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纪实:从多瑙河到伏尔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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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多亏中国实行了改革开放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两次去东欧,并尽个人的努力去观察了东欧社会变革生活中的种种。如果说第一次去是无意为之,那么第二次则是我主动的选择。之所以主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行走,更深入地观察和思考东欧状况,尤其是正处于剧烈变化中的苏联的状况。

1991年和1992年,正是苏联变革进程中最危险也最关键的时刻,庞大而雄厚的苏联轰然解体,无论政治还是经济都出现了明显的溃散和衰败势头。当我关注这一震惊世界的变化时,我发现国人对当时苏联变革的进程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是大加赞赏,认为苏联改变了政治体制,全面放开了舆论,走向了民主自由,总之他们的路子走好了走对了。另一种看法恰好相反。他们认为苏联经济下滑,货币贬值,社会动荡,政局不稳。一句话:大事不妙了。

这两种看法,究竟哪一种正确?

我不能武断地下结论,因此很想去实地了解。

所幸的是,我获得了这样的机会。

1991年夏季,我作为中国作家协会派出的代表团成员访问了罗马尼亚。记得一天晚上,我们正在一个叫斯蒂尔贝义的别墅里休息,罗马尼亚作协的交际处长索林·贝德莱斯库急匆匆地赶来,说苏联出大事了,戈尔巴乔夫被逮捕了。后来的几天中,我们通过翻译始终关注着这件事,也第一次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得悉了苏联八一九事件的全过程。

1992年夏天,我又和几位朋友去了东欧。这一回是以半官方半民间的方式,从北京乘坐国际列车经满洲里前往莫斯科。至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苏联的物资供应非常紧张。每当我们乘坐的列车在沿途各站停靠时,站台上都拥满了等待着列车到来的苏联民众,他们跟着列车来回奔跑,拼命地抢购中国货物。那种场面让我无比惊讶,也给我极大的刺激。此前我受到的熏陶和教育,使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苏联是社会主义制度的样板,也是人民生活幸福富足的楷模,而眼前的现实却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事物远非那样浅表和简单。而另一个同样深切的感受就是:谢天谢地!多亏中国实行了改革开放,否则中国民众的生存境状,无论从精神到物质,都将比苏联艰难得多!

那一回我从流经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多瑙河,到位于苏联西南腹心的伏尔加河,整整走了一个多月。一路行走,一路观察。当时苏联政治和经济的剧变看得我目瞪口呆,也使得此后相当一段时期内,我对苏联始终予以一种本能的关注。我注意到:截至叶利钦主动辞职之际,曾经是苏联主体的俄罗斯已经先后采取过多种不同的恢复经济的方式,也动过了多次经济救治的大手术,还换掉了多名尝试各种经济方案的政府要员,最终在强人普京的领导下,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都励精图治,重新崛起。但无论如何,这个昔日的超级大国已经元气大伤,2016年,它的经济总量仍低于印度和巴西,甚至低于韩国,不到中国的1/8。

有关苏联那段惊心动魄的演变和发展,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可资研究的课题,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可资借鉴的教训。这些,相信只要抱着真诚和理性的态度,都能够得着相当的认识。

30年前,当美国和苏联这两个超级大国经过长期的冷战对峙后,苏联在世界“两雄”的竞赛中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了力不从心。用时任苏联共产党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的话说:“命运作了这样的安排,我当上国家元首之时就已经很清楚:国家情况不妙。我们什么都多:土地、石油和天然气、其他资源;智慧和才能也都不错。我们的生活却比发达国家差得多,愈来愈落在他们的后面。”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真相与自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页。

事实上,发出这种感叹的远非戈尔巴乔夫一人!改革开放前,落在发达国家后面的也远非苏联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东欧和西欧比,东欧落后;东德和西德比,东德落后;韩国和朝鲜比,朝鲜落后;中国大陆和台湾比,大陆落后——可以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社会主义体制都陷入到一种僵化和教条的桎梏中,也走到了不改革就注定没有出路的末端。比较而言,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也无论文化道德还是科学技术,苏联在社会主义国家中都是最强最大最好的。如今连龙头老大都发出这样一种哀叹,其他国家的状况可想而知。

冷静地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结论其实早就清楚地摆在那里:如果不改革,苏联同样会大变,东欧同样将大乱。如果一定要说区别,那么区别只在于大变的时间。站在这个角度,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初苏联在意识形态上稍一松动,成千上万的民众立即势不可当地动手摧垮了它!至今许多中国人并不清楚,他们以为摧毁苏联的只是几个政治“叛徒”。其实,如果没有千百万激进民众的响应,无论什么样的政治人物就全是空的!有人说,苏联的解体要“归功”于戈尔巴乔夫,甚至说戈尔巴乔夫是美国中央情报局悉意培养出来的。这是一种完全不负责任也完全经不起推敲的情绪式猜测——即使不从国家和民族的大业,只从个人权力地位的“小业”来考虑,戈尔巴乔夫都非常不情愿苏联经济持续下滑,都努力要阻挡苏联的解体,但是在势如潮涌的洪流面前,他既没有能力引领,更没有魄力阻挡,还不肯付出个人的代价来承担,于是只能被动地、一步一步地被激进的潮流推拥着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国破政亡!

2015年10月8日,新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获奖者为白俄罗斯作家、记者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从2013年开始,这位女作家采访了许多苏联公民,写出了口述纪实作品《二手时间》。用法国《费加罗报》的话说,这部著作“通过口述采访的形式,讲述了苏联解体后,1991年到2012年20年间的痛苦的社会转型中,身处关键历史时刻的普通人的生活,以及他们为梦想破碎所付出的代价”。

需要说明的是,作者是站在一个中立角度让被访者进行直接表述的。表述中,既有人对从前大加赞美,也有人对从前愤怒控诉;既有人对今天充分肯定,也有人对今天仇恨诅咒。应当说,真实的生活从来就不单一,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记述,还原了生活的复杂和多元。

如果单纯从《二手时间》里抽取一些口述,比如年仅24岁的俄罗斯女测量员奥尔加、41岁的亚美尼亚难民玛格丽塔的讲述,那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根本不是什么苏联和俄罗斯政治改革的好坏问题,而是相当数量的苏联人在解体之后如何惊恐万状地保全生命和躲避灾难。但是这样一种抽取并不能保证完全公平。因为任何一种选择性的抽取,都可能以偏概全。我只能说:这本书丝毫没有为苏联那些阴暗甚至可怕的一面进行涂抹遮掩,在很大意义上,它甚至让我们感受到苏联之所以解体的无可回避的现实原因和历史重疴;但同时,它也真实地向读者展示了苏联解体带给普通百姓的巨大不幸!这些不幸丝丝缕缕地融渗在苏联人民的一切方面!它甚至微妙得让我们难以将它从真实的生活中单独地罗列和剥出。如果那些不了解苏联解体对普通民众意味着什么的人愿意去了解,那就请先看看这本书!请听取一下苏联人民自己的倾诉!

苏联解体之前,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原本在苏共党内地位并不显赫的叶利钦突然名气大增。随着他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迅速攀升,他越来越强势。最后甚至能够以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毫不客气地逼迫原本高高在上的戈尔巴乔夫下台,也以一种毫不客气的姿态,逼迫和加速了苏联的崩溃。

原因在哪里?

很简单,他得到了民众的支持。

为什么他能够得到民众的支持?

因为与戈尔巴乔夫相比,叶利钦更激进。

1992年的8月,当我从莫斯科乘坐火车再次前往罗马尼亚时,苏联边境地区的摩尔多瓦已经燃起战火,以致火车时开时停。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此后近30年中,无论俄罗斯与车臣、格鲁吉亚的战争,还是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与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的战争,包括塔吉克内战,苏联境内的战火一直没有停止。战争不仅造成了近百万人死亡,而且造成了上千万人流离失所。截至我写这篇序言的今天,俄罗斯与乌克兰在造成了1万多人死亡、200多万人流离失所后,仍然在继续冲突!令人感慨的是,此时距离苏联解体已经过去了25年,时间为中国抗日战争的3倍多!更令人感慨的是,当初苏联解体时,俄罗斯和乌克兰曾经多么亲密,多么一致!正是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三家总统,在别洛韦日别墅签署了协议,齐心协力地将苏联推向崩溃!那时在不少激进民众的心目中,这三位总统都是民主和自由的坚强斗士,是社会进步的神圣推动者。他们彼时所采取的任何行动都不仅被一些热血沸腾的民众所欢呼、所拥戴,而且被一些人满怀着壮烈的牺牲激情去保护和捍卫。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初这份沸腾的激情不仅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重新沸腾起来了呢?为什么当普京采取强硬的态度和美国对着干时,竟获得了自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民主选举中的最高票呢?为什么俄罗斯和乌克兰的“蜜月”还没有过完,就反目为仇,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了呢?

25年前,我是抱着一种十分崇敬、十分向往的信念前往苏联的,但是耳闻目睹的一切却使我感到了不安和疑惑,并最终使我得出了结论:像苏联这样搞不行!20世纪50年代我们机械而僵化地走苏联之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90年代如果我们轻率地走苏联之路,同样会继续付出代价。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所幸在于,中国不仅自觉而坚定地选择了改革开放,而且清醒地选择了自己的改革方式、改革道路、改革目标、改革原则!

戈尔巴乔夫、叶利钦都亲手主导过改革,这些年来,他们都先后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也都对当初所发生的一切进行了反思和回顾。当我阅读这些回忆录时,明显地感觉到,由于苏联的解体遭到大多数人的谴责,因此每一位撰写回忆录的人在诠释历史的过程中,也努力在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辩解。这些辩解有些不无道理,有些则显得苍白。但无论如何,作为当事人,他们确有不少思考和体会是从磨砺中得出来的,值得我们静下心去倾听。

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解体并自行宣布终止自己苏联总统职务的最后时刻,发表了电视演说。其中说道:


国家复兴和国际社会发生根本变化的过程,其复杂程度大大超过了原先的一切预料。戈尔巴乔夫回忆录《真相与自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版,第2页。


无独有偶,叶利钦在辞掉总统职务前,也写下了总统生涯中最后一份文件。用他自己的话说:“它不是写给某一个人,而是写给全体人民的——”

叶利钦写道:


我想请求你们谅解,因为有许多我们共同的愿望都没有实现。那些我们曾认为很容易的事情完成起来实际上却十分艰难。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实现某些人的愿望,他们相信我们可以轻易地从灰色、停滞、极权的过去,一跃而进入光明、富裕、文明的未来。我自己也曾相信一切都可以一蹴而就,仿佛轻松一跃就可以越过所有困难。

事实上没能一跃而过。在这一点上我太幼稚……《午夜日记——叶利钦自传》,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444页。


叶利钦是真的相信一切都可以一蹴而就,还是为顺应政治需要而违心地说话?这恐怕只能由俄罗斯人民去评判。但叶利钦确实曾信心满满地表示,如果政治上的民主自由实现后经济不迅速好转,他就去卧轨。然而无情的事实给了他迎头一击——直到他执政近10年后,俄罗斯经济仍然一团糟。作为苏联变革中相当一批民众心目中的偶像,叶利钦承认自己“太幼稚”是很尴尬也是需要勇气的。

耐人寻味的是,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曾经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但是当他们在卸任前的最后一刻总结各自“改革”的经验教训时,却惊人地一致:他们太小瞧、太轻视了改革!

1999年,新华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戈尔巴乔夫推行改革最主要的倡导者和方案设计者、曾担任苏联总统顾问的亚·尼·雅科夫列夫撰写的回忆录《一杯苦酒》。在这部书中,雅科夫列夫特意写下了《致中国读者》一文,作为该书的前言。

他写道:


还在改革开始以前很久的时候,我在幻想我国未来时,在自己脑子里勾画了各种图画,而且一幅比一幅美丽。当时我深信,只要还俄罗斯人民以自由,人民就会觉醒,就会提高自己的地位,找回尊严,就会开始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要求来安排自己的生活。现在我要非常难过地说,所有这一切原来都是带点傻气的浪漫主义幻想……


他写道:


我曾相信,民主制将会给官僚主义以重大的甚至致命的打击。唉,民主制不仅未能胜任这项任务,而且本身蜕变成官僚主义民主制……亚·尼·雅科夫列夫:《一杯苦酒》,新华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11、12页。


值得一提的是,在苏联的改革中,如果说有一批原苏联的高层领导主张像中国那样,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用循序渐进的方式来逐步推进政治、经济和方方面面的改革,那么雅科夫列夫则是坚定的西方道路、西方价值甚至西方方式的鼓吹者、支持者和设计者。

当苏联的改革一步步走向失败后,雅科夫列夫对此进行了怎样的思考呢?


如果社会主义试验以失败告终,那么就认为应该退回到资本主义。如果是资本主义,那么就认为一切都应该像西方一样,因为西方就是资本主义。民主是西方的特征之一,因而也是资本主义的特征。诸如此类的看法全来了。

最令人心痛的是,决不是只有一些见识不多、乳臭未干的年轻政治家,而且还有一些善于思考的人们、不少真诚地主张革新和民主的人都在作类似的议论。


说实在的,为什么不可能有另一种发展道路、另一种命运,特别在俄罗斯这样的国家?

这一点相当重要,即俄国和苏联都试验了这种和那种社会制度,但两种制度都被推翻了。这就是说,将形成某种新的“第三种”制度,也许它会吸收已经带入各族人民的生活方式、心理并成为习惯和传统的所有东西。亚·尼·雅科夫列夫:《一杯苦酒》,新华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336、332页。


当我读到这些段落时,我觉得雅科夫列夫简直是在向中国表示道路认同,但至少从字面上看,他是在说苏联,在说俄罗斯。而当我全部读完他的这部书时,我产生出四个感觉:第一,他用了很多篇幅,千方百计在为他大力倡导——至少是大力参与的改革辩解,力图说明苏联改革失败,原因不在他。第二,他确实想认真地反思和总结一下苏联改革失败的原因,想搞清这杯“苦酒”究竟是怎样酿造出来的。第三,由于他的反思和总结带有强烈的为自己辩护的色彩,也就存在着明显的局限。可以感觉出,他内外纠结,欲说难圆,甚至思路和文笔也总是恍惚的、绕弯的、玄奥和似是而非的。第四,苏联和俄罗斯痛苦的实践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了许多问题,其中最重要的思考是:为什么俄罗斯怀着那么虔诚的态度、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却仍然无法走向西方?

应当说,这不仅是雅科夫列夫一个人的思考,而且是许多苏联知识分子的共同思考,这种思考已经从最初对美国毫不犹豫的、狂热的崇拜和拥戴,进入到一个更冷静、更客观,也层面更高的阶段。如果说25年前苏联民众曾经以空前的热情向往着美国,甚至国家解体以后,仍然坚信着美国,亦步亦趋地模仿和照搬着美国,那么为什么后来他们的态度却来了个如此剧烈的大转弯呢?

美国真的是那样好吗?

美国真的是那样坏吗?

对苏联人民来说,如今再去讨论美国的好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是,经过长期的、痛苦的实践,一个最基本的结论已经被俄罗斯人民所普遍接受了。这就是:无论美国有多么好,俄罗斯都不应当也不可能再闭着眼睛对美国继续模仿和照搬了!

这个结论的得出,付出了多少血和泪!

苏联解体后,创作过《活着,并且要记住》的原苏联著名作家瓦连京·拉斯普京说过一段话:“苏联解体,没有赢家。无论高加索,还是波罗的海沿岸,无论乌克兰,还是亚细亚‘腹地’,哪里都没有和平,没有幸福!”瓦连京·拉斯普京:《序言:真相与后果》(为雷日科夫《大国悲剧》作的序),新华出版社2010年3月第2版。

寥寥数语,犀利而尖锐,却又多么沉痛!

只要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观察问题,只要抱着坚持真理的态度去研究问题,我相信中国改革开放的道路应当怎样走的结论不难得出。回首百年,从清朝的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北洋新政、辛亥革命、国民政府实施宪政,再到新中国以苏联为师,全盘公有化、狂热“大跃进”、十年“文革”,中华民族走过了一段多么曲折的探索之路,又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流下了多少痛苦的血泪!好在,今天的中国已经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自信。坚定地走具有中国特色的改革之路和振兴之路,这不仅是实践给予我们的警醒和启示,而且是饱经磨砺的中国人民的不二选择!

在很大意义上说,我花费精力记录并整理那个特定历史阶段内的所见所闻所思,就是因为它从一个侧面形象地展示并证明着这一切。

2016年6月12日星期二初稿

2016年7月30日星期二订正

2017年3月10日再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