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学术的清学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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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儒林传稿》所记黄宗羲一系学者

在《儒林传稿》对浙江经学者的记述中,浙东学者,特别是黄宗羲一系受到格外的重视,值得关注。

总体上说,《儒林传稿》中浙江经学人物有重要的地位,全书记载了48位浙江学者,其中经学正传6人,在全部44个正传人物中约占14%(算附传人物则有17人),经学人物的数量及其占全书总记载人物的比例仅次于江苏,浙江籍学者受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而在浙籍经学人物中,黄宗羲一系浙东学术人物尤为重要。6个正传人物中,浙东的黄宗羲、万斯大、全祖望都是正传,占据浙江经学正传人物的半壁江山,举足轻重。如果将毛奇龄、邵廷采都算为浙东学派中人,浙东学术人物所占比例更高。

《儒林传稿》对黄宗羲一系学术人物的记载相当突出。首先,阮元明确肯定了黄宗羲的学术地位。他不仅为黄宗羲立传,而且诩为与河北孙奇逢、关中李颙鼎足而三的清初大儒(4)。为此,阮元还承担了一定的政治风险,因为黄宗羲在明末活动较多,且有反清举动,又不仕清朝,将这样的人选入《国史儒林传》,是有违反正统的嫌疑的,所以阮元在《儒林传稿凡例》中为黄宗羲立传一事特加说明。(5)除了因为政治原因而被提到首位的顾栋高,黄宗羲传位列孙奇逢、李颙之后的第三位,这显然是对其学术地位的高度肯定。尽管后人改以王夫之、顾炎武和黄宗羲为清初三大儒(其他两人也被阮元记入《儒林传》),但对黄宗羲的定位一直没有改变。

《儒林传稿》不仅肯定了黄宗羲在清初学界的领袖地位,而且以其为浙东学术的代表。阮元明确黄宗羲一系学者有阳明学传承。黄宗羲师从刘宗周,并继承其事业,记载和发挥了师说。黄百家在《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中详细记载其父的学术渊源,(6)后来多位为黄宗羲立传的学者都认可这一点。《儒林传稿·黄宗羲传》称:“宗羲之学出于蕺山《鲒埼亭集》,闻诚意慎独之学《通志》。”(7)阮元将这一确切记载黄宗羲学术宗旨的话,置于其经学成就之后,既是客观记述,又淡化了黄宗羲的阳明学色彩。与黄宗羲子黄百家所作《行略》相较,对比尤为鲜明。黄百家着重介绍黄宗羲“表显师门之学,发前人之未发者,大端有四”(8),最后才介绍其经学、史学成就,这显然更加符合明代学术的特点。而阮元对黄氏学术叙述次序的改变,反映了乾嘉学术关注重点的转移。

浙江是阳明学的主要传承地区,阳明学传人很多,黄宗羲编撰的《明儒学案》对此多有记载。清代浙江阳明学继续传播,刘宗周是重要一支。阮元的《儒林传稿》所记众多浙江江阴学者,基本都是刘宗周的弟子,并主要划分为两个系统:一是陆世仪、沈昀、张履祥、刘汋、沈国模、韩孔当、邵曾可、邵子贞等,其事迹见于《陆世仪传》;另外是黄宗羲一系,如万斯大、全祖望、邵廷采等,分别有《黄宗羲传》《万斯大传》《全祖望传》《邵廷采传》四个正传。

《儒林传稿》记载黄宗羲的学术传人,是对其学术地位的表彰。黄宗羲一系被记载的约有10人,正传占比更多,而且是作为经学人物,《儒林传稿》中经学者的地位高于理学者,显示阮元的尊崇之意。黄宗羲弟子较多,除其子黄百家外,万斯大、万斯同兄弟较为重要。《儒林传稿》着重记载了万氏兄弟。《万斯大传》载:“(万)泰,明崇祯丙子举人,与陆符齐名,诗兼史事,宁波文学风气,泰实开之。入国朝,以经史分授诸子,使从黄宗羲游,各名一家《浙江通志》《鄞县志》《南雷文约》《潜研堂文集》。”(9)万斯大作《梨洲先生世谱》,即自称门人。(10)另外《儒林传稿》记:“斯同……从黄宗羲得闻蕺山刘氏之学,以慎独为主,以圣贤为必可及……《明史稿》出于万斯同,斯同之学出于宗羲也许宗彦说,见《续经籍志》。”(11)

阮元还以全祖望为黄宗羲事业的继承者。他在浙江学政任上,即对全氏学术有较多的了解,其《全谢山先生经史问答序》说:“予视学至鄞,求二万氏、全氏遗书及其后人。”“万、全之学出于梨洲而变之,则如百尺楼台,实从地起,其功非积年工力不成。噫,此本朝四明学术所以校昔人为不惮迂远也。”(12)《儒林传稿·全祖望传》虽然没有明确指全祖望的学术出自黄宗羲,但该传作于《经史问答序》数年之后,以全祖望为黄宗羲事业传承的意思隐隐可见。传曰:“全祖望……鄞县人……南归后,修南雷黄氏《宋儒学案》,校《水经注》,续选甬上耆旧诗,撰《丙辰公车征士小录》。”(13)阮元对黄宗羲的记载主要是依据全祖望的《鲒埼亭集》。全祖望整理黄宗羲的遗著,介绍黄宗羲的生平,晚年又续成《宋元学案》一百卷,确实继承了黄宗羲的事业。

《儒林传稿》关于邵廷采与黄宗羲的关系记载尤为详细,传云:“康熙间廷采为诸生。与徐景范皆从孔当受业,又尝从黄宗羲问学。廷采初读《传习录》,无所得。既读刘宗周《人谱》,曰:吾知王氏学所始事矣。河间李塨贻廷采书,论明儒异同。廷采答曰:致良知者,主诚意。阳明而后,愿学蕺山。大学士熊赐履等以辟王学为己任。廷采曰:是不足辨,顾在力行耳。廷采私念师友渊源及身而斩,乃思托著述以自见朱筠《笥河文集》。以为阳明扶世翼教,作《王子传》。蕺山功主慎独,忠清节义,作《刘子传》。王学盛行,务使合于矩准,作《王门弟子传》。金铉、祁彪佳、张兆鳌、黄宗羲等奉教守师说,作《刘门弟子传》。又作《宋明移民所知传》、《姚江书院传》、倪文正、施忠愍诸传数十篇。”(14)

黄宗羲的其他弟子还有被收入儒林传者,如江苏山阳杨开沅,对其事迹的主要介绍就是他曾问学黄宗羲。“开沅字用九,康熙四十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学于黄宗羲,尤明于河漕之利害刘信嘉、周龙官《状》《传》。”(15)

总之,阮元在《儒林传稿》明确记载了黄宗羲与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等人的传承体系。

阮元着重记载黄宗羲一系学者的经学观点及其成就,表明他的重视态度。阮元辑纂《儒林传稿》,对治经的人特别尊崇,列为正传的人尤其经过精心挑选。黄宗羲这一系都被定为经学人物。阮元在黄宗羲传中先记其经学旨要:“宗羲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问学者毕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意在将其描写为反对明人讲学的领军人物。接着介绍黄宗羲的经学成就,重点是《易学象数论》,借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其“乃以郑康成太乙行九宫法,证太乙,以《吴越春秋》占法,《国语》伶州鸠之对证六壬,以订数学。其持论皆有依据”。(16)

注重经学成就,是《儒林传稿》的题中应有之意,阮元更是刻意要说明黄宗羲是清初批驳宋人易学的干将。其介绍黄宗羲的《孟子师说》二卷载:“以其师刘宗周于《论语》《大学》《中庸》,皆有成书,独阙孟子,乃述其所闻,阐发良知之旨,推究事理,不为空疏无用之谈,亦不尽主姚江之说。”兼采全祖望《鲒埼亭集》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孟子师说》提要的记载,意在凸显黄宗羲的经学超过前人的成就。阮元还介绍了黄宗羲的天文学。治经离不开天文舆地术数,阮元尤好天算之学,因而《儒林传稿》重视天算学,是一个特点。阮元介绍了黄宗羲的《大统法辨》《时宪书法解》《新推交食法》等,特别说“其后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惊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宗羲实开之”。(17)此说取自全祖望的《梨洲先生神道碑文》,(18)是对黄宗羲的高度肯定。阮元曾主编《畴人传》,记载了中国古代天算学方面取得成绩的学者,其中专门介绍了清代学者的成绩。这为《儒林传稿》的编辑提供了参照,《儒林传稿》的黄宗羲等人传记再次介绍他们在天算学方面的贡献,是在治经成绩之外的另一层肯定。

《万斯大传》以记载传主的经学成绩为主,称:“(万)斯大治经学,尤精《春秋》、三《礼》。于《春秋》则有专传论世属辞比事原情定罪诸议,于三《礼》则有论郊社、论禘、论祖宗、论明堂、泰坛,论丧服诸议《浙江通志》。其辨正商周改月改时,周诗周正及兄弟同昭穆,皆极精确。《宗法》十余篇亦颇见推衍。《四库三礼质疑提要》。答应撝谦书,辨治朝无堂,尤为精核《仪礼商提要》。”这些评价都截取自《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现成文字,简明扼要地描绘出传主的主要成绩。同时还强调传主与宋学不同的一面,“其学根柢三《礼》,以释三《传》,较宋元以后空谈书法者殊”。(19)而且指出其学术不足:“然其说经以新见长,亦以凿见短《学春秋随笔提要》,置其非,存其是,未始非一家之学《学礼质疑提要》。”(20)这既寄托了阮元本人反宋学的偏好,又表达了不偏袒的态度。

《全祖望传》记载传主的经学成就主要在《经史问答》。“祖望答弟子董秉纯、张炳、蒋学镛、卢镐等所问经史,录为《经史问答》十卷,足启后学见本书。”(21)所记虽然平淡,实含阮元本人的推崇之意。阮元在浙江任官时,曾为《经史问答》作序,盛赞全祖望其人“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以传,而鄞县全谢山先生兼之”。对《经史问答》则认为“实足以继古贤,启后学,与顾亭林《日知录》相埒”。(22)《儒林传稿》对全祖望《经史问答》的介绍,就是这段话的缩写。《儒林传稿凡例》称,“凡各儒传语皆采之载籍”,“不敢杜撰一字”,“私家状述,涉于私誉者,谨遵馆例,一字不录”。(23)意即必须用别人现成的记载,绝对不能凭空杜撰。而《经史问答》前人并无现成评价,表彰之意实来自阮元本人。后者既不能明用己言,自违其例,又要表达自己的观点,以表彰全氏的经学成绩,办法就是从所作序中截取数句话,含糊其词地注称见于全氏本书,从而保留其对全祖望的推崇之意。

经学之外,阮元还介绍了黄宗羲及其后学的史学成就。黄宗羲一系浙东学者的史学成就特别为后世所称道,《儒林传稿》对此也相当重视,着墨甚多。黄宗羲自不用说,其史学成就众多,也最为后世景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两方面:一是学术史的编撰,《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开创了中国学案体史书的先河,对于后世的学术史研究具有重大影响。二是对修明史的贡献。黄宗羲不肯仕清,但是对修《明史》却非常关心,也做出了一些贡献。《儒林传稿·黄宗羲传》记述了传主在这两方面的成绩。整理学术史方面,《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自然成为重点。“《明儒学案》六十二卷,叙述明代讲学诸儒流派分合,得失颇详。”“晚年又辑《宋儒学案》《元儒学案》,合之《明儒学案》,以志七百年儒苑门户。”(24)修明史方面,则记载:“宗羲虽病,而(《明史》)史局大案必资之。”“史学则欲缉宋史而未就,仅存《丛目补遗》三卷。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其明史有三例,一国史,取详年月,二野史,取当是非,三家史,备官爵世系。”(25)《儒林传稿》对黄宗羲史学的介绍基本来自全祖望《鲒埼亭集》的《梨洲先生神道碑文》,(26)但史学的位置次于经学,先经后史,是《儒林传》必须遵守的规矩,也反映了阮元本人的学术标准。

黄宗羲的传人中,《儒林传稿》着重记载了万斯同的史学成就。本传除指其学有渊源,是黄宗羲传人之外,一方面称其史学功底扎实,“专意古学,博通诸史,尤熟于明代掌故《潜研堂文集》,尝作明开国以后至唐、桂功臣将相内外诸大臣年表,以备采择李邺嗣《历代史表序》”。(27)另一方面则重点介绍了他对于修明史的贡献,指出:“乾隆初,大学士张廷玉等奉诏刊定《明史》,以王鸿绪稿为本而增损之,鸿绪稿实出斯同之手《潜研堂文集》。”(28)万斯同所撰《明史》在廿四史中颇受好评,阮元所论不虚。至于邵廷采,《儒林传稿》虽将其作为理学人物,也明确肯定他在记载浙江阳明学传承方面的贡献。

在《全祖望传》中,阮元主要是称道传主的史学,特别是续修《宋元学案》和校《水经注》等事业。(29)这是全祖望的重要史学成绩。阮元见过全祖望的《七校水经注》稿,《浙江图考》中予以引用。(30)但全氏补撰的《宋元学案》刊行于道光年间,阮氏辑纂《儒林传稿》时尚未刊刻出版,阮元可能从董秉纯等人撰写的《谢山先生年谱》等处获悉,而未曾寓目,所以仅仅提及而未加详细介绍。阮氏在浙江任职较久,曾广求浙江学者著作,包括全氏遗书,并见过《鲒埼亭集》(《儒林传稿》即多处引用),还为全氏《经史问答》作序,显示其对全祖望的著作有较多的了解。此外,全氏补本的抄本甚多,也不能完全排除阮氏见到《宋元学案》补本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