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帅克与法医
省刑事法庭的小审判厅给帅克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这里干净整洁,有条不紊,是个好地方。检察长德马尔丁先生也是个好人,他身材肥胖,穿着笔挺的制服,带着有花边的制帽,紫红色的领章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而且有那么一点庄严肃穆的宗教氛围,令人肃然起敬。
这种事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了,而且还会一次一次地重演古罗马的光荣。就像一九一四年耶稣被带到彼多拉面前,并被宣判有罪一样。现在,这些审判者与彼多拉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少掉了诸如洗手以示清白之类的多余程序,反而在审判厅里大吃大喝,丝毫不顾及作为执法人员的体面。
省刑事厅时而向国家监察院送一些材料,虽然这些材料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罗织的罪名无非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大杂烩——
1.殴打了别人。
2.掐死了别人。
3.装疯卖傻。
4.吐了别人唾沫。
5.嘲笑了别人。
6.威胁了别人。
7.杀人。
8.不讲恕道。
等等,诸如此类。审判官们随心所欲地解释那些法律条文、规章制度,并不以公理为尺度,而是按照申报材料的多少来考虑应该施与的惩罚。他们如狼似虎,没有一点宽厚与仁慈的心肠。但是也有例外的,审理帅克的这位德马尔丁检察长就是这样一个例外。
德马尔丁先生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外貌也很和善,这一点难能可贵。哪怕是审判最凶残的歹徒时,他也保持着绅士的风度。
德马尔丁的声音非常悦耳,当帅克被带到他面前时,他请帅克坐下,然后客气地说:
“您就是帅克先生?”
“是的,”帅克恭敬答道,“我爸爸姓帅克,于是我妈妈就是帅克夫人,我也就是小帅克,我可不想否认这一点,而且为此而骄傲!”
“照您的供认书来看,您可是做了不少的大事情啊!大概不会为此心安理得吧?”审判官和蔼可亲地问。
帅克依然是那副灿烂的笑脸:“我的内心一向是很不安的,有时可能会比别人更加不安。”
“这一点可以理解,您的口供就与众不同,好像其中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您是不是承受了什么压力啊?”
“没有,谁也没有逼我啊!只是你们要我签字我也没多想就签了。我可是很有绅士风度的,决不会因为他们要求我签名就和他们争执起来,那样成何体统?”
“帅克先生,您没有什么病吗?”
“说不上太健康,像很多人一样,您看我正用樟脑油来擦膝盖,那样可以治疗风湿痛。”
审判官德马尔丁先生仿佛了解到什么,说:“您不介意法医给您检查一下吧!”
“不,当然不,只是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警察局有位大夫说我可能有淋病,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您不用为我白白浪费时间,真的。”
“您不用太紧张,帅克先生,您可以先休息一下,等待法医来给您看病。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您的口供里断言说战争很快就会爆发了,是真的吗?”
“是啊!很快就会爆发了,我估计是这样,而且我还和其他人说了,他们也认为是这样。”
“您有什么别的毛病没有?”
“我想我让您失望了,真的没有。只是很久以前有一天差点让汽车撞了,就是在那个查理士广场。”
这场审讯客客气气地收场了。帅克又回到了牢房里,牢友们又围了上来,帅克说:
“他们想要法医来检查我,就为了斐迪南大公的事情。”
“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奇怪,”一个年轻人说,“以前有一次他们怀疑我偷了地毯,就让法医来检查我,后来他们就认为我神经有毛病。后来我又偷用了一架蒸气打谷机,但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我的律师告诉我说,只要像我这样被宣布神经有问题的,都不会碰到什么大麻烦了,迷糊有迷糊的好处啊!”
“那些法医压根就是些糊涂蛋,”有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我压根就不在乎这些法医,以前我伪造过银行汇票,后来他们逮捕了我,我就按照精神病学教授海维洛赫大夫传授的知识装疯卖傻:我当着法医委员会的面,在房间里拉了一大堆屎,喝了一瓶墨水,而且还在一个大夫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可就因为这么一咬,坏了,宣布我健康正常,精神也没有什么异常,这对我来说可是糟透了。”
帅克耸了耸肩,笑了笑,说:“法医有什么好怕的,我当兵那会儿,是一位兽医给我做的检查。”
“是啊!那些法医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有个矮个子很委屈地说,“前一阵,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刚好挖出一副人的骨头,法医鉴定说四十年前被人用斧子砸脑袋死的。后来,他们怀疑是我干的,可是我的出生证、户口本和居民证都可以证明我是没有罪的,因为我今年才三十八岁啊!”
帅克说:“也不尽然,谁都可能出错啊!而且有时候做得越多错越多,出错总是难免的嘛,法医也是人啊!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我从班柴迪往回走,正当走到桥上的时候,一个人用皮鞭将我打昏了过去。我倒在地上的时候,一束光柱照着我的脸,然后,就听见有人说:‘不是这个人,打错了,兔崽子。’然后我的屁股上又挨了一鞭子,这就叫干脆错到底。还有一次,有一位好心的先生在路上看见一条冻僵了的疯狗,就把它抱了回去塞到被窝里,让它暖和一点。可是这只狗一点也不领情,一缓过劲儿来,就东拉西扯,咬完这个咬那个,甚至将摇篮里最小的宝贝撕碎吃掉了。关于这种事,我知道相当多的例子。我认识的一个车工,干了一件十分令人吃惊的事:他用自己家的钥匙开了教堂的门,然后走了进去,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的家。他在圣器室里脱了鞋,然后躺在祭坛上睡着了。他以为是自家的厨房和卧室,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拿圣书和福音书来做枕头。第二天一早,看守教堂的人就发现了他,十分生气。因为车工的一时糊涂,这个神圣的教堂就必须重新举行一个仪式。后来,医院的人检查他,认为他完全正常,没有不良的状况,所以他才能准确无误地将钥匙捅到钥匙眼里。再后来,这个可怜的车工就死在庞克拉茨监狱里了。还有就是克拉德诺警犬的事,就是我以前曾经和你们讲过的那个宪兵队长罗特尔。他总喜欢拿狗来做实验,吓得闲杂人等都不敢靠近克拉德诺。罗特尔憋坏了,就下了一道命令让宪兵们无论如何要抓一个嫌疑犯来,但是平常都没有人到森林里来。有一天,他们终于抓到了一个穿着相当考究的人。他们从他的大衣上剪下一块,让那些警犬嗅了嗅,接着把这个人藏到一个砖瓦厂里,让警犬去找。结果这些警犬很快就找到了他,所有的警犬都在后面撵着他跑,他不停地躲藏,翻山爬树,没完没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可怜人是捷克的一位激进派的议员,他本来只想到森林里来散散心,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情。所以我想人总是难免出错的,不管谁都是难免的。”
三位严格的先生组成了一个专家鉴定委员会,他们将判断帅克是否精神上有异常。他们三个人在学术上均属于不同的学派,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但他们在帅克的问题上取得了惊人的一致,这主要的原因是帅克给整个委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帅克走进审查他的房间里,他看到墙上奥地利君主的画像便高呼:
“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帝万岁!”
帅克所表现的虔诚在短时间之内征服了三个委员,帅克的表现在不同的角度体现了他们所推崇的学派,分别代表着精神病学博士卡莱森、海维洛赫大夫和英国的维金大夫。
还有几个细节方面的问题需要确认一下,虽然很简单,但在心理学研究者看来,是绝对不可缺少的。
“镭比铅重吗?”
“没称过我怎么知道呢?”帅克觉得奇怪,三位先生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末日?反正我知道一点,明天还不至于是世界末日吧。”
“你知道地球的直径吗?”
“尊贵的大人,我还是不知道,您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要是我问您一幢三层楼房上,每楼有八个窗口,顶楼有两个天窗和两个烟筒,每层楼上住着两位房客。先生们,谁能告诉我,这幢房子的看门人的奶奶什么时候死掉的?”
三个自视甚高的法医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了应付这种尴尬的场面,其中的一位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太平洋最深的地方有多深?”
“这个还用问吗,肯定比伏尔塔瓦河边上的、维舍堡悬崖底下的河水还要深一点儿。”
“那么一万二千八百九十七乘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三等于多少呢?”
帅克笑了笑,说:“这个简单,想都不用想,七百二十九。”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使三个专家达成了某种一致,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委员会主席宣布说:“你可以下去了,帅克先生。”
检查这么快就结束了,帅克十分高兴,他鞠了一个躬,说:“谢谢诸位大人。”
三位专家根据他们的专业和帅克的表现,确定帅克是个白痴,智力十分低下。
帅克的诊断书写得十分明白:
经过严密测试后,专家们一致认为约瑟夫·帅克先生是先天性的精神迟钝患者,俗称白痴,例如说他只要一看到墙上的画像,就会大声高呼:“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帝陛下万岁!”这就足以证明他的智商实在低下,根据以上理由,我们向委员会建议:
一、停止对约瑟夫·帅克的一切审讯活动;
二、建议把约瑟夫·帅克送至精神病院治疗观察。
“说出来你们肯定不相信的,他们几个是名副其实的大蠢蛋,他们似乎忘了斐迪南,而问我别的傻话,实在是谈不拢,最后他们让我走了。”牢房里的帅克得意洋洋地说。
“我既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你,说不定全是圈套。”那个被诬为杀人罪的矮个儿满腹牢骚。
帅克在草垫上躺下,显然不赞成矮个子的结论:“要是这世界过于太平岂不是太没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