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摇影
第二天,敬之依旧八点半离家。数年来,他上班的时间没有变化。每天早晨,敬之都在同一时间出门上班,中规中矩。
在丈夫出门之前,有己子一直希望他能再次提到久坂家的葬礼,但是敬之丝毫没有提及,仿佛已经忘却了那件事。
没有提到久坂,有己子感到安心。如果提到,自己将再次触及丈夫那眼神,心里不舒坦。但是现在丈夫离开后,她又觉得没有提及那件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残留在心中一隅。
一时间,有己子游荡在心灵空白处,过了片刻才有如缓过神儿一般,起身收拾桌子。洗完餐具,打扫完卫生,已经到了十点。早晨晴朗的天空有点多云,小雪在阳光中飘散着。
晴朗的日子看见雪是奇怪的,好像雪积云只覆盖着近山一带。
有己子隔窗看着雪,再度想到葬礼的事情。
听说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有己子虽然没有去过那一带,但在去小樽海边时,沿着国道看见过。那里是开拓临海地带所形成的新兴区域,建有形形色色的新住宅。
正因为是郊区,那一带下的雪肯定比城里厚。其中的一处房子里,和尚们也许正在诵经超度。
据说十一点出殡。很快,从那里就会走出一列送葬的队伍。小雪中,久坂走在最前面,抱着牌位,登上灵柩车,妹妹紧随其后,亲戚朋友相继跟着。
有己子扭头看看壁炉台上的钟,十点十分。
现在准备一下,坐车去,或许还来得及。
有己子再度看看窗户,这才惊讶自己想法的唐突。
难道就因为敬之和久坂亲近,他的妻子就要连久坂的妈妈的葬礼都要参加吗?不,如果他们两人亲近也就罢了,丈夫的话语中显得他似乎在有意躲避久坂。有己子不明白为什么,但丈夫的确不太喜欢久坂。
昨晚,丈夫的确问过有己子可否代他去,但当时有己子说那样很失礼,现在如果去就显得奇怪了。
如果丈夫知道现在她要去参加葬礼,会怎样想?不,与此相似,久坂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个怪女人吗?抑或是不加理睬?
天空中露出阳光的部分渐渐变窄,最后被雪积云整个覆盖了,由此,他们或许要在暗灰色的天空下举行出殡仪式了。
有己子再次回头看钟,十点十五分,自己似乎考虑了很多,但时间只过去了五分钟。有己子觉得那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如果坐出租车,从家到手稻,半个小时就够了,那么就还有十五分钟的富裕时间。来得及准备吗?
穿好丧服,整理头发,光这些就要花费一个小时,然后再出门,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出殡。
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要去,应该早在敬之出门后就开始准备,那样的话,现在走就来得及。可现在准备已经太晚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有己子吃惊于自己的粗心。忘记的还不仅是这些——自己只知道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但具体的门牌号码没有打听。不知道住所,还怎么去?手稻很大,从手稻山脚直至海岸附近,既有在国道边看到的新区,也有老城区,去哪里呢?不知地址就去打车,会被骂的。
这么说来,打一开始就是没法去的。
意识到这些问题,有己子反而定心了。“还是糊涂心思。”有己子冲自己说道。她离开窗边,独自泡上红茶,坐在沙发上喝起来。
上午,雪无声地持续下着,偶尔传来汽车路过的声响,但那是一时的响动,房间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静谧。
从大路只要走一百米便是有己子家,这里是安静的住宅区。
客厅的钟声传来,有己子知道是正午了,但是她没有食欲。一起和丈夫吃早餐的时候,她也就喝了杯红茶。
她一米五四,最近的体重没有超过九十斤,身高和学生时代相差无几,但当学生时更重,最高时近一百斤。
虽然当时自己也想瘦,但就那样也不算丑。年轻紧绷的身躯稍微有点胖,反倒显得有生机。结婚的时候有己子瘦了,过了一两年又稍微有点发福,但过了二十五岁后,体重基本没有变化了。
敬之喜欢娇小偏瘦的女子。他曾明确说过——就算身材好,如果高大富态,还是不喜欢。从这个角度说,有己子是敬之喜欢的类型。
但最近有己子想再胖一点。虽然说瘦一点身材好,但那是年轻的时候。过了二十五岁,如果太瘦,会怎样呢?外人可能还不知晓,她的肌肤已经开始一点点衰老。当她独自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就会清楚明白。以前有己子的肌肤富有光泽,似乎连水都沾不上去,但是最近就没有这种感觉,水很容易就与肌肤融合在一起。虽然因为瘦,衰老还不明显,但小腹已经有点松弛了。年近三十,如果消瘦,看上去会显老态。
但是胖也是有限度的。她觉得再胖三四斤,肌肤就会稍稍焕发生机,就胖得恰到好处,能恢复青春——有己子也知道这是相当任性的要求。
从中午到下午,有己子一直在织毛衣。真纪的帽子是白地的,上面带红色条纹,已经完成一半了。
如果明天去吊唁……
当有己子织完帽子上第三道红条纹后,脑海中涌现出新的想法。
那是个无意识显现的想法,就像从毛衣针的针头上冒出来的一样。在那前后,她都没有考虑过久坂的事情——或许无意识反倒与心灵深处相连。
有己子歇下手,回味刚才的想法。虽然想法突然,但有己子的头脑已经习惯于此了。
想想看,从上午到下午,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无意识中,那种想法或许一直存在于有己子的脑海里。如果不是那样,也不会这么容易冒出那个念头。
有己子觉得就算葬礼今天结束,久坂也不会立刻回去。因为他是长子,肯定还要待一段时间,处理各种各样的杂事。四天,五天,抑或是一周,久坂都会在札幌。在这段时间里,就算去吊唁也不足为怪。没有人会觉得吊唁死者是多余过分的。当别人悲伤的时候去抚慰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有己子不禁大胆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屋外。刚才还在下雪,现在则放晴了,多云的天空露出混沌的阳光。
只要知道他在札幌的住所,或许就能见到他……有己子看着铅色的天空,考虑着。
据说久坂在天盐町医院工作。那是数年前无意中从敬之那儿听到的,有己子至今还清楚记得。她想坐长途车到那里,探问出久坂在札幌的住所。
多么大胆呀!
有己子惊讶于自己想法的荒谬。难道是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让自己产生了这种念头?有己子觉得自己身体里潜伏着离奇的怪物。
下午一点了。
真纪很快就要回来了。虽然真纪回家并不会影响打电话,但有己子觉得有些焦躁。
雪停了,混沌的光线从云间照耀下来。上午冻结在窗户上的冰纹开始融化,水滴沿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
只是问问地址而已,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己子一边看着水滴,一边在思量。询问地址,与久坂会面,这本是一连串的动作。但在有己子心里,他们却成了各不相干的两件事。
这是一种任性的方式,是一个暂时逃避的借口,但是现在的有己子需要一个借口。
只是问问而已……有己子再次对自己说道。好了,打个电话,不会有错。心中确认后,有己子走到电话旁。
拨105查询市外电话。总机马上接通了天盐町的查号台,很快就知道了天盐町医院的号码。听到号码后,有己子立即放下电话,像要逃走一样。她久久凝视着写在备忘录上的那几个数字,仿佛在欣赏奇珍异宝。
付诸行动后,发现一切比想象的简单。如果久坂在天盐町医院,自己马上可以与他通话。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有己子觉得不可思议。
打过一次电话后,有己子现在可以非常大胆地拿起电话了。
有己子按照备忘录上的号码拨号。片刻后,对方拿起电话。
“这里是医院。”
电话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刹那间,有己子有点畏缩,然而她迅速调整心态,问起来。
“对不起,请找一下久坂大夫。”
“请稍等。”
那中年妇女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冷淡。医院总机为何总是这样?在等待的时候,有己子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许这是因为她对自己的行为已感到几分愧疚心虚。
“久坂大夫现在札幌,在休假。”
声音听上去非常清晰,就像打市内电话。
“他大概何时回来?”
“这个……请稍等。”
因为是直拨电话,对方以为是镇内电话。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听筒里传来医院的嘈杂声。有己子还听到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对方好像已把电话转接到别处。这次,有己子感到心惊胆战。
“喂,这里是外科。”
突然,电话里冒出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听上去比刚才那个声音年轻爽朗。或许是最初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情况,干脆把电话转到了外科。
“有什么事吗?”
“请问久坂大夫休假休到什么时候?”
“到十二号。”
现在是一月九号,这么说来还要休息三天。
“嗯……”
“什么?”
也许是个年轻的护士吧,声音里没有透出不耐烦的情绪。
“你知道久坂大夫在札幌的住处吗?”
“在札幌的住处……”对方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我有急事要找久坂大夫。”
“您是哪位?”
“我是诸冈。”
有己子脱口而出。仓促之间,很难撒谎。
“请稍等。”
电话再次中断了。对面传来低语声,也许那位女子正在与其他护士商量着什么。有己子双手捧着听筒,心里默默祈祷,焦急地等待着。
“他在札幌的电话是463……”
“等一下。”
有己子慌忙拿起听筒旁边的备忘录。
“……6074。”
“住处是……”
“住处不知道,久坂大夫只留了电话号码。”
也许是乡下女孩,说话虽然有点冲,但不讨人嫌。
“知道了,非常感谢。”
有己子冲着不在眼前的对方鞠躬行礼,放下听筒。虽然是不足一分钟的短电话,打完后,有己子全身已是汗津津的。
手里拿着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有己子回到客厅。她感觉全身疲惫,俨然一副刚刚完成一项艰巨任务的样子。
真讨厌这样,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呀!但让自己这样做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己子本人。
一点十分。有己子打电话的时候,天空的乌云散尽,整个房间充满了从阳台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上午有己子看着雪,心情郁闷,现在又被明晃晃的阳光弄得心烦意乱。
有己子拉上阳台窗户的花边窗帘,回到沙发坐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鸦雀无声。
看看四周一片寂静,有己子从和服腰带里取出那张刚刚才记下电话号码的便条。
“463-6074。”有己子在嘴里小声嘟囔,闭上眼睛。
黑暗中,有己子又念了一遍。她想尽快记住号码,扔掉便条。如果被敬之发现,那就麻烦了。敬之虽是男人,却异常敏感,这种敏感还不仅仅是像女人那样的直觉,他会施加理论推演。在那种理论的攻击下,有己子很快就会走投无路。敬之在这些地方聪明得让人憎恶。
在口中吟诵几遍后,有己子已经能流畅地背出。为慎重起见,她把号码写在衣柜里一个小盒子的背面,然后把便条扔进暖炉。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着燃烧的纸片,有己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可思议。
与久坂只有一次肌肤之亲。虽说自己当时对他多少抱有些好感,但也不是说就非要跟他在一起。虽然当时是处女,但在肉体上并没有留下多么鲜明的记忆,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给予、被占有,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和敬之结婚后,与久坂相隔遥远。虽说偶尔想起,但仅此而已,情绪没有太大波动。
久坂已经是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人了。这么想,她心里也没觉得不快。
然而,平静将被打破。
仅仅听到一句“久坂在札幌”,有己子的体内便泛起涟漪。起初她觉得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波澜,可不知不觉中这波澜蓄势而出,如此下去,或许会变成狂风巨浪,事态发展的最终结果难以预料。
有己子觉得可怕。
自己还是自己,但是在自己身体里却潜藏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七年前突然献身久坂的那个难以驾驭的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
是因为与丈夫共同度过的七年时光没有给有己子带来任何平静吗?还是时至今日,有己子还与独身时代一样,容易心神荡漾?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是个多么罪孽深重、令人恐怖的女人啊!
有己子离开暖炉,仿佛要从那种恐惧中挣脱。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
“我回来了。”
真纪回来了。
女儿真纪一回来,家中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有己子从刚才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一下子回到热闹的现实世界。
等到丈夫敬之回来后,有己子会再一次迎来角色转换。从和真纪在一起的二人世界转变成三口之家的状态,人聚齐了,多少有点紧张。
有己子每天拥有三个时段:独处时段;与女儿的二人世界;丈夫回来后的三口之家。有己子觉得在独处时段,自己的内心最直白。
读小学一年级的真纪,最近突然变得像个小大人儿。她的身材像有己子,娇小苗条,说起话来像其他女孩一样,喋喋不休。
昨天她还在问:“妈妈和爸爸是相亲结婚的,还是恋爱结婚的呢?”
有己子略显窘迫地回答:“一半一半吧。”
“恋爱结婚比相亲结婚好。”真纪煞有介事地说道。
她在哪儿听来这些话的?难道孩子们在学校里也会讨论从电视里学到的知识吗?不管怎样,父母的一举一动被女儿注视,有己子觉得不踏实。
从下午到晚上,有己子在好笑、惊讶于女儿的言行中度过。不久就要迎来和丈夫相处的时间。
在三个时间段里,有己子分别展现出不同的面容,并转换角色,这种变化不是有己子刻意为之,而是在无意识中,有己子的心灵与肉体自然而然地与之适应。
晚上,迎接敬之回家时,有己子显得有点心神不定。
因为一看到敬之,有己子就想起白天趁丈夫不在家自己偷偷打电话的事,心里感到内疚,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内心泛起波澜,有己子用女性特有的本能的调节机能,巧妙地将其掩饰住。
独处时,想着久坂,不知所措;与真纪在一起时,就忘掉了久坂;与丈夫在一起时,内心稍感不安。有己子穿梭在三个不同的时段,度过了一天。
那么重要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以后早一天去和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有己子对自己这样说道。
第二天,有己子又想,再晚一天去吧,反正都一样,于是这一天又过去了。就这样,有己子在犹豫不决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第四天,星期六。
如果今天再不去,他或许就要回天盐了。听说他星期一开始就会在天盐的医院上班。这样一来,明天就要离开札幌。一大早,这件事就一直萦绕在有己子的脑海里。
敬之出门了。独处时间又来临了。
去,还是不去?三天里,有己子几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与内心剧烈的挣扎相比,有己子的外表显得相当平静,甚至连敏锐的敬之都好像没有觉察到任何蛛丝马迹。
将近中午时分,天空再次纷纷扬扬地下起小雪。在凛冽的寒风吹动下,漫天纷飞的雪花就像有己子迷惘内心的写照,飘忽不定,无依无靠。
看着窗外的雪花,有己子感到右侧腹部隐隐作痛。突然,一阵绞痛从侧腹部直穿背部。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用手摁住右侧腹部,全身蜷曲。疼痛牵动全身,但还不至于令人无法忍受,还让人有时间感受到疼痛袭来、横穿身体、稍后消失这一过程。
大概过了十分钟,就像孩子停止哭泣一般,有己子将手从右侧腹部挪开,抬起头。疼痛消失了,只留下了疼痛过的感觉。
怎么回事?是胃痉挛引起的,还是自己用脑过度、神经紧张造成的?正因为刚才的疼痛是那么真切,虽然消失了,但还能清楚地忆起。
时钟的指针就要指向十二点。
今天是周六,真纪马上就要回来,等真纪回来再出去就困难了。明天是星期天,敬之会在家里,至少目前还没有听说丈夫有外出的计划。
错过今天,就见不到他了。
看看钟,有己子明白与久坂见面的机会正在丧失。不知为何,有己子突然有了勇气。已经见不到久坂的失望心情,反倒让有己子抛开所有的顾虑,大胆起来。
那就只打个电话吧……
既然已经不能相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没什么奇怪的。从丈夫那里听说了久坂家的不幸,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这也显得合情合理。与登门拜访相比,这样做也许会更令丈夫满意。
有己子现在的心情十分坦然,为什么在此之前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463-6074,有己子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无需再看什么便条。眼前的听筒似乎从未那么光亮过。
有己子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听筒。
“463……”有己子念念有词,拨着号码。滴——滴——拨号盘来回转动的声音让有己子感到不安。
隔了片刻,电话接通了。
刹那间,有己子想放下听筒。
算了吧……有己子正这样想着,有人接听了。
“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没有感情。这是谁呀?有己子一时没有出声。
“嗯,请问久坂大夫在吗?”
“我就是。”
“哦……”
一瞬间,有己子将听筒拿得远远的。
“我就是,有什么事……”
“嗯,我是……”
对方肯定在侧耳倾听。有己子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是诸冈的妻子。”
“诸冈副教授的妻子?”
“是的。”
这次好像轮到对方吃惊了。
一阵沉默。
“听我丈夫说,您的母亲去世了……”
“唉……”
“我想趁您在的时候,表达一下我的哀悼之情。”
紧要关头,有己子的谈吐意外地流畅起来,也许是因为她的心情已经变得坦然。
“谢谢。”
“想必您一定很悲伤吧。本来我丈夫要我在葬礼时去吊唁,但突然有急事,真对不起。”
“不……”
莫非是电话来得太突然,久坂依然寡言少语。没错,这确实是久坂的声音。透过对方压得很低的嗓音,有己子已经确认了。
“听到您母亲去世的消息时,真是吃了一惊。”
“的确事出突然。”
“料理后事很辛苦吧?”
“全都交给妹妹打理了。”
“您母亲多大年纪了?”
“六十六岁。”
“这么年轻就……”
“是啊。”
“嗯……”
又是一阵沉默。有己子为了打破沉默,继续问起来。
“您还好吗?”
“嗯……”
“您什么时候回天盐?”
“今天。”
“今天?”
有己子不禁惊叫起来。
“那……几点?”
“三点的快车。”
有己子把握住听筒的那只手翻过来,看看手表。十二点半。
“那不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吗?”
“嗯。”
为什么不早点联系呢?后悔的涟漪在有己子的心里扩散开来。
只要葬礼和大致的善后工作结束,久坂马上就会回去,有己子曾有这样的预感。他不是那种为葬礼之后的琐事而忙碌的人,这是有己子对久坂的一种直觉。不幸的是,这种直觉应验了。
“那边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明天是星期天,医院不是休息吗?”
“是的,休息。”
“为什么……”刚一开口,有己子又闭上嘴巴。再问下去,会让久坂觉得自己在追寻他。身为人妻的有己子克制着,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感情。
“那,您很快就要出发了吧?”
“是的,从这里到札幌车站要一个小时。”
久坂应该是打算两点左右从手稻的家里出发吧。看样子,即便现在赶紧准备一下就出发,到达手稻时,也见不到久坂了。
“我应该早一点去吊唁的。”
久坂什么都没说。在这段空当里,有己子思忖着自己刚才的说法是否有点奇怪。
自己去吊唁,与久坂在不在有什么关系?去世的是久坂的母亲。可是当有己子听说久坂今天就要走,吊唁的心情一下子就像退潮一样,顿时偃旗息鼓了。有己子对自己这种心情的变换感到吃惊。自己的心,竟能如此轻易地发生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都怪我心神不定……”
有己子嘟哝着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语。
“母亲都已经去世了。”
“是的。”
难道他的意思是说母亲都已经死了,你可以不用来了?如果真是这个意思,那自己回答“是的”,就有点奇怪了。有己子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那……您马上就要回去?”
“嗯。”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内容。可有己子却像是才知道一样,点点头。
“下次……您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还不是很清楚。”
“您打算一直留在天盐吗?”
“是的。”
在漫无边际的交谈中,有己子渴望着什么。交谈只是为了避免冷场,有己子渴望的东西,好像与交谈的内容并没什么关系。
“您母亲不在了,以后会寂寞吧?”
“这个……”
“您母亲患的是什么病?”
“以前心脏就不太好。”
“您给母亲诊治过吧?”
“不,我没有看过。”
如果直接切入正题,那只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可现在两人却说个没完没了。
有己子一边说,一边期待着什么。找话题说的是有己子,而久坂只答不问。
久坂明白有己子长时间对着听筒的良苦用心吗?是心里明白却故意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
“从札幌到天盐需要几个小时?”
“快车七个小时。”
“要七个小时……”
天盐在北边的尽头,去那里的确要花这么长时间,有己子大体上还是知道的。事实上,有己子并没有为天盐的遥远感到吃惊。
“可真够您受的啊!”
“唉。”
有己子很快就得挂电话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不安。这次打电话的主要目的,理应不是找久坂聊天,而是表达哀悼之情。现在该说的都说完了,还企求什么呢?
直到几天前,有己子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做。此时此刻,有己子梦想成真,内心的愿望膨胀起来。
尽管如此,久坂的话依旧索然无味。他是在竭力压抑感情吗?或者是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有己子很难透过电话里的声音判断出久坂的心境。
“那么……”
就像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样,有己子僵硬地说了一句。再说下去,就会更加恋恋不舍,一切都应到此为止。
“再见。”
“好吧!”
“请多珍重……”
“谢谢,你也是。”
“请代我向您妹妹问好。”
“谢谢。”
“啊!”
对方似乎要放听筒,有己子不禁叫起来。
“嗯?”
“不。”有己子摇摇头。
“再见。”
道别完,对方便挂断了电话。有己子呆呆地看着电话,许久才放下听筒,回到客厅。
十二点四十分,从客厅出来打电话,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回想起来呢,沉默的时间好像比说话的时间长得多。
有己子看着风雪欲来的窗外,又想起久坂。
久坂刚才在想什么呢?不,这个姑且不谈。七年后,突然接到有己子的电话,他是感到惊讶,还是很平静呢?有己子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起来,自己对久坂的不了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他在想什么?他在期待什么?七年前,在献出自己的那一天,有己子就没有读懂他。这次,她再次体会到他身上的那种虚无感。
当然,有己子无意责备他。对他一无所知,可还想接近,就此而言,或许正是他那种让人读不懂的地方吸引着有己子。
无论如何,有己子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自己与久坂只有过一次亲密接触,那次只能用“一时心血来潮”这几个字来形容,而自己与丈夫在七年之间却有过无数次的亲密接触。每天在一起交谈,面对面,丈夫的性格、脾性她了如指掌。
尽管如此,自己却被一无所知的久坂所吸引。从关系的亲密度来解释,怎么也说不通。也许正是因为仅有的一次,有己子才被久坂深深地吸引住了。
时钟的指针指向一点。
“三点……”有己子看着不远处的时钟,嘟哝着,三点出发,到稚内方向的快车不是太多。
有己子站起来,走到丈夫的书房,拿起放在书架角落里的火车时刻表查阅起来。
十五点二十五分有到网走的快车。难道久坂打算中途转车去天盐吗?不管怎样,往北的快车只有这一班。如果在三点钟前赶到车站,就能碰到久坂。
从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这些想法就应该抛诸脑后,此时却又冒出来。也许有己子当时并不是为了忘却,而是相信能够再次相聚,才放下电话的。
如果是三点钟,那现在准备,刚好来得及。
真纪马上就要放学回家了,到时候把她寄放在邻居家一个小时就可以了。说自己到车站去送人,是不会引起别人猜疑的。
去车站的决心开始坚定起来。箭在弦上,就差最后一个决定性的借口。只要有借口,有己子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出发了。长期以来,有己子每采取一个大胆的行动前,都会找一个很充分的理由为借口。
当年把身体献于久坂的时候也不例外——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敬之的妻子了。
突然,有己子感到某种不安。久坂会不会把打电话的事告诉丈夫?
给久坂打电话是有己子个人的决定,丈夫当然无从得知。可是,有己子在电话里明明对久坂说是丈夫让打的。
之所以这样说,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她不想让久坂觉得自己急不可耐。但也许有一天,久坂会对敬之表达感激之情,说“谢谢您夫人的吊唁电话”之类的。虽然敬之不太喜欢久坂,但他们毕竟师出同门,肯定会有碰面的机会。
有己子觉得自己太粗心大意,后悔没有慎重考虑就乱说话。可是当久坂的声音突然从电话那头传来时,她的内心顿时失去了平静。为了不在久坂的面前失去体面,有己子竭尽全力,哪里还有闲心考虑其他问题,做到面面俱到呢?
万一被丈夫知道,他会说什么呢?敬之这个人喜怒哀乐从不表露,也许他不会马上对有己子说三道四,但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肯定会透出更大的敌意,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正因为敬之表面上不动声色,所以那双敏锐的眼睛反倒显得更加可怕。
有己子内心的不安在一点点扩大,就像是犯了重大的决策性失误。
有己子想请求久坂不要把打电话的事告诉丈夫。眼前,对有己子来说,这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被丈夫知道,这么多年来辛苦建立起来的夫妇间的感情就会出现裂缝。为防止裂缝出现,有己子必须马上去找久坂,请求他不要在无意间破坏了他们的夫妻感情。
令夫妻感情出现裂缝的不是别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可此时的她却俨然像个殉教者,要为保护爱情而赴汤蹈火。
有己子觉得,与久坂见面会有利于家庭团结。这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理由!如果仅仅是为了不让丈夫知道打电话的事,再打个电话拜托久坂不就完了?有必要像现在这样,确认火车时刻,专门跑到车站去吗?这明明就是一个歪理,一个怎么说也说不通的歪理。可是对有己子而言,是否有理并不重要。她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能与久坂相会的借口。
阳光躲进云层。现在是下午一点多。
好,找到借口了,接下来就容易了。有己子起身走到里面的梳妆台前坐下。
有己子拍拍脸颊,略施脂粉,将头发盘在脑后。秀气的耳朵从头发中露出一半,蓬乱的碎发轻垂在额前。
不能显得太年轻或者太朴素。七年后的邂逅,最好能表现出已婚女人的优雅,透过优雅又要含蓄地表现出内心的情感,要让人觉得岁月并非无情,自己依然美丽动人。
摆弄来摆弄去,有己子在头发和化妆上就耗费了一个小时。
“我回来了。”
有己子刚整理好头发,真纪就回来了。真纪看见有己子在梳妆打扮,马上问道:“妈妈,你要出去?”
“上街办点事,马上回来,你先到隔壁晶子家去玩一会儿,好吗?”
“什么时候回来?”
“嗯,如果出租车好叫,很快。两个小时左右吧。”
“一起去不行吗?”
“那个地方有点远,还要上上下下爬楼梯。现在外面又冷,你要是感冒了可就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没劲儿!”
“那么,给你买个礼物吧,想要什么?”
“给我买一套玩具娃娃,好吗?”
“你要做什么?”
“我要玩过家家的游戏,已经有一套床、台灯和衣柜了。”
“是吗?我知道了。”
有己子轻轻地按了按头发后面的发束,点点头。
“可不要忘了哟!”
“不会忘。厨房碗橱里有点心。”
真纪背着书包去客厅了。
最近,有己子外出时,穿和服的机会比较多。并不是套装不合适,只是她觉得自己过了二十五岁,穿和服会自在一点。尤其是在寒冬腊月时,她只穿和服。
有己子在梳妆台前穿上蓝色的大岛绸和服,系上红黑色的腰带。腰带是织锦的,在系紧时会发出丝绸的摩擦声,就像是用手握紧雪块的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有己子就会产生一种打扮完毕前的紧张感。穿好后,有己子摸摸领子周围,然后穿上和服外套。一切准备妥当,出门时只需再披上一条开司米披肩。
有己子手里拿着和服外套和披肩来到餐厅,真纪正在看电视,嘴里吃着馅饼。
“哇,妈妈好漂亮!”真纪回过头,学着大人说话,能得到小学一年级女儿的表扬,有己子感到很高兴。
“是吗?很合适?”
“非常好,爸爸看到,肯定吓一跳。”
“哪里……”
有己子把真纪寄放到邻居家,出门时已经两点半了,天空依旧阴沉,雪停了。
踏着满地雪花朝前走了一百来米,有己子来到大街上。每天清晨都有除雪车经过,即使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除雪车也会把雪铲除得干干净净。最近连续放晴了好几天,冰冻的柏油路终于露出原貌。
从这里到火车站,如果叫出租车,二三十分钟就能到,要是坐公共汽车,估计要四五十分钟。去网走方向的快车要三点二十五分开车,所以怎么都来得及。
有己子用披肩深深裹住头,站在公交站台等车。也许是星期六下午的缘故,等车的客人比平时多。有己子透过披肩,偷偷观察周围的情况——还好,没有发现熟人。其实,即便碰到,他们除了知道自己要外出,其他情况无从得知。尽管如此,有己子还是先心虚了。
公共汽车从前面的道路上驶过来,旁边还有一辆出租车,打着空车标志。有己子再次观察一下周围,然后抬手招呼出租车。公共汽车马上就到,她却要叫出租车,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有己子。
“请送我去火车站。”
有己子说出目的地,声音轻得只有驾驶员才听得见。随后,她钻进车里,关上车门,现在是自己的世界了,有己子终于放下心中的石头。接下来,不管怎样都要去车站。出租车一旦驶出,自己就没有后路可退。有己子把去车站的责任归咎于出租车,控制着摇摆不定的心。
车站前的北一条街正在堵车。札幌的街道被修建成棋盘状,平时显得井然有序。但在车辆激增的今天,太多的交叉路口反倒容易引起交通堵塞。两点五十分,出租车到达车站。
“辛苦了。”
有己子走下出租车,抬头看看对面的车站大楼。
好些人走进车站,又有好些人走出来,川流不息。有己子再次用披肩深深裹住头,像个密探一样,低垂眼睛,慢慢地朝售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