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娜心慌起来，前所未有的心慌。虽然她和博士旅行时总会陷入麻烦，但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和博士分开，还是头一遭。通常说来，她好歹清楚自己和博士的大致位置，也坚信博士很快就能找到她。

但这次不同。

多娜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苍天啊，她连这星球在哪儿都不知道，只记得博士说过它属于仙女星系，离地球有二十几亿光年之类的。

自从她再次跟博士结伴旅行以来，无论走到哪里，多娜都能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庞贝古城好比主题公园，渥德星就像冰雪世界。多娜承认，自己第一眼见到渥德人时，确实觉得他们的外貌有些怪，但那颗星球上的人类还是让她找回了一丝熟悉感。不料，那群人类远不如渥德人有“人性”。而这颗叫“阿拉拉”的行星带给她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世感。其实，多娜也不确定它是不是真叫“阿拉拉”，她怀疑博士问路时压根儿没听懂那位女士的话。无论如何，这里的每一缕气息、每一点声响、每一幅景象都喧嚷着“外星”二字！在街上往来的行人形态各异，其中很多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还有那些机器人……

多娜真正接触过的机器人，只有圣诞老人机器人[5]和1号星球上的机器喽啰[6]，而这两种都算不上亲和友善。反观这里的机器人，没有灯泡般的金鱼眼，不会嘶嘶地往外喷蒸汽，也没有她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些花哨可爱。相反，这里的很多机器人要么太有“生命感”，要么太像一件诡异的现代艺术品，比如之前遇到的希腊神像混搭挖掘机。如果它们稍微有点机器人该有的样子，多娜可能也会自在些。可它们并没有那些光亮的金属和锈迹，这让多娜很难把它们和“机器”联系起来。说实在的，多娜看着它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那几个超模。仔细一想，它们八成也是机器人。那么瘦弱美丽的女子，不会那么强壮。而且它们话也很少。想想美食真人秀《火热》吧，那些身材苗条的选手个个聒噪不已，哪像它们这样惜字如金。“机器妞”——没错，它们就是这样：漂亮无脑的机器美妞。

它们把多娜扔进了“暗意之光舰”上某间空置的卧室里。房间内部线条简约，斯巴达风格，那灰白和亮银的配色相当有格调。不过，屋里那个马桶让多娜捣鼓了二十分钟才肯冲出水来。它们把多娜一个人留在这里，锁上门走了。多娜又是砸门，又是威胁小矮子别落到她手里，但始终无人回应。她闷闷不乐地在房间里打转，发现这儿连扇窗户都没有，便烦躁地在心里暗骂——小气鬼，居然把她关在内景房里。她又把床边通信设备上的按钮挨个按了一遍，没得到任何回应，如果不是它们坏了，就是真的没人理她。她在光可鉴人的黑色浴室里迅速冲了个澡，然后瘫倒在床，深感无计可施。

要是博士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假如博士和她一样，没有音速起子在手，他也许会掏遍身上所有口袋，用绒毛、绳子和旧杯垫倒腾出什么工具，分分钟开门走人。多娜掏掏兜，里面既没有绳子，也没有杯垫，倒是有一撮少得可怜的绒毛。房间里也没有其他替代品。她对房间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万一有人掉了张门卡呢？万一有大型通风管道或者裸露的电线呢？虽然多娜不知道这些东西该怎么用，但毕竟聊胜于无。她突然想知道，博士以前的同伴有没有让他传授过“密室逃脱入门秘籍”？估计没有，毕竟他们没有大把时间坐在塔迪斯里闲聊。就说最近吧，她和博士不断展开新的冒险，连停下来喘口气、洗个头的时间都没有。多娜低下头，拽着外套上的毛边看了看，这才意识到这衣服变得有多脏。她不由担心，等博士把她救出来、送回地球，这穿搭可能早就过时了。街上的人都会嘲笑她的。多娜百无聊赖地想，太空中有没有干洗店呢？

“哦，真是够了！”多娜从床上弹起来。她被关在外星人的太空舰上，置身于偌大宇宙的未知一角，却还在为衣服操心！

“振作起来啊！”多娜鼓励着自己。她走到门前，以自虐的力道把门砸得震天响。

出乎她的意料，门瞬间就打开了，外面站着那个自命不凡、虚情假意的小矮子。从他的表情来看，多娜一定把惊讶都写在脸上了。等等，这家伙名叫加拉曼、加罗威，还是加里布迪来着？某个机器妞儿就站在他身后。多娜第一次看清它漠不关心、千年不变的表情，不禁打了个寒战。

加拉曼不请自入。“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他转过身，抬头看着多娜，“你觉得呢？”

“——又是传送！”构成博士的粒子各自归位后，他终于能把这句话说完了。他先确认了塔迪斯也在这里，随即猛地看向少年和机器人，“你们这群人怎么总是和粒化传送过不去？用经典、可靠的飞船不好吗？粒化传送可是出过事的。”正说着，他忽然打住话头，掏出音速起子。“这是……”他跺着脚，眯眼想了想，又掏出一个悠悠球，试探般甩了几下。“宇宙飞船。”他看向少年，对方也好奇地打量着他。“在轨道上？我猜也是。嗯，你们的传感控制器在哪儿？”

“传感控制器？”

博士在少年面前挥了挥音速起子，说：“我得在信息消失前，把它插进传感控制器里。”他挑了挑眉，“如果你们如我所料，对艺术馆被偷的展品非常上心，那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们助我找到多娜，我帮你们找到展品。”

少年考虑了一会儿，咬咬唇，点头答应了。

少年带着博士穿过船内走廊，机器人安静地跟在后面。博士发现，这艘飞船早已不复当年的光彩。它的墙体呈钢铁原色，斑驳的铁锈与污渍下透出一些没精打采的橙绿色块。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味儿。他们脚下的地板不时颤上一颤，仿佛沉睡中的飞船翻了个身，又仿佛，它受噩梦所困。

他们在走廊上快速行进。博士挑起话头，对身后的机器人说：“你们共事挺久了吧？”

身后的庞然大物没有反应。博士暗想，身形如此巨大的机器人，行动起来竟能如此无声无息。机器人低下头，漠然注视着博士。它巨大的金属头颅呈V字形，脸上没有嘴巴，只有两只烧炭般火红的眼睛。

“‘妈妈’不会说话。”少年说。

博士一惊，“我见过的那些妈妈，通常话都挺多。它应该不是你妈妈吧？对了，你叫什么？”

“布尼。”少年侧身挤过一扇半开的门，继续答道，“嗯，它不是我妈妈。这个机器人的名字就叫‘妈妈’。”

走进控制室后，博士迅速四下扫了一眼，暗忖：这个地方虽然狭小、破败、嘈杂，但莫名透出了一股亲切感，颇有人间烟火气，这跟他以前常见的那些高贵冷艳的控制室不一样。

“不错嘛！”博士一边赞叹，一边直奔传感扫描控制器。一位身着灰色制服的中年女士挡住了他。她有一头黑色短发，面色充满戒备和疑惑。

“别担心。”布尼安抚道。那位女士虽然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我是博士。”博士愉悦地自报家门。他一只手忙着摆弄传感器，于是把音速起子咬在嘴里，腾出另一只来与她握手。

“我叫凯莉克。”她朝布尼看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博士在帮我们找……”布尼顿了一下，“找展品。”

“找什么？”

“展品，”布尼意味深长地说，“艺术馆里那件。”

“哦。”凯莉克似乎舒了口气，随后又有点自喜地说，“那个啊，我们已经搞定了。”

博士拉下脸来。

“搞定了？你这么一说，显得我很多余啊。它在哪儿？”博士凝视着传感控制器上的显示屏，用手指戳戳屏幕，“在这儿吗？嗯……位置大概在……”他直起身，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指着某面墙，“这个方向，一万一千公里外。”

“差不多吧。”凯莉克的目光里依然带着探究。

“那我们怎么办？”博士问。

“跟上他们。”布尼说着，大步走向房间中央，坐进那把破旧的大椅子里。填充物从扶手的裂隙处挤了出来。博士发现，这把椅子能支撑到今天，全靠绳子和胶带。

“你认真的？为什么不用粒化传送，直接把展品和多娜一起传回来？”

凯莉克看向布尼，“谁是多娜？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历？”

布尼抬起头，眼神犀利而森冷，“据线人说，展品被传送走的时候，他和他朋友多娜正好在艺术馆。多娜被对方带走了。”

“打断一下。”博士走到布尼身边，和凯莉克并排站着。他眼角的余光瞥到“妈妈”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你口中的‘对方’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偷那件展品？”

布尼和凯莉克交换了一下眼神。

博士迈着轻松的步子，继续说道：“试想，一件伪装成现代艺术品的尖端科技设备，被人从太空轨道劫走，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那，你们是艺术警察吗？整天在星系里四处奔波，打击艺术盗窃？”他边环视整个房间，边说，“搞得倒像电影《史酷比》。恕我直言，你们不怎么像艺术警察。”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不知道真正的艺术警察是什么样，但至少不是你们这样。对吧？”

话音一落，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了。

“好吧，我只是随便说说。不过刚才我趁机看了一下你们的控制室……要我说，如果你们真是艺术警察，那么艺术品盗窃罪肯定不是本地警力的重点处理事项。这艘船老得都快散架了。”他无视布尼和凯莉克皱起的眉头和不满的神情，继续说道，“倒更像性价比不怎么高的私人财产。”

博士忽然猛拍额头，“我知道了！其实你们是艺术窃贼？你们本来在踩点，结果被人捷足先登。怪不得你们对一切了如指掌，还特意在塔迪斯外面等我。”

布尼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们不是贼’，你能消停会儿吗？”

“兴许能。”博士斟酌一下，又说，“不过，按照你的说法，问题就更多了。我最喜欢的就是‘问题’了。哦不对，我还是更喜欢答案，但先有问题才有答案嘛。比如……”博士忽然指向布尼座椅扶手上的屏幕，“你们现在不是应该赶紧跟上那艘飞船吗？”

他声音里的焦急让二人赶紧转身去看。

就在他们注意力转移的那一瞬间，博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绕过“妈妈”跑向门口。可门还没打开一条缝，“妈妈”就用钢铁巨手揪住博士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博士在半空中晃啊晃，就这么被拎着转了个身，面向了布尼。

“这招声东击西用得不错。”布尼强忍住嘴角的笑意。

博士叹了口气，“老话说嘛，‘试都不试，哪能成功’？”

“那你刚才是打算往哪儿跑啊？”凯莉克问。

被“妈妈”拎在手里的博士手脚使不上劲儿，胡乱指了指，“这个嘛……往我的飞船跑啊。把它开出去找多娜。”

“不行。”布尼从椅子上站起来，“至少现在不行。‘妈妈’，把他的飞船——就是那个蓝盒子，锁在他碰不到的地方。如果他敢耍花招……耍一次打一次。打到服为止。”

“妈妈”轻轻地把博士放回地上。博士扯了扯弄皱的西服，拾起仅剩的尊严，说：“很好！至少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你绑架了我，把我关在一个没有窗户和电视的小屋子里！现在却指望我跟你聊天？”多娜双手叉腰，怒视加拉曼，“知道什么叫精神虐待吗？”

加拉曼背对多娜，绕着房间转圈，强自镇定心绪、举止如常。

“你说的博士，”加拉曼突兀地问，“就是你的同伴，跟我讲讲他吧。”

“要我开口也行。你先明白告诉我，什么时候把我送回去？”多娜问。

加拉曼回头看她，啧啧两声，“这个恐怕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

“你看……我们已经快要离开这个星系了，我没理由再返回——”

“你说什么？”多娜指着他，气得手抖，“离开哪儿？”

“这个星系。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所以现在——”

“不，不！你没明白我在问什么。离开哪里？什么星系？”

“行星系。‘暗意之光舰’已经离轨，正驶向……驶向下一站。”

多娜几步上前，站直身体，俯视着小矮人般的加拉曼，“所以，光绑架还不够，是吗？你还要把我带到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彻底把我和博士分开，是吗？！”

和博士分开已经够闹心了。可现在，她和博士之间的距离，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远。

“你们星的人都像你这么尖刻吗？”加拉曼问，“我可不想碰到你们那儿的人。你从哪里来？”

“地球。我警告你，别招惹我们。”

“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叫地球的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当然有，如果你胆敢在地球上绑架别人，还没等你喘口气，就给扔进监狱了。”

加拉曼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哦哟哟，我好怕哦！可千万别叫我碰上你们‘地球星人’。”

“人类。”多娜纠正道，“我们叫人类。”

“这称呼也太宽泛了。有些滑稽，但太宽泛。好了，跟我讲讲博士这个人吧。”

多娜不配合地双臂一叉抱在胸前，一言不发，目光落向别处。加拉曼叹了口气，冲走廊上的机器妞打了个响指。后者安静地走进房间，双手紧握，举在身前。

“从她的手指开始。”加拉曼的口气风轻云淡，仿佛他有一百零一件事情要做，随便从哪一件开始都行。机器妞任由多娜徒劳挣扎，轻松拽起她的左手。机器妞的皮肤是哑光的，虽然颜色与人类无异，但既没有血管，也没有肌肤的纹理。当多娜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时，不由一阵胆寒。

“就从小指开始。”说完，加拉曼转过身，仿佛不愿目睹机器人接下来的动作，“折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