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序曲

嗯,记得是在夏天。

你站在那里用心作画——长满芒草的原野。

我斜躺着待在你身旁桦树的树荫下。等到时至黄昏,你放下画笔,来到我的身边。

我们彼此相拥,眺望天际。望着那条永不消逝的,逐渐染上茜红的地平线。

望着它金色的边缘,那与浓密的卷云逐渐汇合的远方,这才发现,天渐暗,夜幕渐临。

那时候我在想——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发生在我的生活中,就像风吹过这片青草摇曳的草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时近入秋。

午后,我们把画了一半的画立在画架上,舒舒服服地躺在白桦树下,吃着水果。流沙一般的云在天上缓缓飘动。突然,不知从何处刮来了风。透过头顶树叶的间隙,蓝天开始变得忽大忽小——草丛中传来了东西倒地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我们之前放在画架上的那幅画和画架一起倒在了地上。我一把拉住立刻想要起身去查看的你,就像是想要挽留什么似乎瞬间就会失去的东西。我的心是那样的不想让你从我的身边离开。

而你,就那样乖巧地顺从了。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我拥着你,在心中来回咀嚼着这氤氲的诗句。你终于还是挣开我,站起身走向倒地的画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画布上已然沾满了叶子。你把它放回画架,艰难地用调色刀去除杂物,然后对我说:

“我们……这个样子,要是给父亲看到的话……”

你转头看向我,微笑里带着些许迷茫。


“再过几天,父亲就要来了。”

那天早上,我们在树林中徘徊的时候,你突然说起了这件事。

我没有说话。

你看着我,用略有些喑哑的声音接着说:“若是那样,我们就不能再像这样一起散步了。”

“散步什么的,难道不是互相情愿就可以吗。”

我有些不满,感受着你落在我身上的伤感的眼神,却装出只是在关注树梢。

“父亲是不会轻易放手让我离开他的。”

我焦急地看着你。

“那就是说,我们就要这样分手了是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呢……如果是这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说完这句话,你就像是真的已经放弃了似的,在我面前勉强挤出几分笑容来。

见到你的苍白,这一定是我此生的第一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你已经把自己的所有都托付给了我。”

我觉得有些烦躁,渐渐地落在了你的后面,步履艰难。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树林的深处。周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越来越冷。突然,在我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你如此顺从你的父亲,或许未来也将是一个百依百顺的妻子。

“节子,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我只会更加喜欢你。等到我的生活有了起色,能够看到未来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会娶你。在那之前,请把你的美,静静地留在父亲身边吧。”

这些话出自我的心,却只想存在于你的世界里。我一下子握住了你的手。你并没有挣脱,似乎把自己的温度裹在了我的手心。

我们手牵着手,驻足在一处沼泽水洼前,两个人沉默不语,凝视着眼前这片浅浅的水洼。阳光艰难地穿过低低的灌木丛,斑驳地落在生长在水洼底部的羊齿草上。风带来了湿润的泥土味道,小草在晶莹的微小鳞波中轻轻摇晃。

静静闪烁。


两三天之后的傍晚,我在餐厅里发现你和赶来接你的父亲一起用餐。你略显僵直地背对着我。这下意识的行为给我一种错觉,仿佛你我从未相识。

“即便是叫出她的名字……”我自言自语地说,“她可否放下眼前的高傲,奢侈地看上我一眼呢?”

我痛苦着,就好像我心中呼唤的人,不是她。

那天晚上,在结束了一个人的散步之后,我在宾馆庭院中溜达。就在这时,飘来了一股百合花的香味。我呆呆地望着宾馆的楼上仍然透出灯光的那几扇窗户。

忽然,凉夜,缓起薄雾。

窗口的灯光羞涩了,梦境展开了,于是,光明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正当我以为自己将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时,耳边响起了吱扭的声响,一扇窗户缓缓打开,穿着蔷薇色睡衣的女子,轻倚窗栏。

那是——芳华的你。


爱,悠远,穿越你的消逝,永不回头。

你走之后,烦恼与悲伤,刻骨铭心。


你还好吗。

整日待在宾馆里的我,又拾起了因你而长久懈怠的工作。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到,我竟能如此平静地再次投入到工作中去。时光荏苒,转眼全世界都已进入另外一个季节。

很快我也要离开了。

在离开的前一天,我走出宾馆,去散步。

秋天的树林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杂乱。树上的叶子差不多已经掉光,树与树之间,突兀地暴露出人迹全无的别墅露台。我的鼻尖闻到菌菇、发潮的落叶。与你分别之后,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每当念及此处,心中顿生波澜。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一直坚信着和你的分别只是短暂的瞬间。这样想着,生命就换了季节。

我越发苍老,心却迟迟不肯向前。


又过了十来分钟,我终于快要走出这片树林。突然,视野大开——那是辽阔空旷的世界和无限碧绿的草原。

我躺在布满黄叶的白桦树下。

现在,这里有了现在的我,和过去的你:

炎炎夏日,挥笔作画的你;眺望远方,思考着美好与安宁的真谛的你。

看呀,几乎完全被入道云所遮挡的地平线上,远方不知名的山脉,终于拨开了晃动着雪白穗头的芒草,把它们的轮廓清楚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山脉,看了又看,忽然,心海无声:

曾经深深埋藏,那不断追寻而不得的极致美景——

今天,终于向我走来。

三月里的一个午后。我装作顺路经过的样子来到了节子家。在门里面不远处的树丛当中,父亲戴着一顶农民常戴的草帽,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对旁边的树木进行修剪。我一看是父亲,就立刻像一个孩子那样用手扒拉开树枝来到他的旁边。简单几句话跟父亲打过招呼之后,我就站在旁边,新奇地看着父亲忙来忙去。等到置身于树丛当中时,才发现周围的树枝上会不时地出现一些亮晶晶的白色的东西。

好像是花苞。

“最近节子好像好了很多。”父亲突然抬头看着我,聊起了那时刚跟我订了婚的节子的事情。

“等天气再好一些,要不给她换个地方疗养?”

“也许那样会好一些吧……”我含糊其词地回答着,只是在意着花苞。

“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物色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父亲没有在意我,接着说了下去,“节子想知道F疗养院怎么样……你认识那里的院长吗?”

“是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是,那种地方,节子一个人能待得住吗?”

“那里都是一个人住。”

“但是,节子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待在那里吧。”

父亲一脸发愁的样子,没有看我,而是剪去了眼前的一根枝条。看到这儿,我也终于忍不下去,说出了那句父亲一直在等着我说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陪她一起去吧。反正我现在在做的事情,到那时也正好能整理得差不多了……。”

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要是能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就是实在有点儿对不住你呀。”

“没什么,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说不定在那样的山里工作会更好。”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先是聊起了关于疗养院所在的山岳地带的话题。然后,不知何时起,就转到了父亲正在修剪的那棵树上。站在这棵瘦弱的小树前面,两颗心同病相怜。

“节子是不是已经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我问。

“嗯,应该起来了吧。……你去吧,从那边过去,没关系的。”

父亲抬起拿着剪刀的手,指向小院边上的木门。我好不容易穿过树丛,来到被藤蔓缠绕着难以推开的木门边,抬腿跨了过去。


节子好像早就知道我来了,不过没想到我会从院子那边走过来。

她只是在睡衣的外面披了一件颜色比较亮丽的外套,就那样躺在长沙发上,拿着一顶用细绳打着蝴蝶结的女士帽子在手里把玩。我隔着法式玻璃门注视着节子,渐渐走近了她。她认出了是我,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但是最终还是躺在了那里,面对着我过来的方向,怯生生地笑着。

“你已经起来了?”我站在门边,脱鞋的动作有些粗鲁。

“嗯,起来待了一会儿,不过已经觉得有点儿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一个明显带着疲倦的浑然无力的手势,把一直摆弄的那顶帽子,漫不经心地向近在咫尺的梳妆台扔了过去。但是,帽子并没有落在上面,而是掉在了地上。我走上前蹲下身来,脸几乎快要碰到节子的脚尖。我拾起了帽子,把它拿在自己手里,像刚才节子一直在做的那样摆弄了起来。

“你把帽子拿出来干什么?”我问。

“那种东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父亲也是,昨天来的时候买给我的……奇怪吧。”

“这个是父亲买的吗?真是一个好父亲。来,你快试试看。”我半开玩笑地做出要把帽子给节子戴上的动作。

“不嘛,我不要。”

嘴里这样说着,节子不耐烦地坐了起来。她笑着,用明显瘦了很多的手,开始一下一下地梳理自己略微有些凌乱的头发。这种无意之中做出来的充满风情的年轻女子的手势,仿佛是在对我的灵魂进行爱抚。它让我感受到她的魅力,让我无法呼吸。

我不得不把视线从节子的身上移开。

过了一会儿,我把手里一直摆弄着的节子的帽子轻轻地放到了旁边的梳妆台上。像是突然开始思考什么问题似的沉默下来,并依旧坚持着不让自己去看她。

“你生气了吗?”她突然抬起脸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那回事。”我终于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刚才父亲跟我说了那件事,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是的。总是这样,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只要能快点儿好,我到哪里都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

“说说看吧……不愿意吗?那就,我来说吧。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对吧?”

“不是那样的。”节子突然想要打断我,但是我没有理睬她,继续说了下去。跟一开始的语气不太一样,我逐渐变得认真起来,并带着些许的不安。

“怎么说呢,即便你说不用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是要去的。在我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之前,我就曾经梦想过和一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一起,住在一个空寂的深山里,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我不是很早之前就对你说过我的这个梦想吗?就是那个山间的小木屋。那个时候你不是还一脸天真地笑着问我,这样的山里面我们能住吗?其实,这次你说出来要去住疗养院,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我的那些愿望在不知不觉中打动了你的心吧,难道不是吗?”

节子一直努力地微笑着,一言不发地听我诉说。但最后她还是很干脆地对我说:“那些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更像是在安慰我,她上下打量着我,说道:“你经常会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呢……”


进入四月之后,节子的病看上去似乎一点点的在恢复。虽然进展缓慢,但那迟缓的治愈力量反倒让人觉得可靠。就是那时的一个午后,我去看望节子。正好父亲出门不在,节子一个人待在病房里。那天她看上去状态很好,还脱下了几乎每天都穿着的睡衣,难得地换上了一件蓝色的罩衫。我看到这样的节子,想要带她到院子里去。

外面的风温温柔柔的让人心情舒畅。她笑得有些不自信,但还是接受了我的提议。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穿过法式玻璃门,颤巍巍地挪动着双脚,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草地上。沿着篱笆墙,我们逐步走近了那片混杂了各式国外品种的花树丛。在茂密的枝杈间,到处都是白色、黄色和淡紫色的花苞,似乎转瞬就会绽放。当我伫立在其中的一束茂密的树丛前时,想起来似乎是在去年的秋天,节子曾经告诉过我这是什么花。

“我记得这个是紫丁香花吧?”我看着节子。

“那个好像并不是紫丁香花呢。”节子把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是吗,那就是说,之前你跟我说的都是假的?”

“我没有跟你说假话,给我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反正,并不是什么好花。”

“那么说,那边的那个也是喽。”我指着旁边的另外一束茂密的花树丛,“那个叫什么来着?”

“金雀儿吧。”节子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走到那片树丛前。

“这个金雀儿是真的。你看,花苞有两种,黄色的和白色的。这个白色的,据说真的很稀奇呢,这个可是父亲的得意品种哦。”

我们站在那里闲聊了半天,其间节子的手一直扶在我的肩头,但与其说是累了,不如说她是陶醉其中。渐渐地节子依偎在了我的身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讲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段散发着馨香的岁月留住。

哪怕只是一点点。

不时地,有轻软的微风从对面的篱笆墙之间吹过,一直来到我们面前的树丛上,它轻轻扬起树上的绿叶,只把我们的身影原封不动地留在树丛上。突然,节子把脸埋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发觉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很多。

“累了吗?”我柔声问她。

“不,不是。”节子小声地回答我。我愈发的感觉到,她在缓缓地把重心移到我的肩膀上。

“我的身体这么差,总觉得对不住你……”节子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是那么的小,与其说是被我听到的,不如说是两颗心互相发出了声音。

“我总是天法明了自己内心的真实相法……我忽觉得,似乎比起曾经不那么脆弱的你,现在的你更让我着迷……”我焦急地在脑海中对节子倾诉着,表面上却还要装出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节子像是要逃避似的突然抬起了脸,一点点地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

“为什么我这段时间会变得这么脆弱。明明之前,无论是病得多重,我都没有关系的……”

然后节子又用似有似无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都是因为,有你……”

就是那句诗句。

还记得是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个夏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了。我喜欢把它挂在嘴边: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这句话,明明在那段时间之后就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现在突然又回到脑海。说起来正是因为那段时间,我的精神仿佛跨越了自己的全部,变得更加精彩,更加深情。


我们开始着手准备,打算那个月的月末出发去八岳山麓的疗养院。

而那位我算是认识的疗养院院长有时候会到东京来,在出发去那里之前,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请他来给节子诊察一下。

“没有什么严重的嘛。不过,要到山里来静养一两年才好。”他说道。

院长有事儿,匆忙离开。

我把他送到车站,想顺便从他那里听到更加确切的节子的病情。

“……这些话不要让病人知道。我回头会跟她的父亲好好谈谈的。”院长这样交代了一下,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详尽地解释了节子的病情。说完后他直视着沉默的我,同情地对我说:

“唉。”

从车站回来,我再次走进病房。父亲依然待在躺在床上的节子身边,跟她商量着出发去疗养院的日期之类的事情。我就那样情绪低落地加入了谈话当中。

“不过……”没多久,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站起身来,很不自然地说道,“你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哪怕只是夏天的时候去那里,应该也是不错的吧。”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出了病房。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节子两个人的时候,我们就又陷入了沉思。那是一个完全属于春天的傍晚。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自己好像莫名的有些头痛,后来越来越严重,所以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走向法式玻璃门,打开了其中的半扇,然后靠在了上面。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发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那片被薄雾笼罩着的树丛上。那一瞬间,仿佛眼光到处,香味也一并被感受到了一样。

“好香的味道啊,这是什么花呢……”

“嗯?”

从背后传来了节子略微沙哑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了过来。我依旧背对着她,像是真的在思考一些什么其他的事情一样,态度不自然地对她说:

“我在想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山上的事情,我们的生活……”我断断续续地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是一直在考虑这些事情一样。

“等我们到了那边,一定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吧……但是人生呢,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那样的话,说不定反倒会在不经意间被赐予什么……”

这样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这会儿,院子里尚留有些许的光亮,但仔细看去,房间里又已然暗了。

“开灯吧。”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先不要开好吗?”节子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加的沙哑。我们两个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泥土味道太强烈了……”

“我把门关上。”

回应节子的忧伤,我伸手握住了门的把手。

“我说……”节子的声音这时候听上去愈发的微弱,“你刚才……是不是哭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向她看了过去。可惜节子并没有想要把目光从床上移到我的脸上的意思。四周已经昏暗得到了分辨不清的地步,但是节子却好像一直在凝视着什么似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追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节子眼波的尽头,咫尺天涯。

“我知道的……刚才院长跟你的……”

我想立刻就回答她一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然后透过窗子,把目光投向入夜的庭院。

背后传来了一声幽深的叹息。

“是我不好。”节子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依然颤抖着。

“请不要在意……一些事情……以后……我们一起去世界的尽头吧……”

我转过身去,节子的指尖拨去眼角的荧光。

然后,起风了。


四月下旬,阴天,早晨。

被父亲送到停车场的两个人,就像是要去蜜月旅行一样,我们在父亲面前做着开心的样子,挥手间,上了去往八岳山的火车。

火车离开了站台。

身后,是父亲。

弯腰驼背,他老了。

等到火车完全离开了站台,我们关上了窗户,成了失魂落魄的模样,一起坐在二等车厢的角落里。我们坐在对方对面,两个人的膝盖紧紧地挨在一起,就好像是想要温暖彼此的心一样。

乘坐的火车攀过了几座山,爬过了几道沟,横跨满是葡萄田的台地之时,像是忽然停止了,再反应过来,它进入了山岳的夹缝中。天空越压越低,周围的空气变得寒冷。灰黑色的云朵是这墨色世界的轮廓。我竖起了衣领,有些不安地看着完全把自己裹在围巾里并紧闭双眼的节子,在这寒意中,她的脸庞疲惫,略带着兴奋的红晕。她在风中微微睁开双眼。我冲她微笑,她低下头,轻轻地关上了心灵的窗户。

“会不会是要下雪了呢?”

“都已经进入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别的地方不好说,这样偏僻的山里下些雪或许也是正常的吧。”

虽然才三点,但是车窗暗了下来,我看向窗外,发现了无数落光叶子的叶松,以及穿插其间的纯黑色的冷杉树。

火车越过了八岳山,远景出现些许本能山的影子,可惜这暮色中,既不见宏伟的山形,也不见农家的灶火。

火车要停了。

呼哧——呼哧,一阵微微的抖动过后,便在一个小小的山间车站歇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很有山味儿的,跟储藏室无甚差别的小车站。车站上有一个穿着高原疗养所制服的、年龄不小的勤杂工在等着我们。

我搀扶着节子,来到停在车站前的一辆老旧的小汽车前。她在我的搀扶下走得有些蹒跚,从她衣服上传来柔弱的温度,似是在向我倾诉。

我只好转过头去,一瞬间,无所适从。

“有点儿累了吧?”

“也还好。”

几个人经过车站的角落,看着我们窃窃私语了些什么,不过他们终究也只是路过,未些许停下脚步,消失在了车站的另一头。

我们坐着车,穿过破陋小屋组成的村庄,开上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斜坡。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向上走,去到八岳山的山棱上,突然车子停住。一个硕大的建筑物出现在了我们的前方。

“就是那儿了吧。”我的身体感受到了刹车的顿挫感,嘴里喃喃地说道。节子微微抬起头,用她那略带不安的眼神,静静地看着那里。

到了疗养院之后,我们被安排到了医院楼房二楼最靠里的一号病房。

病房后面是杂木林。

简单的检查过后,节子就立刻被要求卧床休息。

在床上铺着油毡的病房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涂成了白色。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节子了。

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节子,我压根儿不想走进为陪同人员准备好的狭小苦闷的侧室。我呆呆地环视着光秃秃的房间——灯、桌子、白色的柜子。几次走近窗户去看天空的模样,却看见风沉重地拖曳着天上的黑云。

那一刻,杂木林里传来风刮过时尖锐的声音,喧嚣刺耳。

我提着自己的心,单薄的身影站在露台。

露台没有隔断,可以通到离得很远的病房去。

我挨个儿走过一个接一个的病房。走到第四个病房那里时,从半开着的窗户看见有一个病人正躺在床上。

那时候我才想起,这里不是花园。

灯终于亮了。

我们面对面吃起饭来。这是第一次一起享用晚餐,这样难忘的日子,现在看来,显得有些清冷。在吃饭的这段时间,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忽然,周围变得安静。

啊,下雪了。

原来安静来得如此突然,是思念都无法达到的稀薄感。

我站起身来,将半开的窗户稍微关小了一些,把脸靠近玻璃,凝视雪花飘落,一动也不动,直到嘴里呵出的气晕白了窗户。

“节子,请你无论如何也……”我开口了,而节子依旧躺在床上,像是在祈求一般仰着脸看着我。

为了不让我说出那句话,她竖起手指贴到了唇边。

那是如此渺小的我泪海的心门。


在八岳山延绵不断的山麓下,在终于平缓下来的斜坡上,在长长的山体侧翼面对着的南方,静静伫立着那座疗养院。我的目光,延着山路继续向下倾斜,又发现三两个小小的村落。它们斜在山坡上,被无数褐色的落叶松包裹着伸向幽黑的深谷。从南边的疗养院露台看过去,倾斜的村庄和赭石色的田地浑然一体。而在它们周围,环绕着无边无际的松林。如果是晴天的话,能够看到从西往东延伸着的南阿尔卑斯山脉阿尔卑斯山脉:指日本阿尔卑斯山脉,包括北阿尔卑斯山脉、中央阿尔卑斯山脉、南阿尔卑斯山脉。名字由来于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脉。及其支脉,时隐时现地出现在山间涌起的云雾中时隐时现。

到达疗养院的第二天早上,我在自己睡的厢房里一觉醒来,一眼就看到了被小窗框住的晴空和纯白色的山岭。那一刻,躺在床上无法看到的露台和屋顶上积满的雪,似乎也因为春日的到来,开始不断散发水蒸气了。有点儿睡过头的我着急地跳了起来,冲到了隔壁的病房里。

节子已经醒了,身上裹着毛毯,兴奋地红着脸。

“早上好。”少女说话的唇形,拨掉了屋顶些许的积雪。

我的脸热气腾腾的,但是故作轻松。

“昨晚上睡得好吗?”

“嗯。”节子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我吃药了,感觉头有点儿疼。”

我想用动作告诉她,这样的疼痛无须在意,于是精气十足地打开了窗户,又打开了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光线投入我的眼,世界变成斑白。当眼睛适应后,深埋在雪里的露台、屋顶、原野,便都可以看到淡淡蒸腾的水汽了。

“我做了一个很好笑的梦。那个,是这样……”节子在背后对我说,声音忸怩。我立刻就醒悟到,节子打算勉强自己对我说出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每次这么做的时候,声音都略带沙哑。

这次轮到我转过身去了。我面对着节子,把手指贴在自己的嘴上,就像两个讲悄悄话的孩子,不让她接着说下去。

很快,护士长匆匆到来。每天早上,护士长都会像这样一间病房一间病房的探望每一个病人。

“您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啊?”护士长用轻快的声音问道。

节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当一个人想要住进这山里的疗养院时,他的生命或许已经默认了一些东西,一些本应该紧紧抓在手心的东西,一些关乎生命的意义。放手的那一刻,整个人的精神或许也全部改变了吧——这是看到印着节子病灶处的X光照片之后,模模糊糊在心中所产生的想法。

院长把我带到窗前,拿着那张照片,对着光,一个一个地解释给我听。透过这张照片,我似乎可以看见节子的灵魂了,她的身体在乳白的光晕下变得透明,一直看见骨骼,看见穿过骨骼的髓液和膈膜。右胸白色的肋骨像一片平整的梯田,而左胸的部位却模糊起来,既看不见肋骨,也看不见身体器官,只有一朵暗沉的花朵,像是雾中的巨大泡沫。

“病灶比想象中扩张的快呀。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像这样的情况,在我见过的病人当中可能算是第二严重的患者了。”

我的思考停止了,耳朵轰隆作响,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白色的世界和病痛联系在一起。一些东西沉了下去,另一些则冲了上来,把我逼向了意识的边缘。

现在,我需要回我的侧室去。

或许有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或许病人们晒着太阳,并且正在医院里和小鸟吵闹,而我,只是擦身而过。当我终于走进最边上的楼,踏上通往我们的病房的楼梯时,脚步声回荡之下,从离楼梯口最近的病房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异样的、让人难受的干咳声。

“唉,这个地方难道也住着病人吗?”我心里这样想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病房的门,那上面写着——“17”。


生与死的界限,在漫长的人生路上,逐渐变得模糊了。

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恋爱了。

节子自从住进来之后,就被叮嘱要静养,因为比起从前,如今的她,更像一个病人。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病情比以前恶化了——医生们对待节子,就像是对待一个马上就会病愈出院的病人。连院长他们也都开玩笑地说过:“这个病是个顽皮鬼,我们要把这个病活捉了。”

然后,我们便遇上了匆匆而来的夏与秋。

每天早上,黄莺或是闲古鸟的叫声叫醒我们,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天中,身心又被疗养院周围的树林的新绿所包围。

在那样的日子里,云朵涌出天空,到了傍晚,又回归深沉的山脉之中。

每当想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那些在节子的病床前度过的日日夜夜,心中的回忆便穿过我的时间,抚慰我的心灵,每每回眸,眼睛也会因为感动而变得模糊。或者说——暂时抛下了未来。

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非常细小的东西,一个一个展现出跟之前完全不同的魅力。我身边的这个温暖的散发着馨香的女人,她的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她拉着我的那双孱弱温柔的手,她的微笑……

令人陶醉。

如果把这些东西都去掉的话,剩下的就只是什么都没有的单调的日子了。但是,人生当中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些无声的东西吧。

或者又不是,或者我的世界并不存在于社会公理所定义的范畴之中。只是对于我,无论如何已经是如痴迷般深深地沉醉了。

因为是她。

因为,她在我身边。

那段时间,节子时常会发烧,人也日见憔悴。

每当此时,对坐无言,只有越发珍惜生活的美,更加缓慢地,就像是尝试着去偷偷品尝禁果似的。那时的我们完全掌握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心,时常轻舔苦涩,闻一闻那多多少少散发着死亡味道的幸福。

傍晚,我站在露台上,节子躺在床上,同时眺望着对面山上的夕阳,以及夕阳下的山丘、松林和田野。

小鸟穿过森林,飞上天空。

这将是一个初夏熟悉的夜。我的幸福呼之欲出。

“你在想什么呢?”节子在我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以后……我在想,很多年之后。有一天,我们再次想起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

“还真是那样呢。”节子似乎很开心。

我们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同样的景色。只是这一次的出神,让我感到自己不像自己了。一瞬间心头怅然若失,惶恐不安。我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深深的呼吸声。但又觉得那似乎是自己的呼吸声。我像是要确认一下似的,转身看着节子。

“你对我……”节子看着我声音沙哑地说,但是话刚说出一声,好像又有点儿犹豫,连忙换了话题,“要是真的能一直活下去就好了。”

“怎么又说这些话……”

“对不起。”节子简短地道了歉,看着我。

一切不知从何而起,我的情感变得焦躁。我又一次将目光转向了山那边。但是,风景带给我的美丽却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天晚上,当我准备走到旁边的厢房里去休息的时候,节子叫住了我。

“刚才是我不好……”

“……夜晚温度冷了许多,你要披件衣服……我没有怎样,你知道的……已经过去了。”

“我刚才,其实想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但是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些话。”

“那,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节子看着我,眼波在幽暗的灯光下,似乎泛着微光。

“……将要逝去的人的眼里,能真正的看到大自然的美丽吗?或者,看到……看到所珍惜的人的……对不起,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那会儿突然想起了这句话。不知怎么的,面对着那么美丽的景色我就……对不起。”

如果节子的眼睛是我的眼睛,节子的精神是我的灵魂,那么我会比任何人都要悲伤,我要把眼泪流到脸上,再用嘴唇盛满它们,像饮苦涩的烈酒一般吞进肚子里。但是节子只是这样说着,只是这样,让我看到她安静而凄美的样子。就像是被这一切所击伤,我垂下了眼。

脑海里的想法,终于渐渐明晰。

傍晚的时候,觉得大自然是那么的美的人——

不是我,是我们。

我相信节子借助了我的灵魂,而那一刻,只是一场梦。

那是节子最后一次梦想自己的人生。那一瞬间,我所希冀的关于未来的生活与美好,多年之后看来,只是那样的自私。

节子仍旧注视着我。

我侧过脸避过她的双眼,又弯下腰来,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终于到了盛夏。

比起平原地区,这里的夏天来得更加的猛烈。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里就像是有什么已经燃烧起来了似的,知了整日里不停地叫着。树脂的味道从大开的窗户中飘了进来。到了傍晚,有很多病人都会把床搬到露台上。看到他们,我发觉最近来到疗养院的患者略有增加。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二人世界。

这段时间,节子因为酷热完全没有了食欲,好像晚上也经常睡不好。为了让她中午能休息好,我时常去“驱赶”楼道里的脚步声,或者去责难从窗户外飞进来的蜜蜂还有飞蛾。当一切渐去,我就待在节子的枕边,放缓了呼吸,静静地守着她的睡颜。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节子的呼吸也会时快时慢——快是遭受了痛苦,慢下来,则是在梦中哭泣吧。

这让我感到痛苦。节子有时也会发生轻度的呼吸困难,此时,她的手会一边带着些许的痉挛一边靠近自己的咽喉,像是想要压迫上去似的。我觉得她会不会是被梦魇住了,会犹豫要不要叫醒她,然后,痛苦的一幕又很快过去了,接着她又进入弛缓的状态。这让我不由得松一口气。等到节子睡醒了,我会轻轻地在她的头上落下一个吻。而节子会用她略带疲惫的眼神看着我。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别担心,我只是在这里小睡。”

那些夜晚,当我难以入眠时,就不由自主地模仿节子的手势,把手靠近自己的咽喉进行按压。然而不知为何,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

我感到我们分享了痛苦。


“你最近脸色好像不太好呢。”有一天,节子比平时更加频繁、仔细地看着我的脸,“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事。”我喜欢她这样问我,“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你要多到外面去散散步什么的。”

“这么热的天,能散步吗?晚上也是,那么黑,而且每天不是都在医院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嘛。”

我意识到再说下去会聊起一些痛苦的事情,就转头说起每天在楼道里碰见的其他病人来。我会跟她聊那些经常聚到露台的一角,把天空当成赛马场,把飘来飘去的云看成形状各异的动物们的病友们,或者是那个整天把身体挂在医院护工的肩膀上,漫无目的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的患者——我其实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听说,然后通过他病房时,听见反胃的咳嗽声。恐怕他就是这个疗养院里病最重的那一个吧。

八月即将结束,依旧难以入眠。

有一天晚上,远处的楼房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嘈杂。不时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压得低低的护士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医疗器械碰撞到一起发出的刺耳的声响。我很不安,竖着耳朵听了一段时间,当以为这一切终于结束了的时候,嘈杂声又爆发般在医院各个楼房响起,而且最终来到了我们脚下的这栋楼。这让我意识到,疗养院里似乎在肆虐着什么令人惶恐的可怕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我好几次倾听节子的状况。她那边——虽然从刚才开始房间里的灯就一直灭着,但是节子好像跟我一样并没有睡着,因为她连翻身都未曾有过,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也只好近似痛苦地一动不动,等待着这场“暴风雨”自行消退。

等到半夜时分,声音渐歇,我感觉这场“暴风雨”要过去了,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似乎变得有点儿困意了。但是,旁边病房里的节子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因为这个,我一下子醒了。虽然很快咳嗽声就停了下来,但是我总是悬着一颗心,最后我坐起身子,轻轻地走到了旁边的病房里。

在一片漆黑之中,节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大睁着双眼,正面对着我。我什么都没说,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现在没事了。”节子努力地微笑着。我没有吭声,坐到了床边。忽然,节子颤抖了一下。

“你能就待在那里吗?”

节子用跟平时不同的声音孱弱地对我说。

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在黑暗中一直相视着,静静迎来了天明。

过了两三天,炎热忽然消退。

夏天就这样离开了。


九月,这里来来回回地下了好几场大暴雨。后来大风歇了一点儿,雨就开始变得淅淅沥沥的。叶子变黄了,颜色中夹杂着斑驳,像是被什么东西无情地侵蚀了一样。疗养院的门窗紧闭,光透不进来也不怎么发得出去,显得有些阴沉。有时候,风会吹着门窗的隔板嘎嘎作响,不久,杂木林也会合着这沉重的声音。不刮风的日子里,我们就整天在那里听着雨滴从屋檐滑下,最终击打在露台上,消失不见。

这天,晨雨朦胧。静坐窗前许久,终于迎来黎明的微光。一个护士顺手采摘着乱开的野菊花,从雾气中走来。

那是17号病房的随身护士。

“那个总是剧烈咳嗽的病人,在这样安静的早晨,是不是已经永远的走了呢。”我这么想着,注视着远处的“采花者”。突然,感到了心脏的颤动。

果然,这里生病最重的还是那个人吧。

那接下来呢?

……真是的,要是院长没有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护士捧着鲜花消失了,我的脸靠近窗户,久久不能平静。

“你在看什么?”节子坐在病床上问我。

“愿意在雨中采摘花朵的人,对花的爱,最终也会感动温柔的晨光吧。”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着,终于离开了那扇窗户。

之后的一整天,心中的伤感让我无法面对节子。

节子一定明白一切,只是不愿意诉说,不时悄悄地望着我。而这让我更加的痛苦。密不可分的两个人怀抱着不安和恐惧——即使我努力想要忘掉脑海中的声音。

忽然想起我们刚到疗养院时,节子说起的她的梦。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节子变成了尸体,躺在棺木中。人们抬着她的棺木,穿行在田野当中,进到森林深处。明明已经死去的节子,躺在棺木当中,却能看见东西。她看到已经完全枯萎的田野,看到黑色的冷杉树,还能听到在它们上方寂寥地吹过的风声……即便是已经从那个梦中醒来,节子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耳朵里充满着冷杉树呼啸的声音。


像雾一样的雨持续下过几天,晴朗再现,已是换了季节。原来这里有那么多的病人,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到最后就只剩下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症患者了。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初夏的寂静中。

17号病房患者的死去让这种寂寞显得更加清冷。

到了九月末的一个早晨,我站在走廊北侧的窗户边,无意识地看向杂木林,看到从雾气缭绕的树林里不时有人走进走出。我觉得奇怪,便问身边的护士们,她们也都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之后我就忘记了这件事,但是第二天也同样,一大早就有两三个工人过来,隐隐约约看到他们在雾气之中开始砍伐山丘周围的栗子树。

后来,我听说之前的那个让人不舒服的精神衰弱的患者在那个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吗?自从17号病房的病人死去后就变得神经质的我,因为这场连一个星期都没到就接着出现的死亡,感到发自内心的疲倦。但是不知为何,疲倦之后,对死亡理所应当产生的恐惧和不适,却渐渐消失了。

后山树林里的栗子树被砍掉了两三棵之后,多出来了一块空白,接下来,工人们又接着把山丘边上的一部分推倒了,沿着医院楼房的北侧,把土运到了另一片空地上。开始将那一带挖成平缓的斜坡——人们要动手把那里变成花坛。


父亲来信了。

我从护士拿给我的一叠信件里,抽出一封递给了节子。她躺在床上接过了信,接着就带着些许激动地开始读信。

“哎呀,父亲说他要过来呢。”

正在四处旅行的父亲,写信告诉我们他最近要在回来的途中到疗养院来看一下。那是一个十月的晴天。风有点儿大。因为最近一直躺着,都没什么食欲。明显瘦了许多的节子,从那天开始努力地吃饭,有时也会从床上起来,或是坐在床上。她的脸上不时地浮现出一种想起什么开心事情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我可以看出来只有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节子才会表露出来的少女的微笑。

我任由节子做着她想做的事情。

一天下午,节子的父亲到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略老了一些,比这个更明显的是他的背有些弯曲了。

父亲有点儿害怕医院里的氛围。

他来到节子的病床边。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有点儿运动过度,从昨天下午开始节子就开始发烧。于是按照医生的嘱咐,节子只能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节子的父亲显得有些不安。然后,就像是在调查生病的原因似的,他仔细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或是仔细看着护士的一举一动,甚至还跑到露台外面去看了看,这些好像都让他很满意。后来他回来,看到节子因为发烧而透出血色的脸颊,父亲嘴里便开始重复说话:

不过,脸色还是很好的。

我最终也没有告诉他,那不是因为亲人相见而欣喜的红晕。

我找了个借口说有事儿离开了病房,让他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等我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到节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前的被子上摆了一堆父亲拿来的点心盒,还有其他的一大堆的东西——尽是一些节子还年少的时候喜欢吃的,并且父亲认为直到现在她也仍然爱吃的东西。看到我的时候,节子就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一样,红着脸,把东西收起来,立刻躺了下去。

我感觉有那么一点儿拘束,就稍稍离开他们两个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他们两个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继续说起刚才被我打断的话题。说的大多是我不认识但对他们来说很熟悉的人和事。其中的一个,甚至好像还给节子带来了我无法得知的小小的感动。

看着他们,就像是看着时间,一老一小,安静如画卷。从节子与父亲交谈时表现出的表情和语调之中,我看到女孩子气的光辉。

她那像孩子一样幸福的样子,让我幻想起了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小会儿,当我跟节子单独在一起时,我靠近她,像是在逗她似的在她耳边说,

“你今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女。”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节子像个小姑娘似的用双手捂住了脸。


父亲在这儿待了两天就走了。

出发前,父亲让我带着他,在疗养院周围走了走。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八岳山也清晰地露出了山体。

“这里会不会是不太适合节子的身体状况?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按理应该能好上一点儿的呀……”

“怎么说呢,今年夏天不是哪里的天气都不太好吗?而且据说像这样的山间疗养院在冬天会比较好。”

“要是能够坚持到冬天的话也许也就好了,可是……看她的样子说不定挺不到冬天……”

“可是……”我急不可待地想要让父亲了解,这山里的寂寞岁月孕育了我和节子的幸福,但是想到为了我们,父亲所做出的牺牲,又觉得说不出口,“反正,好不容易已经来到山里了,不如就干脆一直待到待不下去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你也会一直跟节子一起待到冬天吗?”

“那是自然。”

“那实在是过意不去呀。在这里可以静下心来工作吗?”

“工作不了。”

“这样啊……你也不能光顾着节子,自己的工作也得做一点儿呀。”

“是,今后我还是会做的……”我含混地回答。

我已经把自己的工作搁置了很长时间了,必须争取现在开始动手工作。我心里想到这些事情,莫名地开始紧张了起来。接下来我们两个都保持沉默,伫立在山坡上,抬头一动不动地看向不知何时起从西边一直蔓延到头顶上的无数鱼鳞般的波状云。我们穿过了树叶已经完全变黄的杂木林,从疗养院后面往回走。那天也有两三个工人在挖平之前的那个山丘。

“这里据说要造一个花园什么的。”我说。


傍晚,我把父亲送到了停车场,回来一看,节子侧躺在床上,正咳得喘不过气来。这么剧烈的咳嗽在此之前从未有过。我等着这次的发作平静下来,然后对节子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的,一会儿就好了。”节子好不容易回了我一句,“把那杯水给我吧。”

我把长颈瓶里的水倒到杯子里,把它递到了节子的口边。节子喝了一口,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比刚才发作得更厉害。面对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的节子,我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咳嗽已经停了下来,节子还是很痛苦地扭着身体,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我走出去叫来护士,护士用两只手撑着帮节子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护士慢慢地放开扶着她的手,说道:

“已经停了吧……不要动,就这样待一会儿。”

然后她开始收拾弄乱的毯子,“我现在去让打针的人过来。”

护士走向屋外,看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僵硬地站在门边的我,凑过来小声对我说,“吐了一点儿血痰。”

我终于走到了节子的床边。

节子漠然地睁着眼睛,但我觉得,她是睡着了。拂起她散落在苍白额头上的头发,我轻轻地用手覆上她那满是冷汗的额头。节子仿佛是从这个动作中感受到了我的温暖似的,唇边荡起了似有似无的微笑。


需要绝对静养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病房里的黄色遮光布被放了下来,房间里变得昏暗。护士们都是踮着脚尖走路。

这些日子我基本上都待在节子的床前——陪夜也都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节子会看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这个时候,我会把手指放到嘴边做嘘声,不让她说出口。

这种沉默,把我们两个人都带入了各自的思绪当中。我们为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感受而心痛,我清楚地感受到,节子心里充满着悔恨。这样一味地责备自己的节子,狠狠地揪住了我的心。而我只得继续理直气壮地让节子付出这样的牺牲,在这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所爱之人死去的床上,与节子一起近似愉悦地品味生的快乐——我们确信这才是让我们能够如此幸福的东西。这种东西真的是能够让我们一直满足下去的吗?现在被认定为是我们的幸福的东西,难道不是比我们所经历的痛苦来得更加短促,更加的反复无常吗……

陪夜让我疲惫不堪,待在昏沉的节子身边,脑子里的想法不停地换来换去,我深深地感觉到不安,似乎我们这段时间的幸福正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所威胁着。所幸,这次的危机,在一个星期后解除了。

那天早上,护士总算过来去掉了遮光布,把窗户打开了。

从窗外照进来的秋日的阳光甚至有些刺眼,节子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说了一句,“真舒服啊。”在她床边正翻着报纸的我,心里非常感慨,每当痛苦过去,一切只剩下恍惚的记忆。我这样想着,看着节子,并取笑她说:

“下次哪怕父亲再过来,也不能再那么兴奋了。”

节子心虚地红着脸,以认真的姿态接受了我开的玩笑。

“下次等父亲再过来,我就当没看见。”

“要是你真的能做到也倒好了……”

像这样开着玩笑,我们互相安慰着彼此的情绪,变得像孩子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节子父亲的身上。然后,把这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仅仅只当作是一个小错误,放松自己的心情,把不久前发生的危机,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甩在了身后。

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正在节子的身边看书。突然,我合上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似乎是在考虑什么认真的问题似的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到了她的身边,再次拿起那本书看了起来。

“你怎么了?”节子仰起头来问道。

“没怎么。”我似乎很自然地回答了她,然后像是被手中的书吸引住了似的安静了几秒钟,终于开口继续说道:

“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什么都没干。今后我打算开始考虑工作的事情了。”

“对呀,你还得工作呢。父亲也很担心这件事。”节子一脸认真地回答我说,“不要光顾着想我的事情。”

“不,我想一直一直想着你……”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某一部小说里的台词,并在脑海里一直紧抓不放,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我想把你写进我的小说里。毕竟其他的事情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办到。我们的幸福——大家都认为我们已经无法继续了,但我……我只是希望把它变成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要让它成为确确实实的,更有形状的东西。你明白吗?”

“我明白。”节子说着,微微上扬嘴角,“要是写我的事情的话,就请你随意书写吧。”

“那是自然,我会按照我的喜好写出来的。不过,这次我必须要借助你的力量。”

“我也能做点儿什么吗?”

“在我工作的这段时间,你从头到脚——你的灵魂与肉体,都请一定要幸福地好好活着……”

“嗯……”节子点点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不一会儿,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发出呢喃,“总是待在病人身边的话,你也会变得没有精神的。要不要稍微散散步什么的?”

“嗯,等开始工作了……”我的眼睛闪着光,“散步也要经常去的。”


我走出了那个森林。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八岳山麓。在它更远处的地方,紧挨着那片树林,横贯着狭长的村庄和耕地。在它们中间,虽然很小,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着红色屋顶的像翅膀一样展开的疗养院建筑。

一大早,我放任着自己的脚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树林。现在,像这样从远处看小小的疗养院,一瞬间,突然感觉自己从一直笼罩在身上的某种事物中醒来,第一次站在一个超脱之处。

被自己身体里喷涌而出的创作欲望所催促,我把我们每天奇妙的生活置换成了一个个异常悲伤的、安静的故事。

……节子。

在此之前,你其实是并不存在的,而在此之后,倘若你依旧消失不在,那么,我也将在这个世界消失。

没想到我和你之间竟然是如此的相爱。

在我的幻想里,我们身上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时是迅速地一跃而过,有时是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个地方。现在,我虽然离节子很远,但是会一直在心中对她说话,并且等着听她给我的回答。这样一个关于我们的故事,就像是生命本身一样无穷无尽。而且不知从何时起,这个故事开始具有属于它自己的生命——对我不予理睬,完全靠自己向前发展,动不动就把总是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我留在身后,就像是它早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似的。

最近,它开始创作出生病的女主人公悲伤逝去的桥段——一个预知到自己的死亡,用尽所剩无几的力量,努力快乐地活着的女孩子,躺在恋人的臂弯里,为未亡人而悲哀,又在恋人的臂弯中幸福地死去。男子想着要把属于他们之间的情感变成更为纯粹的爱,诱导着这个生病的女子来到大山里的疗养院,但是等到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子又开始怀疑,他们这样子得来的幸福,就算是完全得到的话,又真的能够让他们满足吗?那个女子身处死亡痛苦之中的最后一刻,感谢着一直拥抱着自己的男子,心满意足地死去。然后男子被这样一个高洁的逝者所救赎,而最终相信了属于他们两个的微不足道的幸福……

这样的一个故事结局,就像是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一样。突然,濒临死亡的女子的身影剧烈地冲击到了我。我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一样,被一种无法表达的恐惧和羞愧击中了,从坐着的裸露出来的树根上慌张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太阳已然高高升起。山、树林、村庄和田地——所有的东西都静静地浮现在秋天沉静的阳光当中。远远看上去很小的疗养院的房间里,所有的事情一定都还是按照每天的习惯在进行。接下来我突然想到了节子,在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们中,被那些日常的习惯所遗弃的、一个人发着呆等着我的节子……想到她寂寞的样子,我一下子变得非常担心,忍不住急匆匆地沿着山路开始向山下走去。

我穿过后面的小树林回到了疗养院。然后在露台之间穿梭,迎向最打头的那间病房。节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躺在床上,像平时做的一样,用手玩弄着自己的发梢,用略带悲伤的眼神注视着空虚。我一下子停下了打算敲打玻璃窗的手,静静地一直看着她的样子。节子根本就意识不到她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只是发着呆。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住了。

突然,节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明朗了,她仰起脸,竟然开始微微笑了起来。

她看到了我。

我从露台走了进去,来到节子的身边。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节子用听上去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我就那样什么也没说,像是心被堵塞了似的沉默了下来。这时,仿佛节子也终于变回了原本的自己,用很亲密的声音向我问道:“你这是去哪里了?去了很久呢。”

“去了趟对面。”我随手指向了从露台可以直接看过去的远处的树林。

“是吗,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吗?”……“工作进行得还不错?”

“嗯,还行吧……”我不带表情地随口回了一句,就又陷入了刚才的沉默当中。为了摆脱这种沉默,我稍稍提高了声音问节子:

“节子,你对现在这样的生活还满意吗?”

节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接着,她露出一副很是自信的样子点着头回问我说: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呢?”

“带你来这里是否是我的任性呢?把一些东西看得是那么的重要,然后对你的快乐却……”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想听。”节子一下子掩住了我的嘴,“说这种话的你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对于她的反对并非是完全的认可,所以消沉的情绪也并未就此打消。节子面对这样的我,一开始是偷偷摸摸地看着,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对我说道:

“待在这里,我的心里是有多么的幸福,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不管身体有多么的不适,我从来都没有过想要回家之类的念头。如果不是你在我身边的话,我该会是什么样子?……就像是刚才,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只是想,你回来得越是晚,看到你回来的我就会更加的喜悦,就这样强撑着安慰自己。可是等到过了我以为你会回来的时间,而你仍然还没回来,我就会变得非常的不安。然后,我就发觉连总是我们一起待着的这个房间,不知怎的,竟然看上去也完全像是一个我没见过的房间一样。我的心里很害怕,甚至想从这个房间里冲出去……但是,那之后我总算想起你曾经说过的话,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你不是一直对我说吗?——我们现在的生活,等到将来再想起来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美好。”

节子用她逐渐变得沙哑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抿着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凝视着我。听节子说着这些话,我的内心被感动塞得满满的,眼泪几乎无法再被眼眶所容纳。害怕被感动成这个样子的自己被节子看到,我轻轻走到了露台上,注视着眼前这片熟悉而又更冷、更有深意的风景。

这时候,一种近似幸福的东西充满了我的心。


冬天,下午。

像平时一样,我丢下节子离开了疗养院,很多农夫正忙着收割作物,我越过杂木林,下到坐落在山洼处的不见人烟的小村落。之后,走过横跨于溪流之上的吊桥,接着又爬上了位于村落对岸的长着很多栗子树的山丘,坐在了靠近山顶的斜坡上。在那里,我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一种开朗、宁静的心情下,长时间地构想着我接下来要着手写的这个故事。

有时就在我脚下的那个方向,一群小孩子晃动着栗子树,栗子被晃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诉说着生命之果成熟的故事,然后又在催促着我赶快将它们摘下。

这样的感觉,我很喜欢。

日头终于西斜,山洼里的村落已经被对面杂木林的阴影所覆盖,我缓缓站起身,下了山,再次走过吊桥,在吱呀吱呀不停转动的水车和附近的小村中漫无目的地走上一圈之后,心里的节子便因为长时间见不到我,而在神情上变得不耐烦了。

我便沿着八岳山的山脚,加紧步子,终于走回了疗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