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的一年到来之后,我多少也有了一些名气[1],身为一只猫还能这么得意扬扬真是可喜可贺。
元旦的一大清早,主人就收到一张明信片。这是他的某个画家朋友送来的贺年卡,卡片上半部分是红色,下半部分是深绿色,正中间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蹲着的动物。主人在书房里把这幅画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嘴里还说着“上色真赞啊”。我以为他既然已经称赞完了就该把那明信片放下了吧,没想到他还在那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没完。只见他一会扭过身体,一会伸长胳膊,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看算命书,过了一会儿又对着窗户把明信片拿到笔尖跟前仔细地看。从他现在腿部晃动的程度来看,要是他不赶紧停下的话恐怕接下来连我都很危险了。就在他的奇怪举动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这画的究竟是什么啊”。原来主人虽然折服于明信片上的色彩,却不知道画的动物究竟是什么,难怪他从刚才开始一直仔仔细细地看个没完。我心想着“明信片上的画有这么难懂吗”,便优雅地半睁开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毫无疑问那就是我的画像。画这幅画的人虽然不像主人那样推崇安德烈·德尔·萨托,但在形体和色彩上的把握都不负画家之名。这幅画画得相当不错,不管谁看了都会说这是一只猫,若是稍微有些眼力的人,更能看出这画的完完全全就是我,而不是其他的猫。主人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没看出来,还煞费苦心地思考,我不禁觉得人类真是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告诉他,那幅画画的就是我。就算他看不出来画的是我,至少也想让他知道画的是猫。然而人类这种动物毕竟还没到深受上天的眷顾能够听懂猫语的程度,所以虽然有点遗憾但还是随他去吧。
有件事想和读者朋友们事先声明,人类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爱拿猫来做反面例子[2],这个习惯实在是不怎么好。就连那个对自己的愚蠢毫不自知还仍然摆出一副傲慢态度的教师也常常认为,猫来自牛马的粪便,而牛马则来自人类的糟粕。但客观地说,这种看法并不科学。就算是猫,也不是那么粗制滥造出来的。虽然在外界看来,猫都是千猫一面、毫无二致,任何一只猫都没有自己的特色,但只要深入猫的社会就会发现,个中的复杂程度用“千猫千面”这个词来描述简直是再合适不过啦。眼睛、鼻子、毛发、四肢,所有的猫都不一样。从胡子的长度到耳朵的形状甚至尾巴下垂的弧度,没有一只猫是和别的猫完全相同的。样貌、性格、做派,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说是千差万别。纵然猫与猫之间存在着如此明显的区别,但因为人类的眼睛只顾着向上望天,所以别说认清我们猫的本质了,就连通过样貌来分辨我们都做不到,真是可怜至极。古话说得好,“物以类聚”,只有同类最了解同类,所以猫的事情当然只有猫才知道了。不管人类进化到何等程度,唯独这一点是绝对做不到的。更何况人类根本没有他们自己以为的那样了不起,要想搞清楚我们猫那简直是难上加难。像我那个缺乏同情心的主人,连相互了解是爱的大前提这件事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他些什么呢。他就像是一个性情乖僻的牡蛎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不向外界敞开心扉。同时他还总是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更让人感到可笑。看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不清醒,明明手中拿着我的肖像,却硬要不懂装懂地解释说因为今年是日俄战争的第二年,所以这大概画的是熊[3]。
当我趴在主人的腿上闭着眼睛思考的时候,女佣送来了第二张明信片。我抬眼一看,这是一张印刷的明信片,上面有四五只外国猫整齐地排成一排,手里拿着笔、面前摆着书正在学习,其中有一只猫离开了座位站在桌子角上边跳边唱“猫啊猫啊”[4]。在明信片的上部用毛笔写着“我是猫”三个大字,右侧则写着一首俳句:“读读书、跳跳舞,这就是猫的新春一日。”这是主人以前的学生寄来的明信片,任谁看了都能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义,可我那个糊涂的主人却还是没看明白,反而奇怪地自言自语道:“莫非今年是猫年吗?”看样子他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这么出名了。
就在此时,女佣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回不是画片了,上面写着“恭贺新年”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字“恕我冒昧,烦请代我向贵猫致以新春问候”。这张明信片上写得这么清楚,就算我的主人再怎么糊涂也总算是逐渐地明白了。只见他哼了一声向我望来,那眼神和之前有些不同,多少含有点尊敬之意。到目前为止一直都不怎么受人待见的主人突然得到了这么多的关注,完全是因为沾了我的光,所以他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门口响起玎玲玲的门铃声。大概是来客人了吧,一般情况下都是女佣去开门。我只在卖鱼的梅公前来拜访时才到门口迎接,所以现在我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主人的腿上。但主人却好像有放高利贷的债主要破门而入一样,神情不安地向玄关望去。似乎他很不喜欢招待前来拜年的客人一起喝酒。人能乖僻到他这个份儿上实在是令人遗憾。既然如此,明明应该早点起身迎接才好,可是他却连这种勇气都拿不出来,愈发地暴露出牡蛎的本性。没过一会儿,女佣就进来说寒月先生到了。这个叫寒月的人以前似乎是主人的学生,如今早已从学校毕业,而且混得比主人还要好。不知为何,这个人经常来拜访主人。每次来都会把自己的感情问题和对世间的看法口无遮拦地向主人抱怨一番,在说完一大堆骇人听闻的怪论和黄色下流的言语之后才肯离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像主人这样的窝囊废来倾诉自己的烦恼,但像牡蛎一样的主人每次听他抱怨时总会随声附和,这反而显得更加好笑。
“好久不见。其实我从去年年底就一直很忙,虽然总想着过来拜访一下,但一出门就拐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一边解开和服外套的系带一边说些骗人的鬼话。“拐到什么地方去了?”主人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问道,手里扯着带家纹[5]的黑色棉布和服外套的袖口。这套和服外套的袖子很短,穿在里面的粗布衣袖分别从左右两边的袖口中各探出半寸。“嘿嘿,就是别的方向。”寒月君笑着说道。今天他的门牙少了一颗。“你的牙怎么了?”主人问道。“我在一个地方吃香菇的时候弄的。”“你说吃什么?”“就是,吃了点香菇。我想用门牙把香菇头咬掉,结果不小心把牙齿硌掉了。”“吃香菇都能把门牙硌掉吗?你怎么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一样。或许能用你这件事写个俳句呢,但你现在这样子肯定是谈不成恋爱了。”主人说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哎呀,这就是那只猫吧,是不是长肥了?就算跟车夫家的黑猫相比也毫不逊色呢,真是漂亮极了。”寒月君把我夸奖了一番。“最近确实长大了不少。”主人得意地敲了敲我的脑袋。虽然得到夸奖确实很令人高兴,但脑袋却被敲得有点疼。“前天晚上我又参加了一次合奏会呢。”寒月君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在哪?”“在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三把小提琴和一架钢琴的合奏,实在是有趣极了。三把小提琴一起演奏的时候,就算水平不怎么样听起来也还说得过去。除了我之外剩下两名小提琴伴奏者都是女性,我夹在她们两个人的中间,觉得自己拉得也不错呢。”“哦,那两个女性都是什么人?”主人不无羡慕地问道。别看主人平时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其实他对女性绝非毫无兴趣。他曾经看过一部外国小说,里面有个人物几乎对遇到的所有异性都会产生出好感。仔细数来,这个人甚至对接近七成与其擦肩而过的异性都爱得入迷。这本应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主人却将其奉为真理。就是这样一个花心的男人,为什么却要过着像牡蛎一样的生活呢?我作为一只猫恐怕是搞不明白了。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有人说他是因为胃病,还有人说他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才这么胆小怯懦。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他是个对明治的历史无甚影响的人,所以也无所谓了。不过他满心羡慕地向寒月君询问女伴一事却是千真万确。寒月君饶有兴致地夹起一块鱼糕,用门牙咬下一半。虽然我担心他的门牙又被硌掉,但这次好像没什么问题。“我也没细问,应该都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哦,不是你认识的人。”他含糊其词地说道。“原——来”,主人拉长了语调陷入深思,却省略了“如此”两字。寒月君似乎觉得时机刚好,于是便对主人说道:“今天天气不错,你有空的话不如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吧,因为攻下了旅顺,街上热闹得很呢。”主人带着一副“与攻下旅顺相比,对女伴的身份更有兴趣”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站起身来,“那就出去转转吧”。他依旧穿着那件带家纹的黑色棉布和服外套,又披了一件结城茧绸的棉袄,据说这件衣服是他哥哥的遗物,由于二十多年来一直穿着已经很旧了。尽管结城茧绸很结实,但也禁不住这么穿。衣服上好几处的棉花都已经很薄,在阳光下几乎能透过布料看到里面补丁的针脚。主任的服装一年四季都一个样,更没有正装和便服之分。经常是双手往怀里一揣摇摇晃晃地就出门了。至于他究竟是没有在外面穿的正装,还是虽然有但嫌麻烦不愿意换,我就不得而知啦。不过,单就这件事来说,应该并非失恋所致。
两人出门之后,我就不客气地将寒月君吃剩下的鱼糕收进了自己的肚子。我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猫了,至少也能和桃川如燕[6]所讲的猫和格雷[7]笔下那个偷金鱼的猫相提并论了吧。至于车夫家的黑猫,我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就算我把鱼糕全吃光,别人也没资格对我说三道四。而且这种背着别人偷吃东西的习惯,又不是只有我们猫族才有。这家的女佣就经常趁着女主人不在家偷吃点心。不只女佣,就连女主人整天吹嘘说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都开始出现了这种趋势。就在四五天前,两个孩子不知为何醒得特别早,在主人夫妇还没起床的时候她们就跑到了餐桌跟前。每天早上她们都会分到几片主人的面包,然后蘸上糖吃,那天刚好糖罐子就摆在桌子上,里面还有一个勺。因为不像往常那样有大人帮她们分糖,于是大的那个就自己从糖罐子里挖了一勺倒在自己的盘子里。小的那个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挖了一勺糖出来倒在自己的盘子里。两个孩子面面相觑,大的那个又挖了一勺倒在自己的盘子里,小的那个赶紧给自己也补了一勺,让盘子里的糖和姐姐的一样多。于是姐姐又挖了一勺,妹妹也不甘落后地又挖了一勺。眼看着她们两人一勺一勺又一勺,终于两人盘子里的砂糖都堆得跟小山一样,而糖罐子里面则一勺砂糖也不剩了。就在这个时候,主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将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挖出来的砂糖又装回到糖罐子里。从这件事上来看,人类出于利己主义的考量,在公平的概念上或许比猫要优秀一些,但在智慧上却远不及猫。明明应该不等盘子里的糖堆积如山就及时地舔舐干净才对,但正如之前所说,人类根本听不懂我所说的话,所以我虽然感觉她们很可怜,也只能坐在饭桶盖上默默地看着。
不知道主人和寒月君去了什么地方,反正当天他回来得很晚,第二天上午9点才起床吃饭。我依旧坐在饭桶盖上,发现主人正在默默地吃杂煮。他一口接一口地吃,虽然年糕被切得块很小,但他也吃了有六七块,最后放下筷子时碗里还剩下一块。倘若别人胆敢如此任性地剩饭,那必然遭到他的斥责,然而他却为了显摆自己的主人威风,对剩在浑浊汤汁中的年糕视而不见。女主人从壁橱深处拿出胃药摆在桌子上,主人却说:“这药不管用,我不吃了。”女主人劝说道:“但是,这种含有淀粉质的药物对你的胃不是很有好处吗?还是吃点吧。”主人却顽固地拒绝道:“不管是淀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罢,都没用。”女主人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这个人啊就是没长性。”“不是我没长性,是药没作用。”“可是你之前不是一直说这药很管用,每天都很积极地吃吗?”“之前管用,现在不管用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像你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有效的药也不会见效啊,胃病可不像别的病,要有耐心才能治得好。”说着,女主人回头给在一旁端着托盘的女佣使了个眼色。女佣立刻心领神会地帮腔道:“这话可一点不假。要是不再多吃点试试,怎么知道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呢?”“不管它有没有用,我说不吃就不吃,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给我闭嘴。”“女人怎么了?”女主人用好像要逼人切腹一样的气势把胃药往主人面前一推,主人则二话没说站起身躲进书房里去了。女主人和女佣对视了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种时候如果我也跟进书房去坐在主人的腿上,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我从院子里绕了一圈,爬上书房的檐廊,透过拉门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发现主人正在翻看爱比克泰德[8]的书。如果他能像平时那样看得明白倒也令人佩服,但只过了五六分钟他便将那本书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摔,我心里想着“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又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见他拿出日记本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昨天和寒月在根津、上野、池之端和神田等地散步。在池之端的酒馆门前,看到一位艺伎穿着带有山麓图案的新春和服正在玩羽毛毽子。虽然她的衣服很好看但样貌长得却很丑,看上去和我家里的那只猫有几分相似。
形容别人丑也没必要特意拿我出来举例子吧。我要是去喜多床[9]把脸上的毛刮一刮,跟人类相比也毫不逊色呢。人类竟然如此自恋,真拿他们没办法。
在宝丹[10]的拐角处又遇到一位艺伎。这位女性身材高挑、肩膀的曲线十分优美,身上的淡紫色和服也显得很有品位。只见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阿源,昨晚啊——不知怎么就忙起来了”。听她的口音好像是外地人,而且非常嘶哑,不免使她的风采也随之大打折扣,就连她口中所说的那个“阿源”究竟是何许人也,我都懒得回头去看,依旧双手揣在怀里向御成道[11]走去。寒月不知为何看上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再也没有比人类的心理更难懂的东西了。主人现在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在陶醉,抑或是在哲学家的遗著中寻求一丝的安慰?我完全想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冷眼旁观这个世界,还是想深入其中一探究竟?究竟是因为这些无聊的世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世外而无欲无求?我一点也看不明白。在这个问题上猫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生气的时候就闹他个天翻地覆,悲伤的时候就哭他个死去活来。至于日记这种没用的东西猫是绝对不会写的,因为根本没有写日记的必要。或许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类才需要通过写日记来将自己见不得光的一面在暗室里发泄出来,但我们猫族从行住坐卧到吃喝拉撒全都是表里如一,根本没必要再费力气去用日记之类的手段来记录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时间还不如在檐廊上睡一觉呢。
我们在神田的某个饭馆里吃了晚饭。我久违地喝了两三杯“正宗”酒,今天早上胃部感觉特别舒服。我觉得晚上喝点小酒对治疗胃病很有效果,帮助消化的胃药就不行,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不会再吃了,没有效就是没有效。
主人不停地诋毁着胃药,就好像在上演一出吵架的独角戏。难怪他今天早上大发脾气,真正的问题竟然出在这里。或许这其中就蕴含着人类日记的本质吧。
前几天有人告诉我不吃早饭对胃好,于是我两三天都没吃早饭,结果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外没有任何效果。又有人说千万不能吃咸菜,据他所说咸菜是引发一切胃病的起因,只要不吃咸菜就等于斩断了引发胃病的根源,痊愈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听他说完之后我一周都没吃咸菜,但胃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最近我又开始吃咸菜了。我听人说按摩腹部可以治疗胃病,但乱按一气可不行,必须按照“皆川流”的古法按摩,只要按上一两次就可以根治绝大多数的胃病。安井息轩[12]就非常喜欢这种按摩术,据说连坂本龙马那样的豪杰都要时不时地接受这种治疗,于是我立刻去上根岸找人按摩了一下。但是这种按摩术要想治病,就必须按摩骨头,还要把五脏六腑的位置都颠倒过来才行,这种按摩方法实在是太过残酷了。反正按摩完之后我整个身体软得像团棉花,又像患了昏睡症一样无精打采的,所以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按摩过了。A君说一定不能吃固体的食物。于是我就试着一天只喝牛奶,结果感觉肚子里哗啦哗啦的好像要发大水一样,搞得我夜不能寐。B氏说用膈膜呼吸可以促进内脏运动,自然胃部的运动也会变得健康起来,不妨一试。我稍微尝试了一下,但总感觉腹部不怎么舒服。而且有时想起来这个方法,专心致志地用膈膜呼吸,结果没过五六分钟就忘了。要想让自己不忘记就要一直对膈膜保持专注,结果搞得我既看不了书也写不了文章。美学家迷亭看到我这个样子泼冷水说“你又不是临产的孕男,还是算了吧”,于是从那以后我便放弃了。C先生说吃荞麦有好处,于是我就变着花样一碗接一碗地吃面条,可是这个方法除了让我不停地拉肚子之外没见任何效果。这么多年以来我为了医治胃病尝试了各种方法,但却全都是白费力气。只有昨晚和寒月喝的那三杯“正宗”酒确实有效。干脆从此以后我每晚都喝上两三杯好了。
这个决定肯定也坚持不了多久。主人的心思就像我的眼睛一样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他是一个不管做什么都不长久的男人。而且他明明在日记中对自己的胃病如此担心,但表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真是太可笑了。前几天主人的一位学者朋友来访,他说根据某种观点,所有的疾病都是由于祖上以及自己的罪孽所致。他对这个观点好像颇有研究,说得可谓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然而主人因为正犯胃病,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只好辩解一番道:“你的说法倒是很有趣,但就连卡莱尔也患有胃病呢。”大概他的意思是连卡莱尔都有胃病,所以自己得了胃病也是件荣誉的事,但这种说法显然毫无道理。于是他的朋友不留情面地反驳道:“就算卡莱尔也患有胃病,但患有胃病的人可不一定都会成为卡莱尔。”主人顿时哑口无言。纵然他是这样一个虚荣心十足的人,但实际上还是盼望自己根本就没有胃病才好,这反而让他从今晚开始喝酒的决定显得更加滑稽。仔细想来,他今早吃了那么多杂煮,或许就是因为昨晚和寒月君喝了“正宗”酒的缘故吧。说到这里我也有点想吃杂煮了呢。
我虽然身为一只猫,但基本什么都吃。我不像车夫家的黑猫那样,有体力去小巷的鱼铺远征,也不像胡同里二弦琴[13]师傅家的花猫那样,出身显赫过着奢华的生活。所以我只能不挑食地什么都吃。孩子们吃剩下的面包我吃,点心馅我也吃。就连咸菜这种颇为难吃的东西,我为了体验一下也吃过两片腌萝卜,虽然味道怪怪的,但至少能吃。像“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之类任性的话,毕竟不是我这个教师家的猫所能说出口的。听主人说,法兰西的小说家巴尔扎克[14]好像就是这样。这个男人非常奢侈——当然不能说口腹之欲的奢侈,而是身为小说家在写作上极尽奢侈之能事。有一天巴尔扎克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取个名字,想了很多名字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就在这时刚好有朋友来访,于是他就拉着朋友一起出门散步。巴尔扎克一心只想着给自己笔下的人物找一个好名字,于是只顾着看街上店铺的招牌,而他的朋友则不明就里地被巴尔扎克拉着漫无目的地四处逛来逛去。因为一直也没找到中意的名字,巴尔扎克就带着朋友没完没了地到处走,他那可怜的朋友只能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乱转。他们从早到晚一直在城中探险。在回程的路上巴尔扎克忽然看到了一个裁缝店的招牌,招牌上写着“马库斯”三个字。巴尔扎克猛地一拍手:“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决定是这个啦。马库斯这是个多好的名字啊。如果在马库斯前面再加上Z的话,那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名字了。Z也是必不可少的,Z.马库斯实在是太棒了。不论自己想取个多妙的名字,总难免有种做作的感觉,一点也不有趣。终于让我找到中意的名字了。”他完全不顾朋友的感受,只顾着自己一个人高兴,为了给小说中的角色取名字就在巴黎逛了一整天,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虽然奢侈到这种程度也不错,但考虑到那个像牡蛎一样的主人,我就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啦。别的都无所谓,只要有吃的就好,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是环境使然吧。所以我现在想吃杂煮绝对不是因为奢侈,只是出于想吃就吃的“猫生态度”罢了。我心想着主人吃剩下的杂煮应该还放在厨房里面,于是便向厨房走去。
今天早晨见过的那块年糕,还和早晨一样粘在碗底。坦白地说,年糕这种东西,我到目前为止还从未吃过。因为年糕看上去上虽然好吃,却又有一些让人不敢下嘴。我伸出前爪拨了拨粘在上面的菜叶,结果发现前爪沾了一层黏黏的东西。我把前爪伸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有一股将锅里的米饭转移到饭桶里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我四下张望了一圈,心里想着:“到底该不该吃呢?”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女佣不管岁末还是年初总是带着同样的表情玩羽毛毽子。小孩子们则唱着“兔子你在说什么”[15]的歌谣。要吃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一直到明年我都没机会品尝到年糕的味道了。我就在那一瞬间作为猫领悟到了一个真理,“任何动物面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都会干出并非出于本愿的事情来”,实际上我并不是非吃年糕不可。而且越是仔细观察那个粘在碗底的年糕,我就越觉得不敢下嘴,甚至开始讨厌起年糕来。这个时候如果女佣忽然打开厨房的门,或者我听到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近,那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扔下这个碗,而且直到明年都不再想什么年糕。可是偏偏谁也没来,不管我再怎么犹豫也仍然没人来。甚至我心里都开始出现一个声音催促道“快吃吧快吃吧”。我一边看着碗底,一边祈祷着要是快点来人就好了,但还是谁也没来。事到如今,我实在是不吃年糕都不行了。最后我好像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沉到碗底一样,朝着年糕的一角猛地咬了一口。用这么大的力气咬下去,一般的东西肯定被咬断了,但实际的情况却让我大吃一惊!我的牙竟然被粘在年糕上拔也拔不下来。我想重新再咬一下却又动弹不得。当我终于意识到年糕是个妖怪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好像一个身陷泥沼的人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一样,我越是撕咬嘴巴就变得越沉重,牙齿更是拔不下来。虽然这年糕挺有咬头儿,但正因为有咬头儿所以才怎么咬也咬不断。美学家迷亭曾经评价我的主人是一个斩也斩不断的人,我觉得他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这个年糕就和主人一样,无论如何都搞不断。不管我怎么咬,都像十除以三永远也除不尽一样永远没有结果。就在我因为这件事而烦恼的时候,忽然领悟了第二个真理,“所有的动物都能够通过直觉来预知吉凶祸福”。尽管我已经领悟到了两个真理,但因为年糕一直粘在牙上,所以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的牙齿好像已经被年糕吸收了进去,每次往外拔都感到一阵疼痛。而且如果我不赶紧把年糕咬断从这里逃掉的话女佣就要进来了。孩子们的歌声好像也停了,一定是往厨房这边来了吧。我心中感觉郁闷至极,将尾巴骨碌骨碌地转了几圈,但却没有任何效果,我又将耳朵竖起垂下,结果还是不行。仔细想来,耳朵和尾巴与年糕根本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不管我再怎么摇尾巴晃耳朵都是无济于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借助前爪的力量将年糕摘掉。于是我首先用右爪在嘴边挠了挠,但是这年糕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弄断,接着我又用左爪以嘴巴为圆心迅速地画圈,但这样的诅咒也没能成功驱除嘴上的妖怪。我一边告诫自己要有耐心,一边左右前爪交替重复刚才的动作,但牙齿依旧和年糕牢牢地粘在一起。终于感到不耐烦的我干脆双管齐下,两只前爪一起上。结果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我竟然仅凭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只猫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猫又有何妨,我只一心想要将年糕妖怪从嘴里赶走,于是奋力地用前爪在嘴巴处乱挠一气。因为前爪的动作太过猛烈,导致我失去平衡差点摔倒。为了不至于摔倒我只好不断地移动后腿来保持平衡,这样一来我就不能总是待在同一个地方,必须在厨房里到处转圈才行。就在我心想着自己竟然也能如此灵巧的时候,第三个真理蓦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危急时刻能够发挥出平时没有的能力,这就是上天保佑”。正当我在上天的保佑之下与年糕妖怪决一死战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心想这个时候要是被人看见那可不得了,焦急地在厨房里上蹿下跳。脚步声越来越近,看来上天的保佑不太够啊,终于我的这副丑态还是被孩子们发现了。“哎呀,小猫一边吃杂煮一边跳舞呢。”孩子大声地叫道。第一个听到孩子声音的人是女佣,她将羽毛毽子和球拍扔到一边从厨房门口冲了进来,大叫一声“哎呀,真的”。女主人穿着绉绸面料的带家纹的和服说道“这该死的猫”。就连主人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说了句“这个混蛋家伙”。孩子们一个劲地叫着“好玩好玩”,大家也都随之笑了起来。我又气又恼,可是又不能停下脚步,真是左右为难。好不容易大家的笑声减弱了,那个五岁大的女孩好像要力挽狂澜一样地说了句“妈妈,这猫也太不像话了”,结果大家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我早就见识过人类是多么缺乏同情心,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对人类的冷漠恨之入骨。终于上天的保佑消失殆尽,我又和以前一样四脚着地,翻着白眼大出洋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主人终于不忍心对我见死不救,于是命令女佣道,“把年糕拿下来”。女佣似乎还想让我再跳一段舞,便向女主人望去。女主人虽然也想看我跳舞,但终究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年糕噎死,所以没有作声。主人又催促女佣道,“再不拿下来它要死了,快点动手”。女佣好像做梦吃大餐吃到一半就被吵醒了一样,满脸不高兴地抓住我嘴里的年糕猛地一拽。虽然我并不是寒月君,但也感觉自己的门牙几乎要断掉了。毕竟是将牢牢地粘在年糕里面的牙齿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硬生生拽出来,实在是疼得我难以忍受。我又领悟到了第四条真理“一切的安乐都必须经历痛苦”,我瞪大眼睛向周围看了看,发现家人们都已经进到屋子里面去了。
经过刚才这一顿折腾,要是再被女佣看见那实在是太丢人了。于是我打算去拜访一下胡同里二弦琴师傅家的花猫小姐来转换心情,便从厨房走到后院。花猫小姐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美人。我虽然是猫,但对异性情愫颇有心得。每当我在家里看到主人愁眉苦脸,或者自己被女佣臭骂一顿而心情不爽的时候,必然会来到这位异性朋友处和她聊上一番。然后我的心情就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好转起来,之前的担忧、辛苦甚至一切的一切全都被我忘在脑后,整个人就好像重获新生一样。女性的影响力实在是非常强大。我隔着篱笆墙的缝隙向对面张望,心里想着“不知道花猫小姐在不在呢”,刚好就看见她端坐在檐廊之中,大概因为正月的关系,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副新的项圈。她的背部轮廓简直美得无以言表,整个身体更是将曲线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尾巴弯曲的弧度、腿部折叠的姿态、慵懒地摆动着耳朵的美景,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因为她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姿态优美地晒着太阳,所以尽管体态端庄地一动不动,那一身如同天鹅绒一般的光滑毛发仍然在春光的映衬下仿佛在随着微风轻轻地颤动。我看得如痴如醉,过了一阵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边低声叫道“花猫小姐、花猫小姐”,一边抬起前爪招呼她过来。花猫看到我应了一声“哎呀,是先生啊”,从檐廊中走了下来。挂在她脖子上的红色项圈发出玲玲的声响,原来正月她不但换了新项圈还系上了铃铛呢,真是好听的音色啊。就在我感慨的时候,她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将尾巴朝左边一摆说道:“先生,新年好啊。”我们猫族之间相互打招呼的时候会将尾巴像棍子一样竖起来,然后朝左边转一圈。在这条街上,只有花猫小姐称呼我为“先生”。正如之前提到过的那样,我还没有名字,因为我住在教师的家里所以花猫小姐尊称我为“先生”。而我对被称为“先生”这件事并不反感,于是便应承下来。“你也新年好啊,今天打扮得真是漂亮呢。”“嗯,这是去年年末师傅给我买的,怎么样?”说着她玲玲地晃了下铃铛给我看。“音色妙极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东西。”“哎呀,您可真会说话,这玩意还不是大家都有。”说着她又玲玲地晃了一下铃铛。“好听吧,我可喜欢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铃铛玲玲地晃个不停。“看起来,你家的师傅可是相当喜欢你呢。”我将她和自己相比,充满羡慕之情地说道。花猫天真可爱地笑道:“是的呢,她对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猫其实也是会笑的,人类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动物都不会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们猫笑的时候会将鼻孔变成三角形然后震动喉咙,人类应该是无法理解。“到底你家的这个主人是什么人?”“哎呀,叫什么主人,听起来怪怪的。她是个师傅,演奏二弦琴的师傅。”“这个我知道,我问的是她以前的身份。听说以前是个很有来头的人。”“是的。”
等待着你的五叶松哟……
拉门后面传来师傅弹奏二弦琴的声音。“不错吧?”花猫小姐得意地说道。“真不错,但是我也听不懂。这曲子是什么来着?”“哎?叫什么来着,是师傅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呢……师傅今年六十二啦,身体很硬朗吧?”能活到六十二岁确实称得上硬朗。我“啊”地应了一声。虽然这个回答显得我有些蠢,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回答,实在是没办法。“别看她现在这样,但她总是说自己出身很高贵呢。”“是吗,她原来是什么人?”“听说是天璋院[16]大人的御祐笔[17]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什么?”“就是那个天璋院大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婆婆的……”“原来如此,稍微等一下。天璋院大人的妹妹的御祐笔的……”“哎呀,不对,是天璋院大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好的,我明白了,是天璋院大人对吧?”“嗯嗯。”“御祐笔对吧?”“没错。”“婆婆的——”“是妹妹的婆婆。”“对对对,我弄错了。是妹妹的婆婆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嗯,明白了吗?”“没有,有点混乱,不得要领。总之,到底是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人?”“你还真是糊涂呢。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是天璋院大人的御祐笔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这些我倒是明白了。”“只要明白这些就好了。”“好吧。”没办法,我只能投降,毕竟有时候也不得不说点违心的话。
拉门后面,二弦琴的声音戛然而止,师傅的声音传了过来:“花猫,花猫,开饭了。”花猫小姐似乎很开心地说道:“哎呀,师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可以吗?”这种时候就算我说不可以,想必也是没有用的。“欢迎再来玩哦。”说着,她玲玲地向院子里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似乎有些担心地问道:“我看你脸色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吃杂煮和跳舞,于是只能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稍微一思考就头疼起来了。想着找你说说话或许能治好呢,于是就真的来找你啦。”“是吗?那请多保重哦。再见啦。”她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这样一来,杂煮给我留下的心理阴影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又恢复了精神,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家的路上我打算穿过茶园,于是便踏着开始融化的霜柱从围墙的破洞处探出头来,只见车夫家的黑猫又趴在枯菊上正弓着腰打哈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害怕黑猫了,但觉得和他搭话太过麻烦,所以打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溜过去。但黑猫的个性是,如果觉得别人怠慢了自己,那就绝不会默不作声。“喂,无名小卒,最近你好像跩得很嘛。就算吃教师家的饭,也不用摆出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啊,捉弄人可没什么意思啊。”看样子黑猫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出名了。虽然我想把这件事说明一下,但考虑到他毕竟是一个不明事理的家伙,于是决定姑且和他打声招呼,然后尽早脱身为妙。“哎呀,黑猫君新年好啊。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呢。”我竖起尾巴朝左边转了一圈。黑猫只是将尾巴竖了起来却没有转圈。“新什么年好?过个年就给你高兴成这样,那你这一年到头岂不是天天傻乐呵?给我注意点,你这个风箱吹子[18]。”“风箱吹子”应该不是什么好词吧,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好意思问一下,‘风箱吹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哎?你这家伙明明被骂了竟然还问是什么意思,所以说你是个正月傻瓜。”“正月傻瓜”听起来好像还有点诗意,但其中的意思就比“风箱吹子”更难理解了。虽然我很想再问一句,但就算问了肯定也不会得到明确的回答,于是只能一言不发地和他面对面站着,场面显得有些无聊。就在这时,黑猫家里忽然响起车夫老婆的厉声怒喝:“哎呀,我放在架子上的鲑鱼怎么不见了。不好,肯定又被黑猫那个畜生给叼走了。真是个可恶的猫,等它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它。”这一番怒吼毫不留情地扰乱了初春悠闲的空气,使原本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都变得俗不可耐起来。黑猫的脸上一副“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吧,反正和我没关系”的表情,然后将那四四方方的下巴往前一伸,意思是“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吧?”因为刚才我一直在思考要怎么应付黑猫所以没注意到,现在经他提醒才发现在黑猫的脚下有一根沾满了泥土的鲑鱼骨,大概能值个两钱三厘吧。“您还是威风不减当年啊。”我立刻忘了之前的种种,感慨地说道。黑猫可不会因为这么一句奉承话就平息怒火。“什么叫威风,你这傻瓜。一两条鲑鱼算什么不减当年,你可别瞧不起人。不是我吹,老子可是车夫家的黑猫。”说着他抬起右前爪往肩膀上一撩,就像人类挽起袖子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黑猫君啊。”“知道你还说什么‘不减当年’,你什么意思?”他一个劲地训斥我,如果我俩是人类的话,现在我肯定已经被他抓住胸口狠狠地教训一顿了吧。就在我心里想着“这回可麻烦了”而一筹莫展的时候,车夫老婆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等一下,西川老板,西川老板,我叫你呢,找你有点事。赶紧给我来一斤牛肉。怎么样,听到了吗?牛肉不太硬的地方给我来一斤。”订购牛肉的声音打破了街坊邻居的寂静。“一年就订这么一次牛肉,还叫得那么大声。才一斤牛肉都要向左邻右舍炫耀,真拿这个老太婆没办法。”黑猫四脚着地站了起来。我因为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望着他。“一斤牛肉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不过也没办法,到时候搞来吃掉好了。”听他的口气,好像这牛肉是专门为他买的呢。“这回可真是有口福啦,不错不错。”我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你知道些什么,给我闭嘴,真烦人。”说着,他突然用后腿刨了一些混着霜柱的泥土扬到我的头上。我吓了一跳,就在我抖落身上的泥土时,黑猫已经钻进围墙消失不见了。大概是去找西川的牛肉了吧。
当我回到家中时,客厅里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新春的景象,就连主人的笑声听起来都爽朗了许多。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于是便从檐廊穿过敞开的拉门爬到主人身旁,看到一位陌生的来客。这个人梳着整齐的分头,身穿带家纹的棉质和服外套和小仓布[19]的和服裤裙,完全是一副非常勤勉的书生模样。我向主人的手炉旁边望去,只见与春庆涂漆[20]的卷烟盒并排摆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谨向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的字样,于是我就知道了这位客人的名字,以及他是寒月君的朋友。因为我来的时候他们正聊到一半,所以我也搞不清楚话题的来龙去脉,但似乎说的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君。
“他说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客人静静地说道。“什么,去西餐馆吃午餐是个好主意吗?”主人将茶杯重新斟满推到客人面前。“谁知道呢,他所说的好主意,当时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毕竟是迷亭先生,所以我觉得总归是有些什么趣事吧……”“所以你跟他一起去了吗?原来如此。”“不过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主人似乎早就猜到对方会这样说,啪地拍了一下趴在他腿上的我的脑袋。这一下拍得我脑袋有点疼。“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拿别人寻开心的事?那个人就喜欢这样。”主人立刻想起安德烈·德尔·萨托的事来。“是啊,他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新鲜物。”“吃了什么?”“他先是看着菜单说了许多关于料理的事情。”“没点菜吗?”“是的。”“然后呢?”“然后,他扭过头看了服务生一眼,说‘你们店里怎么没有新菜品啊’。服务生不服气地说‘鸭胸肉和小牛排怎么样’,迷亭先生说‘要吃那种凡庸之调[21]的话我还特意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服务生不知道‘凡庸之调’是什么意思,只得面色尴尬地默不作声。”“我说得没错吧?”“然后他就转向我说道,‘如果你去法兰西或者英吉利的话,随便就可以吃到天明调[22]和万叶调[23],但在日本不管你去哪里都是千篇一律,甚至让人都不愿意走进西餐馆’,那口气才大呢——到底他出没出过国?”“迷亭他哪出过国啊,不过他既有钱,又有时间,想出的话倒是随时都出得去呢。大概他把今后打算出国说成了已经出过,故意寻人开心吧。”主人自以为妙语连珠,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但客人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是吗?我还以为他出过国呢,于是就认真地倾听起来。而且他对蛞蝓汤和炖青蛙的描述简直就像是亲眼见过一样活灵活现的。”“大概是听别人说过吧,他这个人可是最擅长编瞎话了。”“似乎确实如此呢。”客人望着花瓶里的水仙,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他说的好主意,就是这件事吗?”主人问道。“这才只是个开头,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哦?”主人好奇地感叹道。“后来他接着对我说,‘蛞蝓和青蛙就算想吃,在这里也是吃不到的,不如将就一下,咱们吃橡面坊丸子[24]怎么样,被他这么一问,我也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好啊’。”“哎,橡面坊丸子可真奇怪啊。”“是啊,确实很奇怪,但是因为迷亭先生说得跟真的一样,于是我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好像在对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一样说道。“然后怎么样了?”主人满不在意地问道,对客人的歉意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同情。“然后他对服务生说,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服务生询问,是不是肉丸子?迷亭先生用很认真的表情说道,不是肉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原来如此,真的有橡面坊丸子这道菜吗?”“虽然我也感觉有些奇怪,但因为迷亭先生的表情十分认真,而且又对外国那么了解,再加上我当时对他去过外国深信不疑,于是我也对服务生说道,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服务生是怎么回答的?”“服务生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极了,他稍微思考了一会说道,‘实在是非常抱歉,很不巧今天没有橡面坊丸子,不过肉丸子的话倒是马上可以给二位上来’。迷亭先生做出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说,‘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白来了吗,能不能想办法给我们做两份橡面坊丸子呢’。说着他递给服务生二十钱硬币。服务生接过钱,说去和厨师商量商量,就走进后厨去了。”“看来他真是很想吃橡面坊丸子呢。”“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出来说,‘真是非常不巧,您点的这个菜要做的话可能需要一些时间’。迷亭先生不紧不慢地说,‘反正我们正月也没什么事,就在这等一会儿吧’,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抽了起来,我只好也从怀里掏出《日本》[25]来读。服务生说完就又跑回后厨去了。”“还挺麻烦的呢。”主人好像在听战报一样兴致勃勃地向前凑了凑。“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又走了出来,很遗憾地说做橡面坊丸子的材料全卖光了,不管去龟屋[26]还是横滨的十五番[27]都买不到,让我们白等一场实在是非常抱歉。迷亭先生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哎呀,真是难办呢,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我也不能一言不发啊,于是就随声附和道,‘真是遗憾啊,实在是太遗憾了’。”“有道理。”主人赞同道,至于到底是什么“有道理”,我就不知道了。“服务生可能觉得对不起我们,就说等买到了材料请我们再次光顾。迷亭先生便问打算用什么做材料,服务生只是呵呵地笑没有回答。于是迷亭先生追问道材料是日本派[28]的俳人吧,服务生立刻答道‘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材料,去横滨都买不到,所以实在是非常抱歉’。”“啊哈哈哈哈哈,原来笑点在这儿啊,这真是太有趣了。”主人前所未有地放声大笑,因为他腿部摇晃得太厉害,害得我差点掉下去。即便如此,主人仍然毫不在意地笑着,就好像在知道被安德烈·德尔·萨托所害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之后,心情一下子变好了似的。“然后我们就出来了,迷亭先生很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你玩得很开心吧?橡面坊这个点子是不是很有趣’。我回答说‘佩服至极’,然后就赶紧和他分手了。因为一直没吃上午饭,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啦。”“真是把你害惨了呢。”主人终于对他表示出了同情,对这句话我也没有异议。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房间里只能听见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东风君端起已经放凉了的茶一饮而尽,然后郑重地说道:“其实我今天来,是对先生有事相求。”“哦,所为何事?”主人也不甘示弱地郑重回答。“如您所知,在下爱好文学和美术……”“很好啊。”主人赞许道。“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前几天成立了一个名为‘朗读会’的组织,打算从今以后每月聚会一次,进行关于这方面的研究。去年年底我们第一次聚会。”“我先问一下,‘朗读会’听起来好像是按照一定的节奏朗诵诗歌文章之类的组织,那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活动呢?”“首先准备从朗诵前人们的作品开始,今后打算逐渐朗诵一些自己创作的东西。”“说起前人们的作品,是像白乐天的《琵琶行》那样的吗?”“不是。”“那是芜村的《春风马堤曲》[29]之类的吗?”“不是。”“那你们都朗诵些什么呢?”“上次朗诵的是近松的殉情作[30]。”“近松?就是那个净琉璃的近松吗?”根本没有第二个近松,说起近松肯定指的就是戏曲家近松,这种事还要确认一遍实在是蠢得可以。主人不知道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仍然在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别人只是随便瞥他一眼都觉得是钟情于他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主人这点谬误哪里值得大惊小怪,就任由他抚摸好了。“是的。”东风应了一声,开始观察主人的脸色。“是一个人朗读,还是分角色朗读呢?”“是分角色朗读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与作品中的人物产生共鸣,更好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在朗诵的同时还要加上手势和动作。台词也主要是为了突出那个时代的人物特点,不管是大小姐还是小学徒,都要演得像作品中的人物活过来了一样。”“这不就像是在演戏一样了吗?”“是的,只是没有服装和布景而已。”“冒昧地问一句,活动进行得顺利吗?”“作为第一次来说,我认为应该算成功吧。”“那么,刚才你说前几天朗诵的那部殉情作是……”“船老大带着客人去芳原[31]的那一段。”“这一幕难度可不小啊。”主人颇有教师风范地歪起脑袋陷入思考。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日出香烟的烟雾环绕在他的脸颊和耳边。“也没什么难的,因为登场人物只有客人、船老大、花魁、仲居[32]、遣手[33]和见番[34]。”东风满不在乎地说道。主人在听到花魁这个称呼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他似乎对仲居、遣手和见番等术语不甚了解,于是便开口问道:“仲居指的是妓院里的婢女吗?”“我也没有太仔细地研究,但我感觉仲居应该是花柳茶馆里的女佣,遣手好像是妓女房中的佣人。”东风明明刚刚还说要绘声绘色地朗诵,就像作品中的人物活过来了一样,结果竟然自己都没搞清楚仲居和遣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如此,仲居是花柳茶馆里面的人,遣手是照顾妓女起居的人。那见番指的究竟是人还是某个特定的场所呢?如果是人的话,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呢?”“我觉得见番应该是个男人。”“那这个人是干什么的?”“这个嘛,我还没研究到这个地方。回头我再看一看。”这么说的话,他们在分角色朗诵的那天岂不是根本对不上号吗?我心里这样想着抬头向主人望去,发现主人竟出乎意料地一脸认真的表情。“朗诵者除了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扮演花魁的是法学士K君,因为他留着胡子,所以在朗诵女性娇滴滴的台词时显得非常有趣。而且那个花魁还有腹痛的戏份……”“朗诵也要把腹痛的戏份表演出来吗?”主人似乎有些担心地问道。“是的,毕竟表情也很重要。”东风完全是一副艺术家的模样。“能痛得像吗?”主人巧妙地问道。“毕竟是第一次痛,稍微有点困难。”东风巧妙地答道。“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道。“我扮演船老大。”“哎,你扮演船老大?”听主人的语气好像在说,如果你能演船老大的话,那我岂不是都能演见番了。终于他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道:“船老大可不好演吧。”东风看起来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就是因为这个船老大,好不容易举办的朗读会最终草草收场。原来在我们会场的旁边住着四五名女学生,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听说我们要举办活动,就跑到会场的窗户下面偷听。我当时正在模仿船老大的声调,就在我感觉渐入佳境,接下来一切都将顺利进行的时候……可能是我的身体动作太夸张了吧,之前一直憋着笑的女学生们一下子全都笑了起来,我当时吃了一惊,又感到难为情,而且被这么从中间打断,后面的就怎么也接不上了,只好就此散会。”号称“作为第一次来说比较成功”的朗读会竟然是这种下场,那如果失败的话又将怎样呢?真是想一想都让人忍俊不禁啊,我不由得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主人愈发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我明明在嘲笑人类,却还得到了人类的宠爱,虽然这是件幸运的事,但仔细想来又让人感到有些害怕。“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主人大正月的就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来。“所以我打算从第二次开始,更努力地把场面搞得盛大一些,今天来拜访先生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其实我想邀请先生也加入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也演不好腹痛啊。”一向消极的主人立刻回绝道。“没事,不用演腹痛,这是赞助人的名册。”说着东风从一个紫色的包袱皮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册子,“恳请先生在这上面签名盖章。”他将小册子翻开放到主人的跟前,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当今知名文人学者的名字。“啊,我倒不是不想当赞助人,但赞助人需要承担什么义务吗?”牡蛎先生看起来有些不放心。“说是义务,但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只需要签上尊姓大名表示您赞成我们的活动就可以了。”“那样的话我签。”知道不用承担任何义务之后,主人一下子放松下来,脸上一副“只要不用承担责任,就算是谋反的联名状也敢签”的表情。不仅如此,因为在这个小册子上签名的都是知名学者,能够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些人并列在一起,对于从未有过如此际遇的主人来说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所以他回答得那么痛快也是理所当然的。“请稍等。”主人离席去书房里取印章,我啪嗒一下掉到榻榻米上。东风从盘子里抓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他费力地嚼了一会,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由得使我想起早晨的杂煮事件。主人从书房里取来印章的时候,蛋糕也已经进了东风的肚子。主人似乎并没有觉察到盘子里的蛋糕少了一块。如果他发觉到的话,恐怕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吧。
东风走了以后主人来到书房,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封迷亭先生发来的信件。
“谨致新春问候……”
从没见过他这么正经,主人心里想道。迷亭先生发来的信几乎从没有正经的内容,之前甚至有封信写道“从此再无佳人芳心所属,也无飞鸽传来情书,暂且平淡度日,敬请宽心”,好像看破红尘,从此不食人间烟火了一样。与之相比,这封贺年信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
“本想亲自登门拜访,然则吾与仁兄之消极主义相反,乃极力采取积极主义之方针,为迎接此千古未曾有之新年,每日都分身乏术,恳请海涵……”
以那家伙的品性来看,正月肯定是到处游玩忙得不可开交啊,主人在信中对迷亭君的话表示理解。
“昨日偷得些许闲暇,本想招待东风品尝橡面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愿,万分遗憾……”
果然又开始不正经了啊,主人默默不语,脸上露出微笑。
“明日吾将参加某男爵之歌留多会[35],后日参加审美学协会之新年宴会,再后日参加鸟部教授之欢迎会,再再后日……”
废话真多,主人干脆跳过了这一段。
“如上所述,近日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活动接连不断,吾亦需连续出席,迫不得已只能以贺年信代替登门拜访,多有得罪之处恳请见谅……”
根本没必要亲自登门拜访,主人对着信纸说道。
“下次仁兄光临寒舍,吾必以晚餐招待,共叙久违之情。寒厨虽无山珍海味,乃尽力以橡面坊丸子待之……”
果然又提到了橡面坊丸子,主人心下有些不悦。
“然则近日制作橡面坊丸子之材料告罄之故,为防万一,吾尚备孔雀之舌款待仁兄……”
没想到他还有两手准备,主人不由得往下看去。
“正如仁兄所知,一只孔雀其舌肉之分量尚不足小指一半,如想填满健啖[36]仁兄之胃囊……”
主人不满地说道:“胡扯。”
“必须捕获二三十只孔雀才行。然则吾只在动物园与浅草花屋敷[37]等地星星点点地见过孔雀,一般的鸟店则不见其踪,实在是煞费苦心。”
什么煞费苦心,这完全是你自讨苦吃,主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感激之情。
“此孔雀舌料理于昔日罗马全盛时期极为流行,奢华而不失高雅,所见之人无不食指大动垂涎欲滴,恳请仁兄体谅……”
体谅什么,真是傻瓜,主人的态度颇为冷淡。
“至十六、十七世纪之时,在整个欧洲孔雀都已经成为宴席上必不可少之美味佳肴。吾记得莱斯特伯爵[38]于肯尼沃斯城堡[39]款待伊丽莎白女王的时候就有孔雀这道菜。著名画家伦勃朗[40]所描绘的盛宴图中,桌面上也有一只开屏的孔雀……”
既然有工夫写孔雀的料理史,看样子也不是很忙嘛,主人愤愤不平道。
“总之近来频频赴宴,长此以往恐不久也如同仁兄一般受胃病之苦……”
如同什么仁兄,干吗把我当成胃病的标准?主人嘟囔道。
“据历史学家所言,罗马人每日召开两三次宴会。倘若一日两三次皆为丰盛之美食,何等健胃之人亦将深受消化功能不调之苦,自然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太失礼了。
“然则,为求奢侈与健康之两全,彼等经过尽心竭力之钻研,终悟贪恋大量美食之同时亦应保持胃肠之常态,于是想出一个秘诀……”
是什么秘诀呢?主人顿时感兴趣起来。
“彼等在饭后必然入浴。入浴后用某种方法将之前所食之物尽数吐出,借以清扫胃内。待胃内清扫一空之后再度就餐,酒足饭饱之后再度入浴将食物尽数吐出。如此一来,既品尝了美味佳肴,又不致损害内脏,愚以为实乃一举两得之妙计……”
原来如此,确实是一举两得。主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时至二十世纪之今日,因交际频繁而宴会增加自不必说,值此军国多事之秋,征讨俄国第二年之际,吾等战胜国之国民,必将效仿罗马人研究入浴呕吐之术,吾坚信这一机会不久即将到来。否则,难得成为大国之国民,却在不久之将来如同仁兄一般沦为胃病患者,着实令人痛心……”
竟然还在说“如同仁兄”,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主人想道。
“如今有通晓西洋事情之国人,对古史传说以考证,发现已经失传之秘诀,如将其应用于明治之社会,定可成防患于未然之功德,以报平素肆意享乐之恩……”
听起来有些奇怪呢,主人似乎不太赞成这段内容。
“因此,吾近日涉猎吉本、蒙森[41]、史密斯[42]等诸家的著述却一无所获,实在是遗憾之至。然则如您所知,鄙人一旦立志则非成功决不罢休,因此再兴呕吐之法想必指日可待。如有新发现定然及时禀报,请静候佳音。至于上述橡面坊丸子和孔雀舌之款待,亦将在有新发现之后安排,如此不仅有益于鄙人,更对深受胃病困扰之仁兄大有好处。匆匆写成,多有不备。”
“没想到又被他给耍了,因为他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竟然认认真真地从头到尾全读完了。新年伊始就搞这种恶作剧,迷亭这家伙还真是够闲的。”主人笑着说道。
从那以后有用过了四五天都平淡无事。白瓷花瓶里的水仙渐渐凋落,青梅渐渐盛开,我觉得每天就这样赏花度日实在是无聊至极,于是去找过花猫一两次,但却都未能得见。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碰巧不在,第二次去才知道她卧病在床。我藏在洗手钵旁一叶兰的阴影中,偷听师傅和女佣之间的对话。
“花猫吃饭了吗?”“没有,从今天早晨开始就什么也没吃,我把她抱到被炉[43]里了,让她暖暖和和地睡一会儿。”这哪像是在对待猫,简直拿她当人了。我一边将她与自己的境遇相比心生羡慕,一边为自己心爱的猫能够受此厚待而心生欢喜。
“真难办啊,不吃饭的话,身体岂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吗?”“确实如此,就连我们如果一天不吃饭的话,第二天都没力气干活呢。”
听女佣的口气,好像猫是比自己地位更高的动物。事实上在这户人家,或许猫真的比女佣更加高贵。
“带去医生那里看过了吗?”“去过了,但那个医生实在是不怎么靠谱。我抱着花猫进了诊察室,他一边问我是不是感染了风寒,一边要给我把脉。我把花猫放在腿上说病人不是我,是它。结果医生笑着说,猫的病他也看不懂,反正放着不管过几天自己就好了。是不是很过分?我当时很生气,就说,那不用你看了,这可是很珍贵的猫呢。然后将花猫抱在怀里赶紧回来了。”“真是呢。”
“真是呢。”这可是在我们猫族里听不到的说法。果然是只有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什么人才会这么说,实在是非常高雅,令人钦佩。
“我看她好像隐隐作痛的样子……”“一定是感染了风寒导致咽喉肿痛吧。一旦染了风寒,任何人都难免咳嗽呢……”就连天璋院大人的什么什么人的女佣说起话来都恭恭敬敬的。
“而且最近好像有一种叫肺病的疾病流行起来了。”“真的,最近又是肺病又是鼠疫,冒出不少以前没有的疾病,每天都不能大意。”“凡是旧幕府时代没有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要小心为妙。”“您说的是呢。”
女佣很感动地答道。
“虽说是染了风寒,可她好像都不怎么出门了呢……”“其实您有所不知,她最近认识了一个坏朋友。”女佣好像掌握了国家机密一样得意地说道。“坏朋友?”“是啊,就是临街教师家里养的那只脏兮兮的公猫。”“教师?就是那个每天早晨乱叫一气的人吗?”“对,就是那个每天洗脸的时候都像快要被掐死的大鹅一样乱叫的人。”
像快要被掐死的大鹅一样乱叫,这实在是绝妙的比喻。我的主人每天早晨在浴室里漱口的时候,有一个用牙刷往喉咙里捅,然后肆无忌惮地发出奇怪声音的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嘎嘎乱叫,心情好的时候精力充沛更要嘎嘎乱叫。也就是说,不管心情好坏,他每天都要气势十足地嘎嘎乱叫。听女主人说,在搬到这里之前他似乎还没有这种习惯,自从有一天突然叫起来之后就再也没间断过。这么个令人讨厌的习惯,不知为何他偏偏能够坚持下来,我们猫实在是难以想象。说主人那些也就算了,但那女佣说我“脏兮兮”实在是非常过分,于是我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发出那样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念什么咒呢。明治维新之前,不管是仆役长[44]还是侍仆[45],都知道相应的礼仪做派,在我们这片住宅区,也没有其他人像他那样洗脸的。”“您说得真是太对了。”
女佣深以为然,一个劲地随声附和。
“主人都是那样,养的野猫也好不到哪去,下次要是再来,就稍微教训他一顿。”“当然要教训了,花猫的病肯定也和那家伙脱不了干系,一定要替花猫报仇才行。”
这可真是蒙受不白之冤。我心想,还是不要贸然接近这家伙为妙,于是终未能与花猫小姐相见便回家了。
回家之后,发现主人正在书房里提笔沉思。如果我将在二弦琴师傅家里听到的话转告给他,他定会勃然大怒吧,但正所谓“耳不闻心不烦”,他现在只是一个劲地沉吟,冒充神圣的诗人。
之前说自己忙得不可开交,甚至特意送来贺年信的迷亭君飘然而至。“听说你最近在写新体诗,有好的作品记得给我看看哦。”他对主人说道。“嗯,我刚好看到一篇好文章,正打算翻译过来。”主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文章?是谁写的文章?”“不知道是谁写的。”“无名氏吗?无名氏的作品中也常见佳作,可不容小觑。不知这全文刊于何处?”迷亭君问道。“第二读本[46]。”主人从容不迫地答道。“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我是说翻译的这篇名作就刊登在第二读本之中啊。”“开什么玩笑,你这是为了报孔雀舌的仇才耍的花招吧?”“我可不像你那样整天说大话。”主人泰然自若地捻了捻嘴边的小胡子。“过去曾经有个人问山阳[47]说,先生最近又有什么名文问世啊,山阳拿出马夫写的催款单答道,最近的名文非此莫属。我想或许你的审美眼光和山阳一样,也很不错呢。不如读来听听,让我也来评价一番。”迷亭先生好像审美专家一样说道。主人则以禅僧朗读大灯国师[48]遗诫的腔调读道:“巨人,引力。”“什么意思,这个‘巨人引力’?”“标题叫作《巨人引力》。”“好奇怪的标题,我完全搞不懂这什么意思。”“就是一个名为‘引力’的巨人。”“这个解释有点牵强吧,但标题就先不管他了。快点读正文吧,你的声音听起来不错,我越来越有兴趣了呢。”“那你可不能中途插嘴打断我哦。”主人事先提了个醒,接着开始朗读起来。
凯特向窗外望去,小朋友们正在扔球玩。他们将球高高地扔向空中,球不断向上飞升,过了一会儿又掉落下来。然后他们又将球高高地扔起来,连续三次,被扔上去的球都掉落下来。凯特向妈妈问道,为什么球会掉下来呢,为什么不会一直向上飞升呢?“因为地下住着巨人,”妈妈答道,“他有巨人引力,他很强壮,他将万物都吸引到自己的身边,他让房子吸在地面上,否则房子就会飞走,小朋友也会飞走。你看见过树叶飘落吧?那就是因为巨人引力。你的书本掉到过地上吧?那也是因为巨人引力。球飞到空中,在巨人引力的作用下就会掉落下来。”
“这就完了?”“嗯,不错吧?”“哎呀,我算服了您了,没想到橡面坊丸子的现世报来得这么快。”“我可不是在报什么仇啊,是真觉得不错才翻译过来的,你不这么认为吗?”主人透过金框眼镜注视着迷亭君的眼睛说道。“太令我惊讶了,竟然连你都学会了这一套,这回可是真的被你打败了,我认输我认输。”迷亭一个劲地感慨告饶,主人却一头雾水。“我从没想过要让你认输什么的,只是看到一篇有趣的文章就试着翻译了一下。”“哎呀,确实很有趣,要不然怎么能被收录进书里呢。了不起。惶恐。”“没那么夸张吧。因为我最近不画水彩画了,所以想写点文章。”“远近无别、黑白平等的水彩画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之相比啊。实在是敬佩之至。”“你这么夸我,我就更加跃跃欲试了呢。”主人仍然揣摩不透别人的本意。
就在此时,寒月君一边说着“上次真是失礼了”一边走了进来。“哎呀,有失远迎。刚才正在倾听名作以驱散橡面坊丸子之亡魂。”迷亭先生不明不白地说道。“哦,是吗?”寒月君也不明不白地应了一声。主人并没有参与到他们的文字游戏之中去,很正经地说道:“前日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来过了。”“啊,已经来过了吗?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虽然是个很正直的人,但也有些古怪的地方,我还担心他会给你添麻烦呢,但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帮忙介绍……”“倒也没给我添什么麻烦……”“他来你这儿,没有对自己的姓名进行什么解释吗?”“没有,好像根本没提过这件事。”“是吗?他好像不管去哪,都有向初次见面的人解释自己姓名的习惯呢。”“怎么解释?”唯恐天下不乱的迷亭君问道。“他对‘东风’的读音非常在意。”“是吗?”迷亭先生从金唐皮[49]的烟盒里捏出一把烟草。“他肯定会说,我的名字不叫越智TOUF,应该叫越智KOCHI。”[50]“真奇怪。”迷亭君将“云井”[51]深深地吸入腹中。“这完全是因为他的文学热情,因为读作KOCHI的话,他的名字‘越智东风’读起来就和‘远近’这个词语发音一样了[52]。不仅如此,他还对这个合辙押韵的姓名非常得意呢,所以总是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把东风(KOCHI)音读成TOUF,那他的一片苦心岂不是都白费了。”“原来如此,还真是个古怪的家伙。”迷亭先生得意忘形地将腹中的云井从鼻孔里呼出来。但这股烟雾却迷了路窜到他的喉咙里。先生握着烟管被烟雾呛得不住地咳嗽。“他上次来的时候说自己在朗读会上扮演船老大,结果被女学生们笑话了。”主人笑着说道。“嗯,是啊是啊。”迷亭先生用烟管敲了敲膝盖。我感觉有些危险,于是稍微往旁边躲了一躲。“前几天我请他吃橡面坊丸子的时候,他也提到了那个朗读会。他说第二次打算邀请一些知名文人参加,把场面搞得盛大一些,希望我也能够出席。于是,我问他下次还打算朗读近松的世态剧[53]吗?他说不了,下次选择的是比较新的作品《金色夜叉》[54]。我又问他这次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扮演阿宫。东风扮演的女主角阿宫肯定很好看吧?我一定要出席去给他喝彩。”“肯定很好看。”寒月君也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不过那个人的优点是总是很诚恳,一点也不浮夸。和迷亭之流完全不同啊。”主人将安德烈·德尔·萨托、孔雀舌和橡面坊丸子的仇一次性全给报了。迷亭君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行德之俎[55]罢了。”“就是那回事了。”主人说道。其实主人并不知道“行德之俎”是什么意思,但他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教师,练就了一身蒙混过关的本事,所以这个时候就把学校里的经验应用在社交上了。“‘行德之俎’到底是什么意思?”寒月坦率地问道。主人向壁龛望去,说道,“那棵水仙是我年末在去澡堂洗澡回来的路上买的,插在里面竟然长得还不错”,强行将“行德之俎”的话题按压下去。“说起年末,去年年末的时候我还真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迷亭好像杂耍一样将烟管在指尖转动着说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主人见“行德之俎”已经被大家远远地抛在脑后,终于松了口气。迷亭先生所经历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下:
“我记得是年末的二十七日。因为东风事先跟我说他要来我家探讨文艺上的问题,希望我能够在家等他,于是我从大清早就做好了准备,结果他却迟迟未到。吃过午饭之后,我在暖炉跟前读巴里·佩因[56]的幽默小说时,刚好收到家住静冈的母亲发来的信件,母亲上了年纪总爱把我当成小孩子,经常在信里对我诸多提醒,比如天冷了晚上不要出门,洗冷水澡有好处但要先烧起暖炉让房间里暖和起来,要不然会感冒之类的。就连一向不拘小节的我在这种时候也会非常感动,觉得父母实在是太伟大了,如果换作他人绝对不会这样对我。于是我就产生出一直这么游手好闲下去委实不行的想法,认为自己必须著书立说,光宗耀祖,趁着母亲还健在,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明治的文坛上有我迷亭先生之大名。我又接着往下看,母亲说我实在是个幸运的人。自从日俄战争开始之后,许多年轻人都非常辛苦地为国效力,而我却在寒冬腊月过着正月一样悠闲的日子——其实我并没有像母亲想的那样游手好闲。后面的内容就有些凄凉了,我小学时代的朋友如今在战争中死的死、伤的伤,母亲把他们的名字都一一列举了出来。我看着这些名字,不由得感到世态炎凉、人生无趣。在来信的最后,母亲说她年事已高,吃杂煮庆祝新年,恐怕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信中写的都是伤感之事,我的心情也变得郁郁寡欢,只盼着东风早点过来,结果他却还是没来。眼看着快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心想给母亲写封回信,就写了十二三行。母亲的来信足有六尺多长,而我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那么多的内容,一般都是在十行左右。因为我坐了一天没怎么活动,所以胃部感觉不怎么舒服。于是想到如果东风来了,就让他在家里等我一会儿也无妨,便出门寄信顺便散步。我没像往常那样朝富士见町的方向走,而是无意识地向土手三番町的方向走去。刚好那晚有些阴天,寒风从护城河的对面吹来,非常寒冷。从神乐坂方向开来的火车嗖的一声从堤坝下方穿过。我忽然感到非常的孤寂。日暮[57]、战死、衰老、人世无常、变化迅速,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旋转。常听说有人上吊,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鬼迷了心窍才想寻死吧。我抬起头来向堤坝上方望去,竟不知何时来到了那棵松树的正下方。”
“哪棵松树?”主人插嘴问道。
“首悬松啊。”迷亭缩了缩脖子。
“首悬松不是在鸿台吗?”寒月也掺和了进来。
“鸿台那个是钟悬松[58],土手三番町的是首悬松[59]。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是因为过去有个传说,不管谁来到这棵松树下都会想要上吊。虽然在堤坝上面有几十棵松树,但只要有人上吊,那肯定是吊在这棵松树上面。每年都会有那么两三个人吊死在这里,而别的松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产生寻死的念头。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棵树的枝杈以巧妙的结构横向伸出,让人忍不住心生赞叹,觉得这些枝杈如果不用来上吊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因为我很想看到有人吊在上面,便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过来,不巧的是一个人也没有。没办法,难道要我自己吊上去吗?不行不行,如果我自己吊上去的话那就没命了,太危险了,还是算了。但是听说过去希腊人就在宴会上模仿上吊助兴,一个人站在台上将脑袋伸进绳套里面,这时候另一个人就把台子踢翻,而将脑袋放进绳套里面的人则同时松开绳子跳下来。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心想着不如自己也试上一试,便将手搭在树枝上,只见那树枝很配合地弯曲下来。因为树枝弯曲得恰到好处、充满美感,我一想到自己轻飘飘地吊在上面的样子就喜不自禁。虽然我想这件事非做不可,但考虑到东风若是来了却等不到我着实可怜。于是我决定先遵守约定和东风见面一叙,然后再来上吊,想到这里我就回家了。”
“这就完了?”主人问道。
“有点意思。”寒月意味深长地笑道。
“我回家一看东风还是没有来,不过收到了一张他发来的明信片,上面写道,今日琐事缠身无法赴约,容日后再行会晤。我这才放下心来,开心地想,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去上吊啦。于是我赶紧换上鞋,迅速返回原处一看……”说着他向主人和寒月的脸上望去。
“看到什么了?”主人有些焦急地问道。
“终于进入佳境了呢。”寒月摆弄着和服外套的系带说道。
“一看啊,竟然有人抢先一步吊在上面了。就差了这么一步啊,真是太遗憾了。现在想来,当时一定是被死神附身了。根据詹姆斯[60]的说法,这是潜意识下的潜意识世界与我所在的现实世界之间通过某种因果关系而产生了相互的感应。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迷亭又恢复到平时那若无其事的模样。
主人心想又被他给耍了,便什么也没说,往嘴里塞满空也饼[61]使劲地嚼着。寒月仔细地拨了拨火盆里的灰,低着头暗自发笑,然后终于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原来如此,听起来确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我因为不久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对你说的事情毫不怀疑。”
“哎呀,难道你也想要上吊吗?”“不,并不是上吊。说起来也是去年年末发生的事,而且是和先生同日同时发生的,想来就更加不可思议了。”“这可真有趣。”迷亭也往嘴里塞了一块空也饼。“那天在向岛[62]的朋友家有一场忘年会兼合奏会,我也带着小提琴去了。这是一场有十五六位大小姐和贵妇人参加的盛会,而且万事齐备,让人感觉能够参与到其中实在是一大快事。晚餐与合奏结束之后,大家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我见时间不早了便准备起身告辞,这时某博士的夫人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你知道××小姐生病的事吗’。实话说,就在两三天前我还和她见过面,当时她和平常毫无二致,根本看不出什么地方有问题,所以我大吃一惊,马上问了个仔细。原来她在和我见面当晚就突然发起高烧,嘴里还不停地说些胡话,若仅是如此还好,但是据说在她所说的胡话里竟然时不时地蹦出我的名字。”
主人自不必说,就连迷亭先生也没说“关系不一般啊”之类庸俗的调侃。两人都严肃地倾听着。
“虽然请了医生来看,但就连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过医生说因为烧得太厉害,恐怕会伤到大脑,如果催眠药不能像预想中那样发挥功效就危险了。我一听这话,顿时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感觉身体好像被噩梦魇住的时候一样非常沉重,仿佛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固体,把我的身体紧紧地束缚在其中。在回家的路上,这件事也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令我苦不堪言。那么美丽、那么健康、那么快活的××小姐……”
“恕我冒昧打断一下。刚才就听你提起××小姐,都听你说了两遍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们她究竟是谁吗?”迷亭先生说着回头看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含糊糊地应道“嗯嗯”。
“那样或许会给当事人增添麻烦,所以还是算了吧。”
“你是打算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讲下去吗?”
“这事可不能拿来嘲笑,因为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总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得了那种病,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花飞叶落之感慨,如同全身的活力都罢工了一样,精神也骤然消沉起来,踉踉跄跄地正好来到吾妻桥[63]。我靠在栏杆上向下望去,也不知道是涨潮还是退潮,只见黑色的河水好像凝固了一样似动非动。从花川户的方向跑来一辆人力车从桥上通过。我目送着车上提灯里的火光,眼看着它越来越小,直到在札幌啤酒[64]的地方消失不见。我又向水面望去,忽然听到在遥远的河流上游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都这个时间了,按理说应该没人会叫我,但我还是仔细地向水面上望去,不过实在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我心想一定是心理作用还是赶紧回家吧,可是刚走出一两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又从远处微微地传来。于是我停下脚步仔细地听。当那个声音第三次呼唤我的时候,我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膝盖不停地颤抖。那个声音既像是来自远方,又像是来自河底,而且毫无疑问就是××小姐的声音。我不由得回应了一声‘哎’。因为我的声音太大,所以在宁静的水面上引发出一阵回响。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向周围望去,但不管是人也好,狗也好,还是月亮也好,我什么也看不见。那时的我已经完全被这个‘夜’所吞噬,内心里不可抑制地产生出一种想要到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去的冲动。××小姐的声音刺穿了我的耳朵,如泣如诉仿佛在向我求救,于是我一边说着‘我现在马上过去’,一边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向黑色的水面眺望。我觉得呼唤我的那个声音是从水底传来的,而且就在这地方的水下,于是我终于站到了栏杆之上。就在我盯着水流下定决心,如果呼唤声再度传来我就跳下去的时候,那个哀怜的声音又如同丝带一样浮了上来。我把心一横用尽全身的力气高高跃起,然后像个小石子一样无牵无挂地向下坠落。”
“还真的跳下去了啊?”主人眨着眼睛问道。
“没想到你竟然做到了这一步。”迷亭稍微捏了下鼻尖说道。
“跳下去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一时间仿佛身在梦中。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虽然感觉很冷,但身上却没有一处被水浸湿,而且也没有呛水的感觉。我记得自己确实是跳下去了,实在是匪夷所思。因为感到奇怪,所以我向周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本来我打算跳入水中,但却搞错了跳到了大桥中央,当时我真是感到非常的遗憾。因为只是搞错了前后的方向,结果没能抵达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寒月意味深长地笑着,手里依旧摆弄着那条和服外套的系带。
“哈哈哈,这真有趣,而且还和我的经历如此相似,这就更加奇妙了。果然可以作为詹姆斯教授的素材呢。如果以人类感应为题创作一篇写生文[65]肯定会震惊文坛……对了,那位××小姐的病情后来怎么样了?”迷亭先生紧追不舍地问道。
“两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看见她在院子里和女佣一起打羽毛毽子玩呢,应该是痊愈了吧。”
主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做沉思状,此时终于不甘示弱地开口说道“我也有”。“你也有?你有什么?”迷亭根本没把主人放在眼里。“我也有去年年末经历的事情。”“大家都是去年年末吗?如此偶然真是奇怪呢。”寒月笑道。残缺的门牙上还沾着空也饼的残渣。“莫非也是同日同时?”迷亭问道。“不,好像不是同一天。应该是二十号的时候。内人说过年不要礼物了,希望我能带她去听摄津大掾[66]的演出,带她去倒也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就问‘今天唱哪一出’,内人看了看报纸说‘今天唱鳗谷’[67]。我不喜欢‘鳗谷’,就说‘今天算了’,于是那天便没有去。第二天内人又拿着报纸过来说‘今天唱堀川,总没问题了吧’,我说‘堀川[68]是三味线的玩意,吵吵闹闹的华而不实,也算了吧’,内人不高兴地走了。又过了一天,内人说‘今天是三十三间堂[69],我一定要去听摄津的三十三间堂。不知道你是不是连三十三间堂也不喜欢,但你答应要带我去的,所以不能再推辞了’,完全不给我回旋的余地。我说,‘既然你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这毕竟是他的告别演出,观众一定不少,我们没有准备贸然前往恐怕进不去门。本来要去这样的地方需要先找茶馆[70]从中协调,事先预约好位置,这才是正规的手续,如果不按照规矩来的话恐怕不太好,所以虽然很遗憾但今天还是算了吧’。内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带着哭腔说道,‘我一个女人家不懂得那么复杂的手续,但大原的母亲和铃木家的君代也没办什么正规的手续,都顺顺利利地听完回来了,就算你是个教师,去看个演出也不用那么烦琐的手续吧,真是太过分了’。事已至此,就算不行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我就说等吃过晚饭坐电车去吧。内人一听我答应了,顿时来了精神说,要去的话务必要在四点前出发,磨磨蹭蹭的可不行。我问为什么要在四点前出发呢,内人说听铃木家的君代说如果不早点去占位子的话,就进不去了。于是我又追问了一句,如果过了四点的话就不行吧,内人回答说当然不行了。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当时竟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你夫人吗?”寒月问道。
“内人好着呢。是我。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靡不振,头晕目眩动弹不得。”
“是个急病呢。”迷亭给主人加了个注释。
“我心想这可糟了,内人一年就这么一次请求,我无论如何也想实现她的愿望。我平时总呵斥她,又不听她的话,她不但要为这个家操心挨累还要照顾孩子,可是我对她的付出却从没有给予过任何回报。今天幸好有点时间,口袋里也有四五枚闲钱,完全可以带她去啊。内人一定很想去吧,我也想带她去。可是我虽然很想带他去,但像当下这样浑身发冷头晕眼花的状态,别说坐车了,就连门口都走不到。我心里想着,真是太对不住内人了,可是越这么想身上就越冷,头也越晕。我又想,要是赶紧找医生看看吃了药或许能在四点之前痊愈,于是就找内人商量把甘木医学士请来,可不巧的是他前一晚值班,还没从大学回来。他说大概两点左右回来,一回来就马上来看我。真是难办啊,如果我当下喝点杏仁水[71]的话,四点之前一定能够痊愈,但人要是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事事都不能如意,本打算借此机会博内人一笑,结果这个如意算盘也落了空。内人怒气冲冲地问我到底还去不去,我回答说,‘去,一定去。四点之前我一定能够治好,你就放心好了。趁这时间你先去洗脸换衣服吧’。虽然我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却感慨万千。我感觉身上越来越冷,脑袋也越来越晕,要是四点的时候不能像我说好的那样痊愈,女人心胸狭窄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事情竟然发展到这种地步,我究竟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决定趁现在向内人讲明因缘转变[72]、盛者必衰的道理,好让她事先做好心理准备,一旦事情有变也不至于乱了阵脚,这岂不也是妻子对丈夫应尽的义务吗?于是我立刻将内人招进书房对她说道,‘你虽然是个女人,但也应该知道Many a slip twixt the cup and the lip[73]这句西洋的谚语吧’。内人却说道,‘谁认识那种横文字[74]啊,你明知道我不懂英文,还故意用英文来捉弄我吗?好啊,反正我也不懂什么英文。既然你那么喜欢英文,怎么没找个耶稣学校[75]毕业的学生做老婆呢?再也没有比你更冷酷无情的人了’。因为她当时真的是非常生气,让我好不容易准备的计划全都泡了汤。我得给二位解释一下,我说英语绝非出于恶意,完全是出于怜爱内人的一片深情,但没想到竟然被内人那样误解,真是让我进退两难。而且我因为恶寒和眩晕导致头脑有些混乱,又急于让内人理解因缘转变、盛者必衰的道理,所以才忘了内人不懂英文这件事,一不小心引用了那句谚语。仔细想来这件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完全是我疏忽了。经历了这次失败,我的恶寒愈发严重,脑袋也愈发眩晕。内人按我说的去浴室里脱去上半身的衣服化妆,又从衣柜里拿出和服换上,以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样子等着我。我心里急得不行,只盼着甘木君能早点过来,抬头一看已经三点了,距离四点只剩下一小时的时间。内人打开书房的门问道‘可以出发了吗’。虽然夸奖自己的妻子可能不太合适,但我从没想过内人竟然会那么漂亮。她脱掉上衣后用肥皂擦拭过的皮肤充满光泽,与黑绉绸的和服外套交相辉映。而因为刚用肥皂洗过脸,又满怀着要去听摄津大掾的希望,所以在有形无形两方面都使她的脸上充满灿烂的光芒。我顿时产生出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愿望的想法,振奋精神打算出发。但就在我抽根烟的工夫,甘木先生终于来了。他真是个准时守信的人。我将症状告诉他之后。甘木先生看了看我的舌头,握了握我的手,敲了敲我的前胸,摸了摸我的后背,翻了翻我的眼皮,搓了搓我的头盖骨,然后陷入思考。‘感觉稍微有些严重呢’,我说道。但先生却冷静地说道‘不,没什么大碍’。‘请问,稍微外出一下也没什么影响吧?’内人问道。‘如您所言’,先生又陷入了思考。‘只要不感觉难受的话……’‘很难受啊’,我说道。‘那我先给您开点顿服[76]的药和药水。’‘可是,我总觉得,这病情好像会更加严重似的。’‘不会的,绝对不会像您担心的那样,千万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说完先生就走了。此时已经过了三点三十分,女佣去拿药,按照内人的吩咐跑去跑回,当她回来时是差十五分四点。距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而就在这只差十五分钟便要到四点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恶心起来,在此之前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内人把药水倒在茶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我端起茶碗正要喝,却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得已,我只得把茶碗放下。内人催促道‘还是快点喝完才好’。如果我不快点把药喝完快点出门的话,就太对不住内人了。于是我把心一横将茶碗端到嘴边,结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将茶碗端起来又放下去,放下去又端起来,就在这时客厅里的挂钟铛铛铛铛响了四下。我心想已经四点了,不能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了,于是又端起茶碗,结果真是不可思议,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伴随着四点的钟声响起,之前的那股恶心劲全都消失了,我非常顺利地喝下了药水。等到了四点十分的时候,我才发现甘木先生真是一位名医,我的后背不感觉冷了,头也不晕了,之前的症状都好像做梦一样全都消失不见了。本以为会卧床不起的大病竟然这么快就痊愈了,实在是令人欣喜。”
“然后你们就一起去歌舞伎座[77]了吗?”迷亭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问道。
“虽然我也想去,但之前内人说过了四点就进不去了,所以没办法只好作罢。如果甘木先生能再早来十五分钟的话,我就能尽到自己做丈夫的责任,内人也会得到满足吧,仅仅就差了这十五分钟,实在是非常遗憾。如今回忆起来,当时的情形也真是令人担心呢。”
说完之后,主人露出了一副自己终于也完成了任务的表情。或许觉得这样,他在两人跟前就有面子了吧。
寒月一如既往地露出残缺的牙齿笑道,“那可真是遗憾啊”。
迷亭则佯装不知,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有像你这样体贴的丈夫,尊夫人实在是幸福啊”。拉门的后面传来女主人故意的咳嗽声。
我老老实实地把他们三个人的话从头听到尾,但却既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悲伤。只觉得人类这种生物为了消磨时间竟然会勉强开口,为本不可笑之事而笑,为本不可乐之事而乐,除此之外则一无所长。尽管我早就知道我的主人是一个既任性又狭隘的人,但他平时少言寡语,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他还有一些不了解的地方。正因为这些不了解的地方,我才对他还心存几分敬畏,但听了他刚才的那一番话之后,这种敬畏之情忽然变成了轻蔑。他为什么就不能默默地听两个人说话呢?不甘示弱地发表一通愚不可及的辩解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难道爱比克泰德在书里说了应该这样做吗?总之不管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全都是太平的逸民[78],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一副超然豁达的样子,但实际上却追名逐利、欲壑难填。竞争之念、好胜之心,在他们日常的谈笑之中都隐约可见,倘若再进一步,他们就与自己平时颇为不屑的凡胎俗骨成为一丘之貉,在我们猫看来实在是悲惨至极。只不过他们的言谈举止并不像普通的半吊子那样墨守成规令人生厌,也算稍有可取之处吧。
这样一想,我忽然觉得他们三人的谈话变得无聊起来,于是打算去看看花猫小姐怎么样了,便绕到二弦琴师傅家的大门口。今天已经是正月初十,用来做装饰的门松和注连绳都被撤去,和煦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洒向大地,不足十坪的庭院也比接受元旦曙光的映照时呈现出更加鲜活的气息。檐廊上摆了一张坐垫,但却不见人影,拉门也被关得紧紧的,不知道师傅是不是去洗澡了。但师傅在不在家都无所谓,我只关心花猫小姐的身体有没有好些。院子里鸦雀无声,完全没有人在,我迈着沾满泥土的脏脚爬上檐廊,试着在坐垫的中间一躺,感觉真是舒服。不知不觉中我连花猫小姐的事都忘到了脑后,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忽然拉门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辛苦你了,做好了吗?”师傅果然在家。
“是的,抱歉回来晚了,我到佛像店的时候,他们说刚刚做好。”
“让我看看。哎呀,做得真好,这样花猫也能升天了吧。金箔不会掉吧?”“嗯,我特意问过,他们说用的都是很好的材料,比人用的牌位还结实呢……他们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要连笔写更好看,所以稍微改了一点笔画。”“那就快摆到佛坛上供上香吧。”
花猫小姐到底怎么了?我感到情况有些奇怪,就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见叮的一声,接着就是师傅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为她祈祷一下冥福吧。”
叮,这次是女佣的声音,“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忽然感到心脏一阵狂跳,站在坐垫上好像木雕的猫一样,连眼珠都动弹不得。
“实在是太遗憾了,最初只是染了点风寒而已。”“甘木要是给开点药的话,或许就不会这样了呢。”“都是那个甘木不好,对花猫太不重视了。”“不能这样说人坏话,这也是命中注定。”
看样子,她们也请甘木先生给花猫小姐看过病。“我觉得归根结底都怪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没完没了地勾引花猫。”“嗯,那个畜生是花猫的灾星。”我本想稍作辩解,但此时还是应该克制一下,于是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听下去。主仆二人的对话时断时续。
“当今这世道可真是不由人啊。像花猫这样漂亮的猫竟然红颜薄命,那个难看的野猫却活蹦乱跳、为害四方……”“您说的一点没错。像花猫那样可爱的猫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再也不会有第二位了。”
没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位”。似乎在这个女佣的眼里,猫和人是同类。这么说来,这个女佣的模样看上去倒和我们猫族甚是相似。
“可能的话,真想让他替花猫……”“要是教师家的那只野猫死了,您就如愿啦。”
让她如愿,我可就麻烦了。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还没经历过所以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但前几天因为太冷了,我就钻进了灭火罐里面,女佣不知道我在里面就把盖子盖上了。当时的痛苦,我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非常可怕。听白猫说,那种痛苦要是再多持续一会儿大概就没命了。虽然替花猫小姐去死我毫无怨言,但如果死亡必须承受那种痛苦的话,不管替谁死我都不愿意。
“不过,虽然只是一只猫,但也请了和尚给她念经,还取了法名,她应该瞑目了吧。”“您说的一点没错,她可真是一只幸运的猫啊。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和尚给念的经太短了。”“我也觉得太短了,就问他是不是结束得太快了,可月桂寺的和尚却说有用的地方都念了,只是一只猫而已,足够送她到极乐净土了。”“哎呀,真是的……可是像那只野猫……”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过很多次我没有名字,可是这个女佣却一个劲地叫我“野猫野猫”。实在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罪孽那么深重,不管再怎么念经也不会升天的。”
我不知道她们之后还要说几百遍“野猫”,总之这个没完没了的谈话我是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于是我滑下坐垫,从檐廊上跳了下来,然后将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根毛发全都竖立起来抖了抖身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靠近过二弦琴师傅的家。现在,大概师傅自己正接受月桂寺和尚那“短小精悍”的超度呢吧。
近来我连外出的勇气都没有,感觉这个世界了无生趣,成了一只与主人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懒猫。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别人说他是因为失恋,现在想来也不无道理。
我仍然没有捉过老鼠,甚至一时间被女佣下达了驱逐令,但因为主人知道我并非普通的猫,我才得以在这个家中继续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毫不犹豫地感谢主人的知遇之恩,同时也对他的识猫慧眼感到钦佩。就算女佣不了解我并且对我进行虐待,我也并不生气。如果现在有左甚五郎[79]将我的肖像雕刻在门楼的立柱上,或者有日本的斯坦伦[80]愿意将我的模样描绘在画布之上,那么他们这些有眼无珠的家伙才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吧。
注释:
[1]《我是猫》最初作为短篇于1905年1月在《杜鹃》上发表,因为大受好评才变成连载。
[2]日语里有很多与猫相关的俗语,不少都是负面的,比如“养猫三年三日忘恩”“懒猫整天就知道睡觉”,等等。
[3]在《我是猫》发表的前一年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人经常用熊来讽刺俄罗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有很多将俄罗斯画成熊的漫画。
[4]这句是江户时期以来的流行歌谣。
[5]家纹:家徽,一个家庭的标志。
[6]桃川如燕:当时的说书先生,本名杉浦要助,因为很擅长讲与猫有关的故事所以又被称为“猫如燕”。
[7]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2):英国诗人,他写过一首诗《一只心爱的猫在金鱼缸中淹死有感》。
[8]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约55——约135):古罗马最著名的斯多葛学派哲学家之一。
[9]喜多床:当时位于东京帝国大学正门跟前的理发店。
[10]宝丹:当时的常用药,这里指的是销售这种药物的守田宝丹本铺,位于下谷区池之端仲町(现东京台东区上野二丁目)。
[11]御成道:从神田万世桥到上野广小路的一条路。
[12]安井息轩(1799——1876):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漱石曾经评价他的文章“既不轻薄也不浅薄,十分优秀”。
[13]二弦琴:用两根弦演奏的琴。漱石的夫人镜子在《漱石的回忆》中提到过,当时漱石的居住地附近住着一位二弦琴师傅。
[14]巴尔扎克(Balzac,1799——1850):法国小说家,在漱石的文章中经常出现。
[15]这句是《兔与龟》(石原和三郎作词、纳所弁次郎作曲)之中的歌词。兔子问乌龟是不是世界上跑得最慢的,乌龟用这句话来反驳。
[16]天璋院(1836——1883):本名岛津敬子,又称笃姬,鹿儿岛藩主岛津齐彬的养女,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的妻子。家定死后削发为尼,戒名天璋院。
[17]御祐笔:又写作御右笔,是掌管文书的武家职务名。
[18]风箱吹子:风箱运作的时候,吹口那边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奉承话,比喻油嘴滑舌。
[19]小仓布:江户时代丰前小仓藩(现福冈县北九州市)的特产棉布,以竖条花纹为特征,十分结实。
[20]春庆涂漆:在涂成红色或者黄色的木材上再涂上一层被称为“春庆漆”的透明度极高的“透漆”,使木纹看上去更加漂亮的涂漆技法。
[21]这里借用的是正冈子规批评那些旧派凡庸俳句的话。
[22]天明调:与谢芜村开创的俳句风格,其人对正冈子规的俳句革新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23]万叶调:指的是古代和歌集《万叶集》。这一句是充满迷亭风格的戏言。
[24]橡面坊丸子:俳人橡面坊(安藤连三郎),日本派的俳人,这里是将“肉丸子”的日文发音稍微变动一下就成了“橡面坊”。
[25]《日本》:1889年由陆羯南创办的报纸,是正冈子规的俳句革新运动的据点。
[26]龟屋:位于当时京桥区竹川町(现东京中央区银座七丁目)的进口食品专卖店。
[27]十五番:指当时外国人聚居区的山下町(现横滨市中区山下町)的十五番地,那里有很多外国人经营的银行和商馆,有不少商馆销售进口的食品、杂货和啤酒等商品。
[28]日本派:以正冈子规为中心,通过报纸《日本》推动俳句革新运动的俳人们。橡面坊也属于此派。
[29]《春风马堤曲》:俳人与谢芜村(1716——1783)的诗篇。
[30]这里指江户时代的净琉璃(一种木偶戏)、歌舞伎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写�殉情的作品。比较著名的有《曾根崎心中》和《心中天网岛》。
[31]芳原:烟花巷,一般写作“吉原”。
[32]仲居:妓院里的女招待。
[33]遣手:妓院里的老鸨。
[34]见番:为酒馆和饭店介绍艺伎并且结算艺伎费用的事务所,又写作检番。最初是为
[35]歌留多会:“百人一首”和歌的游戏竞技会。
[36]健啖:食欲旺盛,吃得很多。
[37]浅草花屋敷:位于浅草公园西北部第五区的游乐园。最早是陈列盆栽的花园,故名为花屋敷,后来又增设了动物园、水族馆以及节目表演等。
[38]莱斯特伯爵(Earl of Robert Dudley Leicester,约1532——1588):16世纪英国的政治家、军人,深受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爱。
[39]肯尼沃斯城堡:位于英格兰中部的沃里克郡,是伊丽莎白一世赠予莱斯特伯爵的城堡。
[40]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在《扮作败家子的伦勃朗和萨斯基亚》自画像中,桌子上有一只被做成美味佳肴的孔雀。
[41]蒙森(Theodor Mommsen,1817——1903):德国历史学家,他关于罗马历史的作品对当代的研究仍十分重要。
[42]史密斯(William Smith,1813——1893):英国古典学家,编撰有《古希腊与古罗马传记神话地理辞典》,漱石收藏了这本书。
[43]被炉:在暖炉周围置以支架,再在上面覆盖被褥的取暖用具。
[44]仆役长:在日本武士中从事杂役的人,地位介于武士和仆人之间。
[45]侍仆:侍奉武士,携带草鞋陪主公出门的男仆。
[46]当时中学用的英语教科书共有五本,这里指的应该是其中的第二本。据说其中有一篇关于母亲教女儿引力的课文“The Force of Gravity”。
[47]山阳(1780——1832):指江户末期的儒学家、史学家赖山阳。虽然作为文学家非常著名,但漱石对他持批判的态度。
[48]大灯国师(1282——1337):指镰仓时代的禅僧妙超,临济宗大德寺的开山祖师。
[49]金唐皮:表面上用金箔画出图案的薄鞣皮。
[50]日语中汉字的读音分为音读和训读。音读是按照汉字传入日本时的读音来发音;训读是以日本固有语音读汉字。“东风”在日语中,音读为“TOUF ”,训读为�“KOCHI”。
[51]云井:一种香烟的名字。并非纸卷,而是需要用烟管来吸的烟丝。
[52] 两者在日文中都发音为ECHIKOCHI。
[53]世态剧:以时下社会中的著名故事和市井事件为题材改编而成的作品,以写实为特色。
[54]《金色夜叉》:尾崎红叶的长篇小说,也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在《读卖新闻》上连载,但因作者患胃癌去世没有完成。
[55]行德之俎:行德是千叶县的地名,俎就是菜板。千叶县的行德盛产蛤蜊,蛤蜊开壳将软体伸出时的模样与傻子耷拉着舌头十分相似,因此又被称为傻子贝。因为当地人经常吃蛤蜊,所以蛤蜊壳把菜板都磨坏了。迷亭将自己比作行德之俎,意思是自己经常和傻头傻脑的人打交道。
[56]巴里·佩因(Barry Eric Odell Pain,1864——1928):英国小说家。
[57]原文是“暮”,既有黄昏的意思也有年末的意思,此处为一语双关。
[58]鸿台是位于千叶县市川市的江户川东岸的小山丘。相传1538年,足利义明与北条氏纲交战的时候,义明将慈云寺(位于现船桥市内)的梵钟挂在己方位于鸿台阵内的一棵松树上作为阵钟。钟悬松因此得名。
[59]土手三番町指的是市谷御门南侧正对外护城河一带的地名(位于现东京千代田区)。在永井荷风《东京风俗故事》等回忆录中提到过,经常有人用这里的松树上吊自杀。
[60]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漱石深受其影响,在《文学论》等其他作品中也对其有所提及。
[61]空也饼:1884年创业于上野池之端的点心店“空也”的招牌点心,深受漱石的喜爱。“空也”于1949年迁到银座并木通,至今仍在营业。空也饼是由糯米包裹红豆馅制成的点心,只在11月至来年2月上旬期间有售。
[62]向岛:位于东京都墨田区,隔隅田川与浅草相对,是江户时期的娱乐场和别墅区,有百花园、白须神社等。
[63]吾妻桥:隅田川上的一座桥,连接西侧的浅草(位于现东京台东区)和花川户(位于现东京墨田区)。在落语《唐茄子屋政谈》等作品中是跳河的地点。
[64]札幌啤酒:当时位于隅田川东岸、吾妻桥附近的啤酒工厂和啤酒花园。
[65]写生文:正冈子规提倡的以观察和描写为主的散文。
[66]摄津大掾(1836——1917):即竹本摄津大掾净琉璃竹本派的名人,本名二见龟次郎。漱石也曾经听过他的演出。
[67]鳗谷:净琉璃《樱锷恨鲛鞘》中八郎兵卫在鳗谷的家中杀死妻子的情节。
[68]堀川:净琉璃《近顷河原达引》中的一段,主要为三味线演奏的部分。
[69]三十三间堂:净琉璃《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通称。
[70]茶馆:剧院附属的茶馆,为客人预约座位、提供饮食。
[71]杏仁水:用杏仁加水蒸馏而成的止咳药和镇静剂。
[72]因缘转变:佛教语,指现世一切事物均由某种因缘而暂时产生,并且在不断地转变。
[73]这是一句起源于古希腊的谚语,直译过来就是“杯与唇之间也有许多失败”,引申为“前途莫测”的意思。
[74]横文字:当时日文的阅读顺序是竖行,从上到下、从右到左,英文则是横着从左到右,所以被称为横文字。
[75]耶稣学校:指教会学校,大多都是注重英语教育的女子学校。
[76]顿服:针对疼痛、发烧等症状的治疗法,每当症状出现时加强药量一次服用。
[77]歌舞伎座:位于东京银座的歌舞伎专用剧场。
[78]太平的逸民:节行超逸、避世隐居的人。
[79]左甚五郎(1594——1651):日本江户时代传奇的建筑雕刻家。
[80]斯坦伦(Theophile Alexandre Steinlen,1859——1923):法国画家,以巴黎风俗画家的身份广为人知,留下了不少关于猫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