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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晓

春天的拂晓,睁两下惺忪的睡眼,然后再睡个回笼觉是很舒服的。安艺虽然知道天就要亮了,但还是想继续享受被窝里的温暖。

“春眠不觉晓……”这句诗说得真是恰如其分。

但“晓”具体指的是什么时候呢?

《枕草子》的记载里是这样描述春天的“曙”的:“天际渐白,山脊微明,紫云缭绕……”

这幅情景不难想象。而《万叶集》里写的“明时”和“鸡鸣”,则似乎是用来描述将明未明的“晓暗”的。与之相比,“曙”似稍在其后,从“会明”和“未明”的表述来看,大概可以解释为黑夜蒙蒙露白,景物依稀可见的时候。

总之,春晓时分的睡眠,是半梦半醒的。也许可以说是处于一种轻度睡眠的酩酊状态之中。

睡得深沉固然可以贪享春眠,睡得浮浅则难免冥思苦索。

不可思议的是,春晓醒来的时候,安艺常会陷入一种臆想,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虚拟的世界之中。他自己、周围的环境、破晓的天空,所有这一切都如同虚无缥缈的“泡沫”一般。

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场梦,不会留下任何有形的东西。但是人们却都蒙在鼓里,东奔西走,忙忙碌碌。

安艺越想越觉得惴惴不安,越想越觉得寂寞空虚。

当他想得心神疲惫的时候,抄子的身影会像渐行渐白的天空一般浮现在眼前。

春天的拂晓时分,安艺明知天还没放亮,还是慢慢地坐了起来。床前有扇窗,如果拉开窗帘,能看得到原宿的街道。

安艺住在公寓的十楼,楼下有一条穿过这群高楼的马路。到了周末,路上挤满了年轻人,几乎无法行走。但拂晓时分的现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得到的只有整齐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汽车。

昨天晚上开始下的那场雨好像是到半夜才停的,路面上还是一片黑黢黢的水溃。

“晓暗”已经过去,现在该已是“曙”的时分了吧。

现在恐怕应该说是“天际渐白,楼端微明”,而不是“天际渐白,山脊微明”吧。虽然被大楼挡着看不到,但离日出看来还有一段时间。

从窗帘缝朝外望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嗖”地从路灯下飞过,消失在大楼间的小巷里。

看来现在不是“鸡鸣”,而应该是“乌啼”了。在东京闹市的街道上看到乌鸦本有点儿不可思议,而这些乌鸦大概是群居在附近神宫的树林里的。从早到晚当街上熙熙攘攘的时候,它们销声匿迹,到了游客散尽夜深人静的当口,它们才又会现身街头。

这条街上有好几家毗邻而立的餐馆和食品店,路旁堆着大量装在塑料袋里的残羹剩饭,看样子它们并不愁缺吃少喝。

从深夜到黎明,觅食的乌鸦们占据着街道。

安艺看着乌鸦横行的风景,不知不觉之中,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儿亮起来了,大楼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原来遮住整个天空的乌云渐薄渐散,看来今天是个好天。

安艺茫然望着窗外,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抄子的身影。

抄子现在是在睡觉吗?或者,她也像自己一样,正在眺望泛出鱼肚白的天空?

虽然明知抄子还没有起床,安艺的手还是习惯性地伸向床边的电话。

“打打看吧……”

天蒙蒙亮就往抄子家里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

给抄子家打电话的时候,安艺得先让电话铃响三次,然后挂断了再打。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约定,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抄子。

“你要是这么打电话,我一定会来接的。”

虽然不知道抄子家里的情况,但迄今为止用这种办法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可是,安艺以往大多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往抄子家打电话的。那时候她丈夫已经去上班,抄子自己也刚送孩子去幼儿园回来。从那时候到她出门前的这一个小时左右,打电话是最合适的。但周末或是太晚了的话还是不打为好。因为就算她丈夫不在家,母亲和孩子是很有可能就在旁边的。

虽然看不见,但从电话里微妙的声音变化还是能听懂对方心里想说什么。有人在旁边不太方便的时候,抄子马上会像对外人说话似的毕恭毕敬,有时还会说上几句平时不用的敬语。这个时候即使顺利地跟抄子联系上了,听到她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安艺心里也会不好受。既然要谈,他当然想没人打搅地谈个够。

但是,现在才刚到早晨六点啊。她丈夫和孩子自然都在身旁,就是她自己,说不定也还没醒呢。

安艺把拿起的电话又放了回去。

用不着现在急急忙忙地打过去。反正再过四个钟头家里就剩抄子一个人了,再说之后还可以往她公司打嘛。这么一大早就把人家的老婆叫起来,也太有悖常理了。

但是,越是想到不能打电话,安艺反而觉得非要打这个电话。

虽然他明知自己这样简直像个不懂道理的顽童,可还是想冒一次险试试。

犹豫了好一会儿,安艺一咬牙抓过电话,开始在上面按号码。铃响三次以后刚要挂断的时候,传来了抄子的声音。

“喂,喂……”

安艺急忙把电话贴到耳朵上。

“本来没打算给你打电话的……可不知为什么,刚睁开眼,突然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也是……早就起来了。”

抄子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很清晰,简直就像是在旁边跟自己说话。

“现在说话方便吧?”

“嗯……”

抄子的声音虽然清晰,但听得出是压低嗓门在悄悄说话。大概她丈夫就在旁边吧。安艺试探性地问道:“你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哪儿想得到你已经起来了。”

“是十分钟前醒的。”

“我也是。也不知怎么了,醒了就老是想你。”

“我真高兴。”

这句话让安艺紧张得抓紧了话筒。胆子那么大,就不怕丈夫听见吗?就算她丈夫看上去像是在睡觉,可说不定刚才的铃声已经把他吵醒了。

“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我想你……”

安艺刚要挂断电话,抄子问道:“今天一天你都在公寓里吗?”

“当然啦。十点的时候你打过来好吗?”

“知道了。”

“那你接着休息吧。”

“你也再睡会儿吧。”

放下电话,安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抄子接电话时的声音很干脆,但后来说得就很谨慎了。看来她丈夫在旁边。

但要是真在旁边的话,抄子那样说话胆子也太大了。虽然只是电话上的问答,可要是稍微注意点儿听的话,当然听得出那绝不只是在谈工作上的事。

是她自信丈夫绝对不会怀疑自己,还是早有思想准备不怕被他知道?安艺重又回想了一下抄子最近的举动。

两人是在一个月前去伊豆山旅行的。回来以后,他们爱得更深了,最近这几天每天都通电话。

尽管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但抄子的胆子倒确实是越来越大了。这固然正中安艺下怀,却也让他对自己勾引人妻之举感到内疚。

抄子的电话再打过来时,是在上午十点多钟。

她说起话来轻松畅快,跟黎明时的谨慎语调简直判若两人。“今天那么一大早实在对不起,我一下子醒过来,突然就想你了……”

听了安艺对那个大清早的电话的解释,抄子答道:“其实我高兴极了。”

“以后我一定注意。”

“没关系啊。”

真的没关系吗?安艺有点儿将信将疑,抄子却说她毫不介意。

“今天,接下来要……”

两人互相在电话里通报了各自一天的安排。

抄子说她先得到公司跟有关人员开个会,下午去代代木看时装表演,晚上要出席一家纺织厂的宴会。

安艺下午必须赶完一篇稿子,傍晚约好了要跟责任编辑一起吃晚饭。

“你赴完宴再来的话,到这儿就九点了吧?”

“我可以早点儿出来。你怎么样?”

跟编辑吃完晚饭,一般都还要去喝酒的。但要是能跟抄子见面,也可以不去喝酒早点儿回来。

“我吃完饭就回来。”

“那样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九点来钟到公寓。”

安艺此举与其说是为了见到抄子,毋宁说是担心她回家太晚。就算九点见了面,抄子回家也快十二点了。

“我倒没关系。”

“那就这么定了吧。”

安艺给过抄子一把房间钥匙,所以时间早点晚点都没问题。

“今天三点钟以前我都在公司,要是有什么变化就给我来电话。”

“知道了。我在这儿也要一直干到傍晚。”

这段时间,两人都提前互相告知自己的去向,以便随时取得联系。即使没什么要联系的事,光是知道对方在哪儿,也能使自己更加心定。

安艺的公寓里每天有一个叫村井久子的人来帮忙。

她是个比抄子大五岁的单身女子,除了打扫房间买东西,有时也会按安艺的要求做些简单的饭菜。这样的人一般都叫保姆,但因为她还帮安艺安排日程、接电话和接待客人,所以也可以称她为兼职秘书。

她是两年前安艺的朋友介绍来帮忙的,人很机灵,也很勤恳。安艺能够离开家到这里来一个人生活,也多亏了她的帮忙。

抄子起初似乎曾经怀疑过安艺和久子的关系,觉得安艺嘴上说她是保姆,其实心里还不是喜欢她。

其实安艺从来就没有过那种想法,久子经历过婚变,好像对男人也已望而生畏了。他们之间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两人从未越雷池一步。

但是每天见面,相互之间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与默契也是在所难免的。虽然并不是恋人之间的那种感情,可工作上的接触使他们比较亲近也是很自然的。

特别是因为就在安艺身边做秘书工作,所以久子连他生活上的隐私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譬如,安艺现在对谁感兴趣,跟哪个人交情有多深,这些事她不用问就知道。

她觉察到安艺和抄子的关系,似乎是在半年前。那以前她也接过好几次抄子的电话,自然知道她的名字。正巧那一天抄子到安艺公寓附近办事,顺便进来了一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抄子。尽管就这一次,她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那以后,久子接到抄子打来的电话好像态度很冷淡。谈不上是故意刁难抄子,却总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开始只是抄子有这种感觉,安艺自己并不知晓,等抄子告诉他以后,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捕风捉影。

老实说,安艺对久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除了工作以外,久子也不可能对安艺有太多的好感。尽管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一点,但毕竟长期以来两个人一起工作,现在中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久子多少感到有点儿别扭,也在情理之中。

那一天久子也是上午十点来到公寓的。来的时候刚起床的安艺正在看报纸,身上还穿着睡袍。

“今天很暖和啊。多摩川那里的樱花都快开了。”

久子住在比多摩川远一点儿的地方,她把来时路上看到的事情告诉安艺。

“喝点儿茶吧?”

“对了,还是给我来杯咖啡吧。”

安艺的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他慢慢喝完久子冲的咖啡,然后开始伏案写作。

起床晚也是一个原因,安艺很少吃早饭,大多是到了一两点钟的时候才吃他这天的早饭兼午饭。他喜欢吃荞麦面条,所以经常叫外卖。他叫人送来荞麦凉面,在上面洒点儿清酒再吃。有时高兴,就让久子做个白切鸡片,蘸着山嵛菜末,喝上一杯清酒。

喝得心里痛快了,他会看一会儿电视,然后再继续工作。

安艺的工作量并不太大,固定要交稿的只有一本月刊,余下的时间就写些随笔小品和访谈之类的东西,所有这些加在一块儿,平均一个月也就一百来页。尽管写得不多,但有时要查査资料,有时又写得不顺,所以经常到了截稿日才把东西写出来。

写到六点多告一段落,开始接待责任编辑或别的客人,有时还一起出去吃饭。

晚饭安艺一般都是在外头吃的。多数时候是跟谈得来的朋友或编辑一起去,偶尔也和久子两个人吃一顿晚饭。

最近这段时间,跟抄子一起吃晚饭的次数当然多起来了。

安艺的家在成城,他回家大都是在周末,以前的习惯是星期六回去,星期一早上再回来。其他的时间除非家里有急事,否则他一般不回去。

这样一来,等于一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在公寓里写作,家里的人不知不觉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他在家中的存在感也随之越来越淡漠了。

自从认识抄子以后,他连周末回家也越来越难以保证了。

一步一步,安艺正在变成一个有家不归、甘愿自找烦恼的人。

那一天,安艺也是六点半干完工作,又跟来访的责任编辑一起出去吃饭的。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安艺晚饭大多吃日本菜。他也不是完全不吃西餐,但至多要个牛排,而且只撒点盐或浇点酱油,味道弄得跟普通的菜一样,沙司之类的调味料很少使用。有时也吃中餐,但永远不点他觉得油腻的菜。

因为他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小就喜欢吃海鲜而不怎么喜欢吃肉。

更何况,西餐里头菜油啦、黄油啦、鸡蛋啦,这些啰唆的东西实在太多,就连牛排也是先放菜油,再加黄油,然后洒上白兰地烤出来的。加了那么多东西当然好吃,但他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被人家把脂肪块朝嘴里塞,所以食欲一下子就没有了。

总之,西餐是有一种味不惊人死不休的气势,殊不知这种气势反而压得人很难受。

相比之下,日本料理充分利用了鱼类、蔬菜的鲜劲,做得细巧精致,能让人享用它自然而淡雅的风味。

那天晚上,安艺去的是市谷的一家小餐馆。餐馆在胡同里,是个二层的小木楼。一楼只沿柜台放着七八把椅子,二楼可以坐两桌人。这家小餐馆从外表上看陈旧不堪,但菜的味道倒是没的说。

安艺和编辑两人并排坐在柜台尽头的边上,冲着早已是老熟人的大厨问道:“今天生鱼片有什么好的吗?”

“您瞧这个,相当好的拟鲹鱼。”

大厨特意把拟鲹鱼从冰箱里拿出来显摆。这条鱼肉很结实,肚子那儿闪着金光,看上去有一公斤半左右,不像是人工养殖的。

“那就要这个吧,再来个干炸六线鱼和煮竹笋。”

先喝一杯啤酒润润嗓子,然后他们要了温热的清酒。太阳下山以后有点儿回寒,一杯下去身上暖洋洋的。

喝到八点多的时候,安艺站起身来。

“再到银座去怎么样……”

安艺摆摆手,谢绝了编辑的邀请。

“今天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去吧。”

酒喝得虽很舒坦,但对抄子是不能爽约的。安艺按原来想好的那样吃完晚饭就走,九点不到,就回到了原宿的公寓。

他以为开门的时候抄子就会迎出来,可进门一看,抄子还没来。

打开灯,房间里静悄悄的,进书房一看,桌子上有一张久子留下的纸条。

纸条上写的是安艺出门后的来电记录,最后一条记录的是“您夫人来电,请您马上跟家里联系”。

会是什么事情呢?妻子一般很少直接打电话来的。

安艺冲了个澡,换上睡衣,然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我刚吃完饭回来。”

安艺话音刚落,妻子急忙就把事情说了出来:“我爸爸看来快不行了!”

安艺的岳父七十八岁,一年前因为肾脏病进了医院,一直住到现在。也许是由于年轻时在船运公司工作跑遍了世界的缘故吧,在那把岁数的人里算是很开通的,安艺也跟他一起喝过几次酒。

但随着跟妻子的关系不断疏远,与老丈人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

“我想明天坐最早的航班去看看他。”

妻子的娘家在福冈。

“打算两三天就回来,可要是情况有变化的话,说不定得多待几天。”

大概是因为父亲这几年经常生病住院,她好像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文彦和千津不跟我去。”

两个孩子当中,大的是儿子,两年前就已经工作了,小的是女儿,现在还在念书。两个孩子早就过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

“知道了。有什么情况就告诉我。”

像是要掩饰心里的愧疚,安艺接着说道:“替我向你妈妈问个好。”

说完挂断电话,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

抄子今天是怎么啦?虽然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但对自己在岳父病危的时候居然还想着跟别的女人幽会,安艺不禁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岳父的病情并不会因为他现在要去老老实实过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呀。他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打开电视机,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你早就回来啦?”

抄子像小猫一样从打开的门缝里轻轻地溜了进来。

“你喝过酒啦?”

“就喝了一点儿,你呢?”

抄子今天穿着一身奶黄色的套装,里面是件小水珠花样的衬衫,左领口边上别着个大大的珍珠胸针。

“我心里惦记着时间,没好好喝。”

“你是想说,都是为了我,对吧?”

抄子自己到厨房去喝了点儿水,回来坐到沙发上。

“刚才你是在打电话吧。我忘了带钥匙,想用楼下的公用电话跟你说一声,可一直占线。”

安艺公寓的大门,是从房间里头可以遥控的。

“是在跟女的聊天吧?”

“胡说……”

安艺没告诉她是妻子打来的电话,眼睛盯着她的胸口。抄子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着,隐约看得到一点儿隆起的双乳。

“哪儿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

安艺从餐具柜里拿出一瓶法国的君度橙酒,倒进喝甜酒用的玻璃杯。

“尝一点儿怎么样?”

抄子喝了一口,立刻按住了胸口。

“太凶了……”

“这是对你迟到的惩罚。”

“我早就想回来了,可那个厂家的部长怎么也不放我走。”

“他说你今天很迷人。是不是?”

“那倒没有。就是最近老爱找我搭讪。”

“吃香起来啦,不错啊。”

“不是什么吃香。我以前不是很呆板吗,可最近好像变得好说话了。”

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最近,抄子那鲜明的个性当中,又多了一些颇受男人欢迎的变通。

“也许这都是你调教的吧?”

这话让安艺有点儿啼笑皆非,他轻轻地吻了吻抄子。

柔软的嘴唇上还留着君度酒的甜味和橙子的清香。

记得开始的时候,一跟抄子接吻,她眼皮就会轻轻地抖动。感觉得到她好像有点儿害怕,紧张得浑身肌肉都绷得硬硬的。可最近她会紧紧吻住安艺的嘴唇,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开始时那种令人怜悯不已的战栗已经不见踪影,现在安艺感受到的,是她用全身心传递过来的信息,那是一种对男性的强烈渴望。

在这一年里,抄子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个女人,她找回了女人应有的自信。

是因为有点儿醉了吧,抄子今晚显得相当主动。也许是闭着眼睛的缘故,她对明亮的灯光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在意。

“咱们到那边去吧……”

安艺看了看客厅旁的卧室,伸手关掉了旁边墙上的电灯开关。

先接吻后关灯似乎有悖通常的程序,也许按照正常程序,抄子会更容易接受。正要相拥走进卧室的时候,抄子小声说道:

“我想先冲个澡。”

一起上床之前,抄子一定要先冲澡。可能她是想把一天工作之后身上的汗渍洗干净,也可能是想事先做好准备,以防安艺的爱抚会遍及自己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安艺开着幽暗的台灯,在床上等着。

卧室前是走廊,再走过一个房间就是浴室。

浴室里,抄子开足龙头冲洗着全身。她仰着头,从胸口到肩头,然后再到后背,让水流反复冲洗着,水顺着她线条优美的双腿流到瓷砖地上。

云雨在即,想象女人淋浴的身姿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安艺在公寓里给抄子预备了睡袍。因为如果原来穿的是和服,出浴以后还可以穿里面的长衬褂,可要是原来穿的是西式服装,洗完澡就没什么还能适合穿的了。

睡袍就是为了这时候的需要特地买来的。

但是,如果突然多出来一样过于花哨的东西,势必会引起保姆久子的怀疑,所以安艺只是把一件没有任何花样的白睡袍放在浴室的衣筐里。

冲完澡,抄子穿着这件睡袍走进卧室。

“哎,太亮了。”

抄子总是很在意台灯的光亮。

“调暗一点儿行吗?”

开始的时候,安艺总是装作没听见,但抄子会自己动手把灯关掉,所以近来安艺也开始自己调暗灯光。

他把灯光调暗,暗得只能在床上微微看得出对方的表情。抄子开始从床边轻轻钻进来。她轻轻地先放进一条腿,再放进一条腿,当她全身刚钻进被窝的时候,安艺就张开双手把她抱了过来。

抄子一言不发依偎在安艺的臂膀里,像磁石一样紧紧贴着他。

但抄子身上的棉睡袍这时候显得过于厚实,很有点儿煞风景。如果可能的话,安艺真想让她穿那种柔软的丝绸内衣。

这个想法安艺对抄子说过一次。

“可要是让久子看到了怎么办呢?”

这么一说,安艺又有点儿犹豫了。尽管久子已经有点儿觉察到了两人的关系,但连女人的内衣都放在安艺公寓里,那可真有点儿不打自招了。想到这些,他的想法也只好就此作罢。

其实睡袍充其量也只是一时之需,上床以后注定是马上就要被脱掉的。

也许是因为刚冲过澡吧,抄子的身体有点儿发冷,这反而让安艺预感到,这纤细的女性身体即将迸发出炽热的激情。男人固然能在合欢中获得快乐,但当他目睹女人不断高昂的愉悦,当他感到自己的行为确确实实在促进着女人的愉悦时,他就会更加快乐,也会因此而迸发出更炽热的激情。

现在,安艺对抄子的身体可谓了如指掌。

身体的外形自不必说,就连抄子全身各部位的敏感程度,就连用什么方法去爱抚她的什么部位时她会做出什么反应,安艺都能预测得到。这是他们两人亲密相爱共同收获的切实成果。

安艺有条不紊地移动手指,感受到被爱抚的抄子自然地做出反应,那反应使安艺的欲火愈益炽烈。这就像一个铃铛的振动能引起另一个铃铛的共鸣,那共鸣更能反作用于第一个铃铛一样,愉悦会唤起更大的愉悦。

然而再猛烈的乱云暴雨,也注定会云开雨定。当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地断断续续喘息的时候,下一个瞬间,方才如火如荼时无法想象的静寂就来临了。

激情燃烧时自是毋庸多言,即使是激情燃尽后的静寂,也有另一番韵味。

在那激情燃尽的瞬间,男人会萌发出一切将走向终结的预感,也会同时感受到坠入乌有世界中去的安逸。

也许正是在这激情燃尽后的静寂时刻,深深结合在一起的男人与女人才开始重新领会什么是爱情。

抄子的头轻轻枕在安艺松弛展开的胳膊上,缓缓地向他贴过来。安艺也把胳膊肘收拢,像母鸡呵护小鸡一样将她搂住。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互感受着对方肌肤的温暖。许久,抄子小声说道:“我……”

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了下去:“这样的事,只和你一个人……”

听到这话的时候安艺并未在意。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含意是过了好一会儿以后的事了。

“只在这里?”

“别的地方我不干。”

过了一会儿,安艺才领悟了她的意思,别的地方是指抄子的家。

“可是……”

“是真的。”

安艺的公寓虽在闹市区,屋子里边却格外安静。

白天大街上人车拥挤,可晚上一过九点,车流量骤减,人影也看不到几个。

十点已过的现在,四周悄然无声,只偶尔传来几声警笛。

静寂之中,安艺品味着刚才抄子的话。既然她说的是“只和你一个人……”难道说她跟丈夫没有性生活?

安艺心中暗喜,真想马上紧紧抱住她。但他立刻反问自己,她真的能不跟丈夫行房吗?就算她不愿意,但丈夫还是坚持的话,她会用什么理由拒绝呢?

想到这里,安艺不觉烦躁起来。抄子越是说得斩钉截铁,他心里越是无法平静,甚至觉得是自己在教唆抄子干坏事。

安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偷眼看了看臂膀中的抄子。

额头上还垂着几缕激情燃烧时散乱的头发,额头下面是造型优美的鼻子和圆润的脸庞。恬静沉稳的神态里,透出一股解除所有戒备后的悠然自在。

刹那间,那安详的脸庞好像变成了一尊菩萨,他用力眨了眨眼,又似乎看到那恬静表情的背后,潜藏着一个想要变成鬼魅的强烈意念。

说老实话,安艺从未忽略过抄子丈夫的存在。

既然是一起过日子的夫妇,无论谁想行鱼水之乐都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抄子的丈夫在安艺意识中的存在感之所以那么淡薄,只是因为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多想的缘故。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安艺只专注于抄子,不想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他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也始终是这样做的。抄子很清楚他的心思,也绝口不提家里的事。

抄子离开以后做了些什么,安艺是不知道的。她到家以后跟丈夫怎么说话,如何相处,安艺都无从揣测。

尽管一无所知,但直觉告诉他,大概抄子一直是在回避跟丈夫深度接触的。即使丈夫提出要求,抄子大概也会巧妙地拒绝。

这些与其说是安艺的揣测,不如说是他的愿望。

但无论如何,可以说正是这种想象在维持着他某种心理上的平衡。

然而,现在抄子亲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跟丈夫没有性生活,情况就急转直下了。

以往一直弃置于混沌暧昧之中不愿多想的事情,现在突然活生生地又跳到了自己面前。

抄子的这句话让安艺有多高兴是不消说的。一瞬间,安艺忽然觉得抄子是如此可爱,真想尽情地揉弄她的头发,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但这瞬间过后,烦躁又把他缠绕住了。

安艺又想起了抄子的丈夫。

人没见过,只知道他今年三十六,比抄子大一岁。以他这种年龄,会如何对待不与自己行鱼水之欢的妻子呢?是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还是忍气吞声地甘拜下风,或者干脆去找别的女人?

安艺觉得烦躁,是因为他在想象着这种种可能。虽然不是自己,但一想到被妻子熟视无睹的丈夫的可怜相,他也觉得不是一种享受。

安艺伸开左臂朝天躺着,交欢之后,他感到有些倦怠。抄子还枕在他左臂的肩头,微微朝外侧着。

如果两个人兴致再起的话,现在的这种姿势是很容易马上再让他们结为一体的。换句话说,现在只是销魂之后的小憩。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艺望着天花板小声问道,听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早就开始了……”

“……”

“自从跟你这样以后就开始了。”

抄子的回答让安艺想起了两个人的第一次结合。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难道这一年来抄子跟丈夫一次都没有发生过关系?

“也许你不相信,可我真的没法跟他行房。”

安艺感觉到抄子好像轻轻摇了摇头。

“我跟你像现在这样……”

安艺完全明白抄子想说什么。她做不到在跟别的男人结合的同时再跟丈夫发生关系。这种想法很符合她那丁是丁卯是卯的一贯作风。

“可是……”

安艺才说出口,又打住了。

他心里惦记的是:抄子的丈夫难道就这么认了吗?但他明白这不是现在该问的事。

实际上,即使问了,两个人的心情也不会轻松。

“我没骗你。”

安艺轻轻点了点头。他早就知道抄子不是那种撒谎的女人。连这种事都能直言不讳,足见她下了多大的决心。

但想到抄子在家里的处境,安艺不免感到心酸。那徒有其名的夫妇幌子,他们是如何打给外人看的呢?光是这一点,就让安艺烦恼不已。

然而,安艺根本无意劝抄子跟丈夫重寻鱼水之欢。他明知这种想法过于自私,却还是希望抄子不跟丈夫行房。

“谢谢……”

现在安艺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了。

他再一次把抄子紧紧抱在怀里。

颠鸾倒凤之后,他已无力再度求欢,但他想把现在的感觉牢牢记在心里。他要铭记在心的,不仅是对抄子肌肤的眷恋,还有她那只对自己才有的纯情。

紧紧拥抱以后,筋疲力尽,安艺终于平静下来。松开胳膊,喘了一口气后,他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声说道:“下回到京都去吧。”

“什么时候去?”抄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开朗了。

“四月初,樱花开放的时候。”

“带我去吗?”

“当然啦,只要你愿意去。”

这一瞬间,安艺又想起抄子的丈夫,但马上就把这个念头撂到一边去了。

“好久没去吉野了,想到那儿去看看,不过得过夜啊。”

“不要紧。”

“你能去?”

“要是早点儿告诉我,就能去。”

说实话,虽然是自己提议的,但安艺没想到抄子答应得那么爽快。跟上回去的伊豆山不一样,这次的地方相当远,不过夜当然是不行的。

“你真的没问题?”

抄子对将信将疑的安艺明确地点了点头。

“以后还请你多带我到各处去看看。”

安艺当然没有意见,但抄子如此大胆却让他心有余悸。

“我早就想要到吉野去看看了。”

“要是去那儿的话,一大早就必须出发。”

“那这次我就向公司请个假吧。”

远处隐约传来汽车喇叭声,安艺这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他没看表,但看样子已经很晚了。

安艺又抱住抄子,最后享受了一次她肌肤的温暖,然后坐起身来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钟。暗淡的灯光下,电子钟上的数字显示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

“起来吧……”

安艺轻轻说道,但抄子蜷缩着不动,也不回答。

其实安艺现在并没有起来的必要,他就是一直睡下去也毫无问题。

他看完钟叫抄子起来,是在为她着想。

但抄子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她把头埋在床上,不像要起来的样子。安艺重新躺下来,轻轻捋着抄子披在肩上的头发。

头发一根根从手指间滑过,顺溜得就像沙子滑落一样。就在安艺玩味着那柔软感觉的时候,抄子突然问道:“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多。”

安艺故意含糊地答道。抄子轻轻把头靠着他说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一点安艺颇有同感。每次刚待到一块儿就要分手了。好像他们俩就是为了分手才约会似的。

“你接着睡吧。”

虽然刚才叫她的时候她没回答,但抄子看来还是很在意时间的,说不定比安艺更担心时间的流逝。

“我先起来了。”

说着,抄子拿起掉在地上的睡袍走出了卧室。

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安艺又想起了抄子的家。

就是现在回去,到家也得凌晨一点多了。那时候抄子的丈夫是睡着了,还是根本没睡?他会怎么质问夜半归宅的妻子,抄子又会如何回答?

安艺越想越心酸,可抄子好像还在浴室里冲洗全身。

不再去想了。安艺起来穿上睡袍,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这时抄子从浴室出来了。

她已经整理好头发,化了淡妆,穿上了奶黄色的套装,看不出刚才那种交欢之后依依不舍的痕迹。

“给我喝点儿啤酒吧。”

她自己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来一罐啤酒倒进玻璃杯。

“真好喝。”

她仰起细细的脖子喝着啤酒。安艺看了看电视机旁边的钟,已经十二点四十分了。

“我给你叫辆车吧。”

“用不着,下边也拦得到车。”

安艺不理会她的话,还是打电话叫了一辆车。

“旅行你肯定会带我去吧?”

“那还用说,这两天就把它定下来。”

“太好了。”

抄子一口喝干啤酒,接着又去水斗那儿把玻璃杯洗干净了。

“这样明天久子就看不出来了。”

“就是让她知道了也没关系。”

抄子点点头,又郑重其事地说道:“咱们的事也许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的。”

这一点安艺已有思想准备,但他不知道抄子能承受到什么程度。

“怕吗?”

“不怕。”

抄子慢慢摇了摇头。安艺提醒她:“车子已经在公寓门口等着了。”

“对不起。”

抄子点点头,又轻轻捋了捋头发,然后就朝门口走去。

她穿上鞋,拿起手提包,又回过头来:“再见!”

安艺点头答应的同时,门关上了,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

等脚步声听不见了,安艺锁上门,这才终于想起岳父今天病危。这种日子跟抄子幽会,也太不是时候了。

安艺对自己不慎重的行为摇头叹息,却也为恋情的日益甜蜜而不无陶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