁,不会有如此清晰的记忆。但不难想象,在他的成长当中,由于身边的亲人们(包括父亲)不时会讲述、回忆这一件事,而使他掌握到了具体的细节。所以在此是当作可信的资料加以引用。
当地人走口外的生活,孕育出了“走口外”的文化。前些年,原神木中学音乐老师刘明德,由于早年对走口外有过切身体会,受过不少苦。但心结难解,直至晚年时编辑出版了《走西口》这样一本书,书中收录的都是自己多年来整理、搜集的数百首(种)有关“走西口”的音乐作品。这些作品在体裁上非常丰富,既有山曲、蒙汉调、爬山调、信天游,也有二人台、小戏小品以及剧本等。
文化是生活的一种表现。“走西口”这一文化现象,其实在山西、陕西以及河北等地都曾出现,影响十分广泛,值得作为专题深入研究。
不过,即便是简单的梳理,也带来一个疑问——“走口外”这一习俗,又有怎样的历史渊源呢?据资料记载:在康熙年间,北方曾逢大灾,康熙为了救助内地灾民,特命蒙古贵族划出一部分土地,让长城沿线缺地少地的汉人耕种。这一举措牵扯的人数甚众,且地域广泛,自此相沿成习,有了“走西口”的习俗,只是因出发地、目的地的不同,也有“走河套”“走后套”“走宁夏”“当边客”“走口外”等不同称谓。
2006年,王向荣出版发行的个人清唱专辑里,仅同名的“走西口”就收录了三首,分别采用的是陕北小调、榆林小曲、二人台这三种不同的唱法。现选择其中两首,加以对比,加深对其的理解,首先介绍陕北小调《走西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实难留。
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泪花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不放哥哥的手。
手拉住哥哥的手,把哥哥送在大门口。
送在哥哥大门口,小妹妹我不放哥哥的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哥哥你走大路,你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人儿多,拉话话解忧愁。
歇息你平地歇,你万不要靠崖头。
恐害怕崖头倒,把哥哥压在崖里头。
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
恐害怕交下那朋友,把妹妹忘在家里头。
显而易见,这首经典的耳熟能详的“走西口”,偏重于情感的抒发,是一首典型的抒情歌曲。抒情主人公为一名女子。但按照常理她应是一位年轻的妻子。她要送别自己的丈夫出远门时,内心忐忑而又无奈的情绪,跃然而出。而其多情、细腻的情感,会让人不由联想到她应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子!当然,对于黄土地而言,正是有了这一份情感的滋润,才使其真正有了魅力与生机。
再看二人台《走西口》:
咸丰正五年,陕西省遭下年馑。
有钱的粮满仓,受苦人儿一个一个实可怜。
二姑舅捎来一封信,他说是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走了口外,又怕那玉莲不依从。
妹妹哎,你不要给哥哥哭。
你哭得哥哥我心痒难耐,
七上八下,心上不好过。
天遭荒旱,这五谷禾苗百草也不长,
不走西口,穷人的日子这实实在在不好过。
这首以男性口吻唱出的“走西口”,出现了时间、人物,交代了事情的起因,显然侧重于叙事,也可以说是一首叙事曲。而以上这首唱词,只是二人台“走西口”的开头部分。“完整的二人台‘走西口’能一连唱两个小时。”王向荣说。
2008年。有一天,王向荣和一些亲近的朋友们,在西安荞麦园聚餐。席间,王向荣清唱了一首“走西口的人儿回来了”。在座的大都是他西安相处的老朋友,有的相识多年,交情不浅。与他多年的交往中,近距离听他唱歌也不少。
但王向荣这次看似轻松、随意的表达,却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所有朋友们。狄马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在听歌后的不长时间内满怀激情书写的一篇文章《听王向荣唱歌想到的》,表达了自己对王向荣新的感触和认识。文章先交代了起因:
“宴席将散时,薛莹巧说‘今天过节,王老师要给我们唱一曲’。王说,这两天有点感冒,嗓子不好。大家鼓励说,没有关系,又不是正式比赛。王就离席,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握着烟斗,唱了一曲‘走西口的人儿回来了’: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马鞭子一甩我回陕北。不大大的小青马多喂上二升料,三天的路程我两天到。水流流千里归大海,走口外的人儿我转回来。”
狄马是一位作家,以思想性随笔闻名。但他对陕北民歌也颇有研究,本人爱唱、会唱,被朋友们戏称为“写文章里唱得最好的”。他在文章中介绍这首山曲的背景时,写道:“这是一首流传在山西河曲与保德地区的山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山西民歌王杨仲青老师唱红后才为普通听众熟知。因为唱腔舒缓、悠长,调子欢快中夹杂着忧伤,因而每逢聚会,老王便拿此曲支应。也许是那天节日气氛的感应,老王那天拿起话筒的那一刻起便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状态。他行腔运气的自然、轻巧、不露痕迹的吐字、换气,仿佛每一个音符都被一种来自久远的生活场景所吸纳。这个场景里有乡愁和悲叹,有迷茫和期盼。但毕竟是回来了,驴驮马载地回来了。大青山、乌拉山仿佛是沿途小站,一闪而过……”
狄马接着有感而发道:“这歌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是被苦难放逐的庆幸与偷欢;这歌又是有痛楚的,但毕竟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愉悦感。它不同于前代走西口人大海一样的浓重哀叹,也不同于当代年轻人演唱走西口的轻松佻达——仿佛西口是一个旅游度假村。”
狄马并非第一次听王向荣唱这首山曲。但他这次对这首歌以及对王向荣显然有了新的感受和认识,他充满激情地写道:“王向荣在把握这种分寸时显示出的非凡技巧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他嗓音不高,但几乎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生活和历史的沧海桑田,每一个音符都跳动着草根阶层滚爬在血水和汗水里的无言叹息。他轻松自如,仿佛随便咳唾出的‘嗨、嗨’都像从沉默的生活里迸出来的一个故事。一曲终了,四座无言,有女隅泣。”
王向荣这一曲,打动了不少人。狄马在文中引用了西安美术学院周晓陆先生听歌后创作的一首诗作,转录如下:
人归蓝关后,心驻秦岭秋。
荞麦解俗恹,曲与山竞秀。
大雅大俗往,小模小样丢。
天籁情瀑至,羊鞭滚石走。
暂收惊寂寂,胸胆敞幽幽。
有声龙涎露,无形凤尾修。
莫夸笔墨深,腐儒难入牖。
酒去暗思忖,歌香天地留。
好一个歌香天地留!
在文章结尾,狄马不由感叹道:“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人们会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他的价值,并会因我们有近距离聆听的机会而深感羡慕。后世的人们会指着一张拢羊肚子手巾、穿中式对襟褂子的人物照片说,这个人少年不幸,中年多难,可他晚年的演唱技艺纯熟,臻于化境!可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真傻!”
对于“走口外的人儿回来了”这首山曲,王尚荣在忆述父亲的文章里,有一段独特而精彩的文字,现转录如下:
“一天晚上,我正在煤油灯下看书,躺在炕上的父亲,突然哼出两句山曲调:
‘大青山高来,
乌拉山低……’
让我不禁一惊。我从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调调——委婉而悠长,不高不低地跳跃,可惜的是只那么两句就戛然而止。我以为父亲醒着,掉转头定睛细看,才发现父亲完全是在睡梦中……原来,父亲是在睡梦中宣泄着他的情感!”
或许,王尚荣的这一段文字,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王向荣内心深处的情感,以及他在演唱《走口外的人儿回来了》这首山曲时表现出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王向荣在后来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多次谈及对于父亲唱歌的一些记忆。他说:“我从小跟着父亲上山去放羊,给父亲帮忙,这是非常高兴的事情。我父亲唱的歌很好听。他唱歌是有感而发的,他是自由自在地唱歌,高兴了唱高兴的歌,忧愁了哼忧愁的歌。我能从我父亲的歌声里,听出他的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