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寻
一
人生往往是一个悖论,自由飞翔的愿望和现实的种种羁绊之间,仿佛永远有一道无形的穿不透的墙。古人喜欢用“心游万仞”、“神骛八极”之类的话语来状写人的心志的放纵无羁。可是,实际上,却是有时被弃置在灵魂的废墟上,徒唤奈何;有时被拘禁在自己设置的各种世俗陈规的樊篱里,不能任情驰骋,像一只笼鸟那样,即使开笼放飞,也不敢振翮云天。只有酣然坠入了黑甜乡,在梦境中,神魂才会在大脑壳里的盈寸之地,展开它那重重叠叠的屏幕,放映出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画面。既没有人去约束它,也不可能有计划地加以规范,完全处于一种自在自如的状态。
梦境,有的凄苦,有的甜蜜;有的使我们震怖,有的使我们焦急,有的却令人留连追恋,想望不置;有的使我们忧伤,有的却会带来现实中难以体味到的欢愉。
其实,梦境中表现的那个自我,往往比清醒状态下的更真实、更本色。因为在梦中任何人都会撤下包装,去掉涂饰,从而露出每个人的本来面目;而且,梦境是一部映射心灵底片的透视机,可以随时揭示出人们灵魂深处的秘密。但梦境却又是幻影婆娑,扑朔迷离,像日光照射下的林间碎影,像勉强连缀起来的残破的网片,又像是迸落在岩石上飞流四溅的浪花,不仅错乱复杂,不易解读;而且,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难于把握。
梦境如同默片一样,无声无息融入心底,让人肝肠寸断。
不过,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就是说梦是现实生活中某些缺憾的一种补偿,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是生活中某种追求的反映。亲人死去了,觌面无缘,人们便把重逢的希冀寄托在梦境之中;一件想望已久的事情,由于条件的限制或礼法的约束暂时无法实现,便把它付诸余生梦想,希望通过置身梦境如愿以偿。所以,歌德说:“人性拥有最佳的能力,随时可在失望时获得支持。”他说,在他一生中有好几次是在含泪上床以后,梦境用各种引人入胜的方式安慰他,使他从悲伤中超脱出来,从而得以换来隔天清晨的轻松愉快。
看来,德国的这位大诗人是善于做梦的了。无独有偶,在中国,也有一位大诗人最懂得在梦境里讨生活。我敢说,古今中外的诗人中,陆游堪称是最善于做梦的一个,而且,许多梦中情境又能通过诗篇记叙下来。在现存的八十五卷《剑南诗稿》中,专门记述梦境的诗达99首之多,里面记叙了许许多多现实中未能实现而在梦境中得到补偿的快事。当然,这仅仅是他的纪梦诗的一部分。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四十二岁之前,他大约作诗18000多首,经过自己两次删定,只留下了94首,其中纪梦诗只有一首。料想在人生多梦的青年时期,他一定会做过更多的梦,写过更多的纪梦诗,可惜,绝大多数已经删除,后人无缘得见了。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南宋山阴人。一生著述丰富,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等数十种存世。陆游具有多方面文学才能,尤以诗的成就为最。
陆游的梦,和他的诗一起留传下来,其中最能撄人心魄的还是围绕着沈园展开的那段凄怆感人的爱情故事。
沈园——便是陆游寻梦的开始与终结。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杭州、绍兴住过一些时日,曾经去沈园游览过两次。那时,里面的景观刚刚恢复,许多被人占去的园地还没有退还,看了不免有荒凉、褊窄之感。好在越中明眼人毕竟很多,他们没有在昔日名园周遭摆上座座华堂广厦,而是尽量让它保持一种雅淡、萧疏的韵致,不使它为“都市文化”所熏染。假如为了招徕游人,追求洋化,硬是在荒园内外布下种种现代设施,那就无异于给白发翁媪套上蝙蝠衫、牛仔裤,弄得不伦不类,令人意兴索然了。
这句极妙,回想自己也曾几何时看到过类似的游览景点,读到此忍俊不禁。
距离那次初游沈园,一晃儿又是十几年了,听说那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次恰好有永嘉、雁荡之行,我曾想,待浙南之旅结束后,再去绍兴看看沈园。不料,因为有急务等着处理,只好打破原来的计划,直接飞回关东的沈阳,而浙东的沈园竟失之交臂。闷坐在“抟扶摇而直上”的北行客机上,心中总觉着有一点缺憾。秋宵苦短,一眨眼的工夫,夕阳的猩唇已经吻别了地母,四围陷入了沉沉的夜幕笼罩之中,我也就斜倚舷窗和衣睡下了……
突然,听到有人招呼:“到了,到了,带上背包,下来吧。”我也没有弄清楚这是什么所在,便稀里糊涂地随着人群走进了一处园林。推开两扇虚掩着的园门,迎面是一座绵延的假山,山上有石筑方亭,鹊然耸立,为全园的制高点,两旁廊柱上嵌着一副对联,上联的词语忘记了,下联似乎是:“石亭无语俯瞰今古情缘。”凭高四望,一览无余,更觉得整座园林实在是过于狭小了,而且,游观的景点也不多。只是由于它具有比较丰富的历史内涵,留出颇大的艺术空筐,可供人们遐思无限,浮想联翩。何况,荒疏之美,堪入画本;天然平淡,容我低回盘桓,正不妨暂时抛却那些世务酬答,享受一番“城市山林”的逸趣。
山下,静卧着一湾水池,窄狭处横架着一座石桥,看去宛如系在葫芦颈上的一条绢带。我心想,这就是那个葫芦池了。还没等跨上去,就见白石栏杆上题着“春波”二字,看似郭沫若的笔迹。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郭老来过这里,还写了一篇纪游文字,填了一首词,有“宫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之句。三十年过去了,今天,大体上还是这般风色,也没见到有太多的变化。这次我来,恰好也在秋天,金风送爽,细雨霏微,正是“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天气。湖畔柳槲成行,照影清浅。这里那里,点缀着一簇簇黄花瘦朵,衬着静水闲云,确也不乏野趣。
跟随作者的脚步一路缓步踏来,惠风和畅的天气里欣赏着云卷云舒,闲散舒缓的笔法犹似《老残游记》。
雨滴稀稀落落地漫空飘洒,葫芦池上泛起轻轻的涟漪。但游人的兴致并未因之稍减。一对对情侣林亭对坐,池畔勾留,偶尔也有二三男女青年踏着芳草闲花,笑闹嬉游。时代不同了,他们可以不受外在压力干预,自由地选择着自己的感情客体,因而也无从尝到旧时代封建婚姻的凄苦况味。他们哪里想到,就是迈出这么“普通的一步”,前辈足足走了几千年的时间。
我突然想到,应该去看看当年的题壁词,留个影。走到墙角处,却见一个城建部门的招商广告牌挡住去路,上面写着要建一批饮食服务设施,什么“杏花深巷”的美容厅,“又一村”的桑拿室,还有什么“大酒楼”,我已无心细看,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利用名人效应,在这里建起这些楼堂馆阁,肯定能够赚大钱;可是,原有景观的萧疏、雅淡的韵致,却将破坏无遗了。我想找有关部门提出意见,却无论如何也转不出去……
情急之下,蓦然苏醒,却是沉酣一梦。睁开眼睛,静了静神,感到十分诧异的是,梦中情境竟是那样清晰。谁说梦影婆娑,扑朔迷离呢?
原来刚才所看一幕幕景物竟是梦境一场,然而毕竟“梦由心生”啊,至少能从中悟到作者心中所想。
前些年,我曾见过一幅古代流传下来的《沈园图》,画面上楼阁参差,林亭掩映,小桥流水,花影重重,兼具幽雅与华美、秀丽与萧疏的特点,是一座典型的宋代园林。但是,“江山也靠文人捧”,它之所以名传后世,不与古代的无数园林同倾共圮,湮没无闻,还不是因为它极为幸运地遭遇了一位大诗人!
公元1155年的一个春日,陆游在这里与其十年前的爱侣不期而遇,留下了一首哀婉动人的词,后来由于“爱屋及乌”,还写过许多有关沈园的诗。从此,便地以人传,园以诗传,世世代代活在人们的心里。
二
在二十岁这年,陆游和舅舅的女儿唐婉结婚了。唐婉是一个美貌多情的才女,对于诗词有很好的修养,和陆游兴趣相投,因此,他们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情深意笃,以白头偕老相期;又兼亲上加亲,按说家庭关系也应该处理得很好。谁料,陆游的母亲竟然对自己的内侄女很不喜欢,最后甚至蛮不讲理地硬逼着儿子和她仳离。如果处在今天,夫妇完全可以不去管它,至多离家另过就是了。可是,在那理学盛行的时代,在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威压下,陆游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违抗“慈命”的,他只能向母亲婉言解劝、百般恳求,而当这一切努力都毫无效果之后,就只好含悲忍痛,违心地写下了一纸休书。一对倾心相与的爱侣,就这样生生地被拆散了。后来,陆游奉父母之命另娶了王氏,忍辱含垢的唐婉也在叩告无门的苦境中,改嫁给同郡的赵士程了。
又一曲《孔雀东南飞》,不同的是刘兰芝和焦仲卿生不能相依,死却也相随,而陆游和唐婉却生离死别,郁郁终生。
光阴易逝,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在一个柳暗花明的春天,陆游百无聊赖中,信步闲游于禹迹寺南的沈家花园,偶然与唐婉及其后夫相遇。尽管悠悠岁月已经逝去了三千多个日夜,但唐婉始终未能忘情于陆游。此时,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踽踽独行,情怀抑郁,唐婉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酸是苦,分外难受。赵士程为人还算豁达洒脱,当下已经觉察了妻子痛苦的心迹,便以唐婉的名义,叫家童给陆游送过去一份酒肴。
陆游坐在假山上的石亭里,呆呆地望着伊人“惊鸿一瞥”,转眼已不见了踪影;温过的酒已经变冷,肴馔也都凉了。他眼含清泪,一口口地吞咽着闷酒,体味着唐婉深藏在心底的脉脉深情,心中霎时涌起一丝丝的愧怍;想到人世间彩云易散,离聚匆匆,不禁百感交集,顺手在粉墙上题下了一首凄绝千古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上阕透过眼前的实景,忆述当日美满姻缘的破坏经过及其沉痛教训;下阕写春光依旧而人事已非,昔日温存仅留梦忆。
原来,古代诗文有口头与书面两种传播形式,题壁属于后者。当诗人意兴淋漓、沛然发作之时,往往借助题壁的方式来发抒磅礴的逸气,浇洗胸中的块垒。这种“兴来索笔漫题诗”,就古代文人自身来说,自不失为一种富有艺术情趣的生活内容和抒怀寄兴的方式,其间总是蕴含着层次不一的非语言的信息;而对于普通读者,则是一种近乎大众化的免费的精神享受,包括着对于诗人襟怀的解读以及诗情、书艺的欣赏。
题壁诗皆有感而作,随兴而来,有所寄托。不过题壁佳作非才思敏捷、才艺突出者不能为之。著名的题壁作品有王安石的《梅花》、苏轼的《题西林壁》、陆游的《钗头凤》……这些题壁名作,被千古传唱。
有人考证,题壁始于汉代,已见于《史记》的记载;到了唐、宋时期,便成为骚人墨客惯用的一种写作方式,几乎达到无人不题、无处不题的程度。陆游是题得最多的诗人之一,正如他自己所说:“老去有文无卖处,等闲题遍蜀东西”,“酒楼僧壁留诗遍,八十年来自在身”。
相传,唐婉后来重游沈园,看到了陆游的题壁词,不胜伤感,当即沿袭前调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想忘记以前的美好时光,难;能和远方的你互通音信,倾诉心事,难;在这个世情薄,人情恶的环境中生存,更是难上加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我想在别人面前隐瞒我的病情;隐瞒我的悲伤;隐瞒这种种悲伤都是来自对你的思念!可是,又能瞒得过谁呢?
不久便悒郁而终。
清代诗人舒位曾就陆游、唐婉的这场爱情悲剧写过一首七绝:
谁遣鸳鸯化杜鹃?伤心“姑恶”五禽言!
重来欲唱《钗头凤》,梦雨潇潇沈氏园。
寥寥四句,下笔如刀,无情地鞭挞着以“恶姑”为代表的封建宗法势力,揭露了造成这场人为的悲剧的社会根源。
三
纯真的爱,作为人类一种自愿的发自内心的行为,作为自由意志的必然表现,是不能加以强制命令的。外力再大,无法强令人产生情爱;同样,已经产生的情爱,也不会因为外在压力的强大而被迫消失。陆游,这个生当理学昌盛时期的封建知识分子,没有、也不可能以足够的觉悟和勇气,去奋力抗击以母亲为代表的封建宗法势力,但在他的内心世界,却始终不停地翻腾着感情的潮水,而且,一有机会就冲破封建礼法的约束,作直接、率真的宣泄。诚如他自己说的,“放翁老去未忘情”。他年复一年地从鉴湖的三山来到城南的沈园,在愁绪恨缕般的柳丝下,在一抹斜阳的返照中,愁肠百结,踽踽独行。旧事填膺,思之凄哽,触景伤情,发而为诗。这种情怀,愈到老年愈是强烈。
沈园是陆游一生爱情生活的见证,也是他留下许多回忆,情牵一生的地方。
陆游五十九岁这年,正伏处故里山阴。一次夏夜乘舟中,他忽然听到岸边水鸟鸣声哀苦,像是叫着“姑恶,姑恶”,当即联想到他和唐婉的爱情的悲剧结局,随手写下了一首五言诗。诗的最后四句是:“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九年之后的一个深秋,陆游重游沈园,看到蛛网尘封中,当年的题词尚在,而伊人已杳,林园易主,流风消歇,不禁怅然久之。于是写下一首感旧怀人的七律: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晋朝的潘岳曾任河阳县令,后人遂以“河阳”来指称他。潘岳写过三首悼念亡妻的诗,在文学史上很有名。陆游的这首诗,寄托了对已故去多年的唐婉的深切怀念,同样具有悼亡性质,因而便以“河阳”自喻。诗翁满怀深情地说,林亭回首,泉路无人,如今幽冥异路,重见难期,只能心香一炷,遥遥默祷了。
陆游七十五岁这年春天,再一次重游沈园,怀着更加沉痛的悲情,写下了两首七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从诗中可以推知,唐婉大约在陆游三十五岁前后故去。诗人感叹好梦难寻,韶光不再,四十载倏忽飞逝,回思既往,益增唏嘘。这时,陆游已届风烛残年,知道自己亦将不久于人世。但老怀难忘,仍然耿耿钟情于这位无辜被弃、郁郁早逝的妻子。
对于美好的事物,人们总是无限追恋的。当残酷的现实扯碎了希望之网时,痛苦的回忆便成了最好的慰藉。七年后的秋天,他又写了一首七绝:
初恋那段纯真美好的过往,成了永远的旧伤疤。想象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独坐槐树下想念妻子,终其一生的爱情,浓烈到连死亡都不可阻挡,只盼着终有一天黄泉相见能再续前缘。诗人的爱情残酷到唯美。
城南亭榭锁闲房,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直到八十四岁高龄,他在《春游》诗中还写道: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恋人的眼里,唐婉永远是美目流盼的丽人。诗中的“幽梦匆匆”,乃是追叹他们夫妇美满生活的短暂;“美人作土”云云,似是哀惋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总逃不脱陨灭的厄运。
此刻的诗翁已经临近了生命的终点,死神随时都在向他叩门;但是,他那深沉、炽烈、情志专一的爱的火焰,却伴随着生命之光仍在熠熠地燃烧着。一年过后,诗翁也辞别了人世。
犹如春蚕作茧,千丈万丈游丝全都环绕着一个主体;犹如峡谷飞泉,千年万年永不停歇地向外喷流。爱情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历数十年不变,着实令人感动。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诚的爱恋行为一旦发生,就会在心灵深处永存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的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描写爱情伟大的诗句不胜枚举。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生活,在吃人的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下,最终的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因为爱情栖身的社会首先是一种现实,然后才是理想。但是,陆游与唐婉的感人诗章和美好形象,却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四
我相信古人说的:“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每当读了某人的诗文集,我总要沉思默想一番作者的音容笑貌、品性丰神,努力使他(她)在眼前挺立起来,活灵活现。
读过了陆游的《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和关于他的几部传记,仿佛觉得这位老诗翁就在我的身旁,倾吐着他的“忧国复忧民”的积愫,愤切慷慨地朗吟着他那豪情似火的诗章;凌晨起来散步,耳边也似乎回响着老先生情深意挚的娓娓倾谈。但诗翁的形象却并不十分鲜明。虽然他的诗里有“团扇家家画放翁”之句,但我却没有见过几幅他的画像。按照明人黄道周对他的形象的描述:“供之千佛经前,又增得一幅阿罗汉像也”,我想象他的个头不会太高,面相是和善的,甚至看起来有些憨态,没有李白那种丰神俊逸、潇洒出尘之慨。但是,应该说,两人的“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却是一致的。
除了爱情,陆游的一生都与“建功立业”、“忧国忧民”联系在一起。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在欣赏陆游诗作过程中,我习惯于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进行艺术的再创造。透过那些炽烈喷薄的诗章,看到了诗翁的盘马弯弓之姿、气吞残虏之势,感受到的是诗人的雄豪雅健;可是,同时却也体味到了他的英雄失路、托足无门、壮士凄凉、宝刀空老的悲哀。就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对祖国、对爱情的执着坚定、至死靡它的精神,简直可以说是感天地而泣鬼神。如果用一种意象来表达,我倒觉得放翁诗中反复咏赞的“雪虐风饕益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的梅花,可以略相仿佛。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十七日,风雨大作,波涛滚滚,陆游出生于航驶在淮河上的一只官船中。父亲陆宰带着家眷奉调进京。此时的政局正和天气一样,处于艰危动荡、风雨飘摇之中。女真族的军队于是年二月扑灭了辽朝,十二月又大举侵宋,占领了燕山府,然后兵临太原。徽宗仓皇退位,钦宗上台,第二年京城开封陷落,钦宗向女真军队投降。金人纵兵屠杀劫掠,然后尽俘后妃、公主、赵氏宗室、皇亲国戚以及百技工匠、倡优僧侣、儒士生员等3000余人连同徽、钦二帝一并北上。陆游就是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开始了他的童年生活。
他接受的人生第一课,便是随同家人四方逃难。“儿时万死避胡兵”,在诗人幼小的心灵上,铭刻了对敌人的刻骨仇恨和团结御侮、保境安民的愿望。
他在成长过程中,接触的多是一些爱国志士。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谈到的,每论及时势,他们“未尝不相与流涕哀恸,虽设食,率不下咽引去”。从青年时代起,诗人便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愿,铸就了一个热血丹心、刚肠铁骨的英迈形象。
恰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他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这股热潮有时甚至泛滥到梦境里去。即使是残年老病,政治上遭受重重打击,处境十分艰难的情况下,诗翁也从不叹老嗟卑,仍旧期待着重跨战骥,披坚执锐,奔赴杀敌的前线: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见《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但是,命运对他实在过于苛酷,终其一生,也难得一遇大展长才以酬夙志的机会。许多愿望只能靠梦中结想、梦中追忆。他在七十七岁时,追忆征西幕中旧事,有“不如意事常千万,空想先锋宿渭桥”之句,可说是很好的概括。
陆游的爱情生活饱经颠折,仕途更是十分坎坷。二十九岁赴临安参加省试,经过多年的刻苦学习和名师的指点,他在经义与诗文方面都取得了优异成绩,很有录取第一的希望。可是,偏偏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前来应考,并已授意主考官,必须位列前茅。主考官陈之茂是一个公平正直、不畏权势的人。他在阅卷中,发现陆游比秦埙考得好,便把陆游擢为第一,秦埙列为第二。秦桧得知,大为震怒,在第二年殿试时,公然把陆游刷掉;并且要查办陈之茂,只是由于这个权奸不久就死去了,才算作罢。
直到三十四岁,陆游才谋取一个福州宁德县主簿的职位,后来又担任过镇江府、隆兴府的通判,却又屡遭弹劾。原来,在强敌压境的危难关头,主战是有罪的,结果以“交结台谏,鼓吹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免职罢归。后来,入蜀为参议官,他“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这也不行,结果又以“恃酒颓放”为由,再次罢官。六十五岁时,一度入朝参与修高宗实录,他趁机建议朝廷“缮修兵备,搜拔人才”,挽救弊政,以图恢复,不但未被接受,反而因频发逆耳之言而被劾去官。
但是,陆游的骨头是很硬的,从来不谄事权贵,不向投降势力屈服。“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诗翁吟咏落梅的名句,正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
陆游一生写梅的诗词众多。梅花那不畏严寒,不惧冰雪,凛然开放于山崖水边,不与百花争艳的品格与陆游全然相似,所以得到了陆游的特别钟爱。
五
既然梦是人们现实生活中的不足的补偿,那么,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只有凭藉梦境来兑现了。
说来,梦也真正是个好东西。哪怕是天涯万里,上下千年,幽冥异路,人天永隔,也可以说来就来,说见就见。梦中似乎不存在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也不大考虑基础和条件。清人胡大川《幻想诗》中有“千里离人思便见,九泉眷属死还生”,“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之句,现实生活中根本做不到,可是,梦境中却能够实现。而且,由于梦具有补偿缺憾的功能,能够提供渴望获得而未能到手的东西,因此,许多梦都是甜美的。
梦虽甜美,却短暂缥缈,就像陆游与唐婉的爱情生活甜蜜而匆促。美好的事物总是来不及抓住就溜走了,而得到的那刻瞬间就是永恒。
当然,一切事物都是得失相兼、利害共生的。正由于梦不顾及时空条件,因此,往往虚无缥缈,了无踪迹,如电光石火一般,倏然而逝,所谓“绮梦难圆”者也。更主要的是,现实中得不到的,梦境中也未必就能如愿以偿。林黛玉魂归离恨天,贾宝玉到了潇湘馆号啕大哭一场,意犹未尽,还想在梦中见上一面,细话衷肠,于是,诚心诚意地独自睡在外间,暗暗祷告神灵,希望得以一亲脂泽,孰料“却倒一夜安眠,并无有梦”。大失所望中,只能颓然慨叹:“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第一次愿望没有达成,又寄希望于第二次,结果,照样是一无所获。
大抵人们做梦,不外乎由内在与外在双重因素促成。所谓内在,是指精神上、心理上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梦是心头想”,“昼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外在因素,即是指身体上、生理上的,比如,心火盛即往往夜梦焦灼;四体寒凉则梦见风雨交袭。古人把前者叫做“想”,把后者叫做“因”。两者结合起来,决定了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做什么梦。陆游有诗云:“心安了无梦,一扫想和因。”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必然与外界事物接触,“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又怎么可能无“想”与无“因”呢?
当然,想是一回事,而究竟梦见什么又是另一回事。有时,梦中情境同所期望的恰相悖反,像俗话说的,本意是去草原,却一头栽进了马厩,这也是常见的事。比较起来,陆老诗翁是幸运的。现实中得不到的,他都一一寄托于梦境,常常能够得到补偿。
他于四十九岁这年的八月底,在嘉州以权摄州事身份,成功地主持过一次军队的秋操检阅。他由此联想到,国家并不是没有抵抗侵略的武装力量,只是没有很好地组织;自己也不是不能用武的文弱书生,只是没有这个机会。否则,“草间鼠辈何劳磔,要挽天河洗洛嵩”,那是毫无问题的。
陆游的一生都想着建功立业,保国杀敌,在他身上流露出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然而他的一生却仕途坎坷,多次受到当权者的排斥打击。现实中无法抒展自己报国的鸿愿,就常借助诗文和梦境来表达,在陆游的诗中,写梦中战场杀敌的场景较多,这是陆游诗歌的一大特色。
凭借这个因由,九月十六日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境中,他率同大军驻扎河东,声威赫赫,所向披靡,当即派出使者,招降敌人占领下的边郡诸城,“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尽管不过是黄粱一梦,但是,当时那种称心快意的劲头,实非笔墨所可形容者:“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
这类令他快然于心的梦,后来还做过。一次,梦中随从皇帝车驾出征,全部收复所失故地。“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沦陷区人民兴高采烈投入祖国的怀抱,不仅重睹“汉家威仪”,而且,连梳妆打扮都与京城趋同了。
陆游一生中最称心的岁月,是在南郑前线的半年时间。当时,抗战派首领王炎任四川宣抚使,驻节南郑,掌握着西北一带的兵力和财力,看来是很可以有一番作为的。陆游过去虽然也喜欢谈兵论战,划策筹谋,但毕竟都是纸上空谈。这次,有幸来到王炎的幕下,而且深得信任,正是一展长才的机会。于是,他向主帅“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
除了帮助首长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他还经常骑着马巡视各方,传达指令,并且到过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和仙人原上的仙人关,这两处都是宋、金对峙的最前线,有时身披铁甲,骑着骏马去追击敌人。出兵临阵之外,主要的生活是行围打猎。一次,正在催马扬鞭,纵横驰骋,突然一阵风起,一只猛虎蹿出,陆游挺起长矛戳去,正中老虎的喉管,“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一场令人惊怖的搏斗,就这样胜利地结束了。
可惜,这样的战斗生涯只过了半年,随着王炎的调回临安,欢快的生活亦告终结。虽然像一场短梦那样,还没来得及仔细地玩味就惊醒了,但却刀刻斧削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永生难以忘怀的印象。九年后,他已经回到故乡山阴赋闲,当忆起这段生活时,曾经写道:“骏马宝刀俱一梦,夕阳闲和饭牛歌。”又过了十年,他已经六十七岁了,在一首《怀南郑旧游》的七律中,再次惋叹:“惆怅壮游成昨梦,戴公亭下伴渔翁。”
反复慨叹往事如烟,旧游成梦,一方面说明这段生活的短暂,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对这段美好经历是何等的珍视。西线陈兵,简直成了陆游的一个永生不解的情结,因而不但反复忆起,更是多次结想成梦。他自己曾说过:“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慨然此夕江湖梦,犹绕天山古战场。”一部《剑南诗稿》中,记载这方面内容的梦中之作不胜枚举,有的在题目上还直接标明“梦行南郑道中”、“梦游散关渭水之间”。如果说,往事如梦如烟,那么,这段往事再进入梦境之中,并且把它形诸笔墨,那就真正是梦中说梦了。
征战沙场是诗人毕生的夙愿。直到临终也仍然记挂着九州分离,山河破碎的局势。留下了千古吟诵的《示儿》诗。
陆游胸中的另一个情结,就是早年离异的爱妻唐婉,使他梦绕魂牵,终生不能去怀。料想在他四十二岁之前,肯定会有大量的这方面的纪梦之作,只是由于绝大部分已经删除,剩下的只是千分之五,所以,后人就无由得见了。现在硕果仅存的是诗翁八十一岁这年,梦游沈氏园亭写下的两首七绝: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倍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虽然爱侣仳离,劳燕分飞,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周甲子,距离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也经过了半个世纪;但是,唐婉的音容笑貌以及寄托着他们无限深情的沈园,却常萦梦寐,久而弥新。路近城南,沈家园里,伤情无限的又何止陆游自己,千载以还,有谁驻足其间能不抛洒一掬同情之泪呢?
千年之前的这一对爱侣又一次因为传统封建礼教而劳燕分飞,想起诗人舒婷在《神女峰》中曾写到一位女子“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那份惊世骇俗里的执著里藏着对中华文化中一个千年痼疾的背叛。
六
写到这里,我忽然记起了一桩往事。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一家报社编文艺副刊,一次采访中,偶然结识了乡先辈凫潜先生的孙女、在中学执教的赵剑霞女史。她在闲谈中提到,祖父凫潜翁民国初年,曾在绍兴、萧山一带督学,公余之暇,常去鉴湖、三山、沈园一带访察,于陆游、唐婉的爱情悲剧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并就此写过专题文章。反“右”斗争时,先生还在世,怕招来祸患,连同其他一些文稿统统烧掉了事。剑霞姊妹多次听祖父讲过民间流传的关于陆、唐结褵和婚变的轶事。
据说,唐婉字蕙仙,早慧多才,父母去世后,往依临安从政的叔父。因陆、唐两家是世代姻亲,经陆游的老师曾几作伐,便嫁到了陆家。蕙仙能诗,而且雅善弹琴、赋曲,陆游的双亲望子成龙心切,唯恐夫妻间耽于燕婉之欢,而误了儿子的功名。加上尼姑算命,说唐婉命注孤鸾,克双亲,损夫寿,折子息,使陆母尤其厌恶,于是断然下令,逐出家门。陆游曾另外找了一个地方把她藏匿起来,两下暗中来往,后被母亲察觉,登门问罪,只好彻底分手。
离散十年后,唐婉与陆游偶然在沈园重见,有馈食、和词之举,此后,她的那首《钗头凤》,便和陆游的词一同流传下来。据说,唐婉辞世前还写过许多诗,备述她与陆游婚后鹣鲽相亲的生活和离异、被逐后的相思之苦。剑霞女史仅从祖父那里录下来一组七言绝句:
款款情深展素心,西楼一霎悟前因。
渔郎识得桃源路,二月春浓欲问津。
——《遇合》
记得花荫并影时,湖山痴恋晚归迟。
十年怕作长堤忆,旧梦分明感不支。
——《湖游》
芳衷脉脉漾愁波,独立东风损黛蛾。
底事花前无一语?梨林缟素似银河。
——《幽怀》
弦断音稀岂夙因?千秋薄命属才人。
零笺碎简愁难遣,恨袅西风日半沉。
——《恨别》
诗章情文双至,感怀真挚,凄怆动人,若非亲身经历,自难措手。但我仔细斟酌,总觉得与唐婉情况未尽合榫;而且,风格也与宋诗迥异,以唐氏之词加以比较,也有文野之别,倒是颇像晚清、民国年间报章上登载的作品。或是浙东一带后世某一女郎与唐婉有类似经历,却又出于种种原因,不便也不愿抛露头角,便将己作假托唐婉之名,借以流传,也未可知。“姑妄言之姑听之”吧,记在这里,聊助谈资。能为研究陆游婚恋情况的诗人、学者提供一点民间的传闻,总还是可取的。
诗文真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忧伤的诗文记录了在封建礼教下一个女子的爱情悲剧。这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如果相信这些诗作确实出自唐婉之手,有的读者可能要问:陆游是否看到过它们?就这个问题,我也曾与剑霞女史作过探讨。她说,没听祖父说过。据我分析,唐婉死于绍兴三十年(1160)前后,其时,陆游正从福州启程北归,直接回到临安担任敕令所删定官,住在百官宅中,即使唐婉真的写了一些诗,当时他也未必能够看到。五十六岁之后,他才回到山阴,中间出去过一小段,以后再没有离开过家乡。按说,这么长时间,他不会毫无知闻的。但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在他的诗词中却未见有所反映。剑霞女史说,正面的反映虽然不见,但反光投影还是有的。“放翁老去未忘情”,直到去世前一年还在追念唐婉,这也许可以看做是间接的证明。
我曾想过,如果陆游与唐婉能够白头偕老,那么,他们留下的闺房佳话与风流韵事,肯定会比李清照、赵明诚的更加生动感人。赵明诚有学识,但比易安居士略逊一筹,而且并不长于诗词。闲居无俚,夫妻赌赛背诵《汉书》,负者要喝茶水。结果,每次都是赵明诚撑得肚皮发胀。若是唐婉与陆游赛诗,她自然也不是对手,但可以借此使更多的诗篇产生和留传下来。
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指出,爱情不仅有利于提高人的精神修养,而且,通过爱的实现,能够全面促进生命力的增强,使男女双方的能量都能得到蓬勃的发展。爱的潜在的威力是巨大的,莎士比亚在一出喜剧中写道:“它使眼睛增加一重明亮,恋人眼中的光芒可以使猛鹰眩目;恋人的耳朵听得到最微细的声音;恋人的感觉比戴壳蜗牛的触角还要灵敏……当爱情发言的时候,就像诸神的合唱,使整个天界陶醉于仙乐之中。”
当然,由于爱情生活美满,陆游也许会久居山阴,不入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军幕,从而失去筹边、进取的机会。而这,恰恰是他创作生活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时期,他自己认为,正是从那里得到了“诗家三昧”。
不过,纵观陆游的整个人生观以及胸襟、抱负,恐怕不大可能长久地沉湎在温柔乡里。晚岁返回故乡,尽管大部分时间流连山水,但他仍然念念不忘沦陷的中原,念念不忘地下的唐婉,这是他晚年的两大隐痛。“尚余一恨无人会”,“但悲不见九州同”。正是这两个情结,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感情完整、境界高远的诗翁形象。
点明文章的主旨,也是解读陆游其人其事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