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书法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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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悲曲话文姬

披散头发,赤着双脚,她,走进了魏王府的大殿。

厅堂中,烛火明亮,参加宴会的公卿、名士、周边各族的使者均大吃一惊,交头接耳:

“她,蔡中郎的女儿?”

“刚才,魏王说要给我们介绍的,就是她?”

……

她,镇定地走到曹操席前,跪下,叩首请罪,思维清晰,语言简洁,却透着万分酸痛、凄苦和哀怨。

满室宾客肃然起敬,脸上的疑惑转成了同情与怜悯。

曹操见众人有求情之意,就说:

“夫人说得很在理,情有可原;但公文已送上去,怎么办呢?”

“明公,您马厩里宝马成千上万,手下的虎贲之士不计其数,”她应声而答,“有一匹马伤了足,您不会不爱惜,不去救它一命吧!”

曹操被感动了,下了赦免令。

她,蔡文姬,救的是第三任丈夫,屯田都尉董祀。

蔡文姬,名琰,字昭姬(后人避晋文帝司马昭之讳,改“昭”为“文”,遂以“文姬”的称呼,留名于史)。东汉文学家、音乐家、书法家、书论家蔡邕是她的父亲。

汉灵帝熹平四年(175)蔡邕奉诏规范五经(《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论语》、《礼记》)文字,镌刻立石。此项工程历时九年,至光和六年(183)才竣工。蔡邕组建了一个团队,有校对、书写、镌刻等部门。在一个时期,蔡邕是主要负责人,并是主笔者。

石经文字为八分(汉隶,又称铭石体),先用朱笔书写,然后再刻石。书写者很多,残碑上尚存堂谿典、马日磾、赵等多人名姓。有的碑上还刻上了刻工的名字。

碑石共46块,竖立之初,全国各地来观看的、临摹的多得不可计数。单是车辆每天就有千余乘,太学门前的道路被围得水泄不通。

立碑后的轰动效应,早已超出规范经书文字的初衷。

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书法大展剪彩了,书家笔下或朴厚或典雅,有飘逸不乏严谨,见简洁也有高穆,风采各异,汉人享用着书法的盛宴。

与之相对应的是灵帝在鸿都门殿堂举办的鸟虫书大赛,折桂的却是八分高手师宜官。这次赛事,蔡邕负责面试,与各地来洛阳应试的考生探求书法的奥秘。这是我国书史上首次全国性的书法比赛。

《熹平石经》残石

《熹平石经》残片:

汉隶的辉煌期仅50—60年,《熹平石经》成于东汉末年,它聚汉隶之大成,使之规范化、典范化,从而也就中止了它的发展前途。从残石看,汉碑点画结构固有的精灵般的态势在趋消失,扁平的结体向方正发展,隶向楷过渡的时代特征已经映现。以后,曹魏的《正始石经》(以古文(蝌蚪文)、小篆、八分刻写,又称《三体石经》)问世立于《熹平石经》西面,更加严肃规范,为隶向楷过渡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熹平石经》是蔡文姬父亲蔡邕率领一个团队,集九年之功完成的。国内书写汉隶的佼佼者,都参加了这项工程。四十六块碑竖立在太学门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书法大展览开幕的昭示。

两个第一,昭示着在东汉末书法已剥离了实用,登上艺术的殿堂。

两个第一的背后都活跃着蔡邕的身影,他是东汉末乃至整个书史上一个关键的人物。

前人说,蔡邕的书法是神传授的。其实,神是无助时的救星,虚幻而不实在。他的书法却真的有神——天赋和博学,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集结。

东汉末,五体活跃于同一时代:大篆、小篆用得虽少,尚未消亡,古隶在演化,新兴的楷、行、草崭露头角,展现一片远大的前景。尤其是无关国计民生的草书,书写观赏的痴迷群体出现,观照着审美自觉意识的发芽。

书写工具的改良从物质上提供了追求技艺精进的条件。笔毛饱满,刚柔相济,粗细轻重润枯随意发挥,奇怪生焉。“蔡侯纸”、“左伯纸”等改良纸的出现,成本降低、质量提高、扩大了使用范围。锭墨代替丸墨,节省研墨时间,贮墨量多又滋润,拓展了表现力。

蔡邕天分高,专注又好学,博学多才,“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后汉书·蔡邕传》)。从现代理念看,无论是文科、理科,还是艺术,他都出类拔萃,是个全才型的人物。

他以历史积淀为基础、时代审美风尚为准则,观察、深耕着书法。

八分是他强项,严谨又神变。籀文小篆也骨气爽然,取法自然,更见敏锐。他创立的飞白书,就源于鸿都门建立之时,匠人用白垩粉饰门楼、丝丝露白的启示。

他有《笔论》、《九势》等理论著作传世。《笔论》开宗明义指出:“书者,散也”:书法,宣泄着感情,外化着心灵,是喜怒哀乐不加修饰的痕迹,绝不是单纯的点画组合。这,昭示着汉人对艺术的主体(质)的认识已在觉醒。《九势》具体阐述了用笔、结字的要领,在技法层面为后人树立了准则。他,是书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书论家,无论是内质还是外象。

蔡邕像

说他有个漂亮貌美的女儿,真是奇迹了。从他传世的画像看,上宽下狭的倒三角脸,倒眉倒眼,一张关不住的大口,上下唇包不住白森森的牙齿,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图像是真是假?《汉书·蔡邕传》为后人提供了信息:董卓乱政,他预感到日子长不了,和堂弟蔡谷商量逃离洛阳隐居。蔡谷说:“兄长,你的长相和常人大不同。每次上街,走到哪里,哪里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你想躲起来,难啊!”“君状异恒人”,画像也许就是真实的情况。

说他有个禀性聪颖、记忆力强、口才又好的女儿,毫无疑义。

文姬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天赋。据说儿时,父亲在别的房间弹琴,突然间琴声戛然而止。她大声说:父亲,第一根弦断了。蔡邕很吃惊,故意弄断了另一根弦,她又准确无误说了出来。

在营救董祀事件上,她有谋略,又有辩才,展现了大智慧。

首先,她以负荆请罪的方法,从法理上认定犯罪的事实,认罪态度好。

其次,从情理上作了辩解,希望减轻罪名。

再次,当曹操转移矛头,推诿免罪职权,她却顺势接招。既突出曹公的权势,又暗赞曹公爱才惜才,把处理权抛回到曹操身上。

当然,有一个前提她不会忘,曹操和他父亲有老交情,曹公会在一定程度上解她困境,就看她能不能找到开锁的钥匙。

她,成功了。

这样一位聪明又多才艺的妇女,却受到命运的播弄,颠沛离乱、凄凉孤苦是生活的常态。

她一生有过三次婚姻:

16岁那年,奉父母之命,嫁给河东大族卫仲道。不久,夫死又无子,无奈回了娘家。

汉献帝兴平元年(194),乱政的董卓被王允用计谋诛杀,蔡邕因才受董卓赏识而被牵连,死在狱中。丧父之痛未泯,又遭战乱。兴平二年(195)董卓旧部纵兵劫杀掳掠,挟持皇帝又互相攻打,加上连年饥荒,长安成了人间地狱。空城四十几天,匈奴乘虚而入。她随着难民逃出长安城,四处流浪,又遇上匈奴兵。因为有文化,而且是大学问家蔡邕的女儿,她被南匈奴左贤王看中,做了他的女人。

没入匈奴,天时地理饮食住行,乃至语言习俗文化,和中原有天壤之别。尤其是她,一个出身中原旧族、高文化家庭的女子。虽然生死由不得自己,虽然“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悲愤诗之一》),但她还是挺了过来。支持她的是“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出埋骨兮长已矣”(《胡笳十八拍》)的归汉信念。

年复一年,她渐渐习惯适应了匈奴的生活,和左贤王有了两个孩子。

在中华民族形成史上,有一群值得敬佩的妇女。自西汉初年以公主身份和亲匈奴的宗室诸王之女翁主起,汉武帝时江都王之女刘细君、楚王孙女刘解忧先后和亲乌孙;解忧公主的女官冯嫽嫁给了乌孙右大将(冯嫽还是个女书法家,善写史书,代表公主行赏赐,得到西域诸国的敬重,以后又在平息乌孙内乱、促使其归汉的事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她又是一个成功的女外交家);汉元帝时的王昭君、唐朝远嫁西藏的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她们是上层的和亲使者。中层则以蔡文姬为代表。至于因民族间征战而沦落异族、甚至成为性奴的下层妇女,更是多得无法计算。无论自愿还是被迫,她们经历忍受了不是亲历者所能想象的苦难与屈辱,却为民族融合史留下不可或缺的一笔。

她们值得敬仰、值得歌颂。

十二年以后,三国鼎立局势已趋定势。曹操痛惜故交蔡邕女儿流落异域,用黄金玉璧把她赎回。

骨肉的分离,使她陷入了两难。灵与肉的博弈,终结于永远的伤痛。

文姬归汉了。

后人有感于她传奇的一生,尤其是胡儿“前抱我颈”,五内皆崩,“号泣手抚摩”(《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的撕心裂骨、恍惚狂痴的那一幕,或诗或词或丹青,再现可歌可泣的历史场景,传递永久的思念。金代张瑀、南宋陈居中都有《文姬归汉图》传世,清代蒋士铨《百字令·蔡文姬擘阮图》,人物形象鲜活。

蔡文姬书法

文姬救董祀那天,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曹操担心她受凉生病,送了头巾鞋袜。随后,谈起了正事:

“我记得令尊的藏书很多,不知夫人还记得多少?”

“先父留给我四千余卷的书,在战乱中全都散失,没留下一卷。”她感慨地回答,“不过,我还能背诵四百多卷。”

“太好了”,曹操兴奋了,“今天我就给你十个书吏,你口述,让他们记录。”

她以男女不亲授的礼法,谢绝了曹操派助手的建议,只要求提供纸笔,最后坦率地说:至于用草书还是真(楷)书,听明公吩咐。

历经磨难,终于相对安定。她没有在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她没有消沉,而是迅速完成了人生不同时期的转换:

恪守儒家礼仪,是一例,胡汉不同俗么;

身心投入典籍、父亲遗稿的整理,又是一例,没胡归汉前后身份不一,当今是编纂者,定位明确。

随时调整心态,以目前的角色来塑造自我,聪明人的处世方法,能不给后人以启示吗?

她从小聪慧,又记忆超群。四百余篇古代典籍,因她的记忆而劫后重生。曹操从胡地赎回了她,也赎回了古籍的一片灿烂。曹操和她,合力保护着古代文化,功不可没。

《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全文载录她感时伤世自传体纪事诗——《悲愤诗》两章。她以亲身经历摄录了血与火时代肇始时社会混乱的实况,传递着对现实带来的肉体精神苦楚与折磨的不平和不屈,乃至发出愤怒的责问。这,就不仅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民族,尤其是妇女,在这个时代的写照。高度概括的手法、特定环境氛围的渲染、具体细微的刻画,让人身临其境,化为诗中人物,感受到悲愤的分量,增强艺术感染力。称它为诗史,绝对不过分。

传说她借用胡人声调写下《胡笳十八拍》,又是一篇字字血、句句泪、拍拍悲痛、曲曲激昂的浪漫主义史诗巨作。至于真伪,历代聚讼不休,未有定论。一般看法,署名权还是归于她名下。

她少小学书法,得到父亲亲授。归汉后,默记了四百余篇文章。可惜它们与《悲愤诗》等,都灰飞烟灭了。至今尚存的仅有14字,保存在《淳化阁帖》拓本中。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两句诗是《胡笳十八拍》的起首,后人称为“我生帖”。

此帖为草书,有简笔连笔,化折为圆;全帖基本上字字独立,仅“之后”两字以牵丝连写,“生”、“方”等字中见牵丝;大部分的捺已收敛,部分字(如“后”、“衰”)末笔保留了章草的大捺脚;“尚”字上下结构,跌左下转右前。“祚”字左右结构,左侧右转(竖弯钩跌向右下),各部件都呈现着不在同一平面的态势。实践着蔡邕“夫书肇于自然”(《九势》),“纵横有所象者,方得谓之书矣”的理念。用笔精到、方圆兼有,笔力刚健劲挺,笔势生动活泼。它,严整有生气,生动不失法度,刚健见清丽。

在书法传绪链上,文姬至关重要。得之于蔡邕的笔法,由她“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张彦远《传授笔法人名》)。影响着书史发展进程的“二王”王朝,其二世祖,非她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