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格拉西里斯把不断抽泣的妻子带回了主屋,还把温妮莎也叫上了。因为玛西亚还要跟她讲更多关于奥泰托斯生辰的事情。乌尔苏斯似乎也正想走,但却被博士的一个手势给止住了。

“这东西真让人印象深刻。”他指着雕像说道。

“我所有的‘东西’都让人印象深刻。”乌尔苏斯回答道。

“啊,我知道了。但我真的知道吗?对,我想我知道了。”博士点头说道,然后便转过身去,似乎决定让男人离开。然而,他又突然扔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在雕刻时,肯定经常见到奥泰托斯。你觉得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乌尔苏斯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有钱人家的儿子时常遭到绑架,这并不奇怪。”

“那绑匪也太没用了,”罗丝插嘴道,“虽然他们绑走奥泰托斯好几天了,却连一个子儿的赎金也没有要。”

“那他肯定是自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能是被强盗袭击了,也可能是在哪个酒馆喝醉了。反正都不关我的事儿。”

博士好像认真地想了想他说的话,“是的,有可能……当然,这里距离城市很远,他又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不过,你依然有可能是对的。”

罗丝看得出来,博士一点儿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或者说,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不希望得出这么个平凡无奇的结论。或许对博士而言,任何细小的谜团都是值得调查的,因为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你最后一次见那孩子是什么时候?”博士用最正经的侦探腔问道。

乌尔苏斯似乎不太愿意回答,但最后还是咕哝道:“四天前。当时,雕像就快完工了,他过来看最后的调整。我有一间工作室设在马厩旁,方便在这里工作。”

“那一定很有意思,”博士说道,“我也想去你的工作室参观参观。”

乌尔苏斯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不允许任何人旁观自己工作。谁都不行。”

“啊,”博士说着,突然掰起了指头,“等等,四天前?那不是奥泰托斯少爷失踪的那天吗?老天爷,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有可能。”雕刻家耸了耸肩,“可我又怎么知道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能真得去看看你那无与伦比的工作室了,毕竟那里是一切的起点。”

乌尔苏斯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我告诉你了,任何人都不许进入我的工作室。我是一名艺术家,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但那并不是你的工作室,对不对?”罗丝说道,“这地方属于格拉西里斯,我猜他一定会同意我们进去。因为那是为了找到他儿子啊。”

乌尔苏斯上前一步,罗丝还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便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没想到,他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他有一双大手,香肠似的粗壮手指套在厚厚的皮手套里,一点儿也不像罗丝心目中艺术家的手。不过,奥泰托斯的雕像可以证明,这人笨拙的外表显然与其内在的能力毫不相符。

“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雕刻家对罗丝说道,她猛地意识到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我接到委托,要创作一尊女神的雕像。你如此年轻美丽,可以做我的模特。这是你进入我工作室的唯一办法——让我将你变为女神。”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引导他们走到这一步。他们来到罗马,救下了格拉西里斯,受邀来到庄园,然后遇到乌尔苏斯——这件事早已注定,因为一切都已铺陈完毕,只待他们迎来这一刻,让一座雕像就此诞生。那座雕像即将穿越千百年和半个欧洲,最终来到21世纪的大英博物馆,在地下展馆里供人瞻仰。

“好啊。”罗丝回答道。

博士坐在池塘边,双脚摇晃着泡在水里,朝那些闪闪发光、聚过来轻吻他脚趾的小鱼微微一笑。罗丝也脱下凉鞋,坐到他的身旁。

“你要去当模特了,”他说道,“罗丝当模特。大模特罗丝。”

她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看来是的。你知道吗?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更有意思。结果却是在别人家的马厩里,给一个穿托加的穴居人摆造型。”

“这件事可能确实没什么意思,但却十分重要。我们需要打入工作室的内部。”

“你觉得乌尔苏斯有问题?”罗丝问道。

博士耸了耸肩,“不知道,有可能。怎么说呢?我不喜欢他,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有问题。就是有那么点儿感觉,因为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敏锐。不管怎样,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忽略任何的可能性。”

罗丝叹了口气,“也不知温妮莎跟格拉西里斯太太相处得怎么样了。那可怜的孩子,我猜是那个叫拜耳巴斯的强迫她搞占星术来骗人的,现在她想甩也甩不掉了。”

“你觉得她不能预知未来?”博士问道。

罗丝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当然不能啊!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我知道有些人能看见一些东西,不过,那都是因为外星人或时间裂缝什么的。别闹了,你也能看出她是个假货!”

博士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你还记得咖啡厅里那些人是怎么谈论她的吗?她的那些预言。”

“你用控制台的屏幕看太多电视了。”罗丝很难相信自己竟然还要向博士解释,“她完全可能猜到重建的事,或是听到了传闻。更何况,就算我们知道罗马帝国终究会陨落,但那也不代表任何一个谈到这件事的人都能做出预言。他们有可能只是……你懂的,悲观主义者。”

“很有逻辑。”博士说道。

“谢谢。”罗丝说完后,又想了想,“不过我跟你说,她确实有点儿奇怪。我真希望她能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但她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愿告诉我。还有,塔迪斯在我脑子里干的事情——让我能听懂各种语言,你也知道的,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但是听不到对方说话的口音,还是有些不大方便。我猜她肯定说的是拉丁语吧,因为所有人都能听懂她的话。不过,我感觉她并不是罗马人……虽然她知道哈德良长城,但我也不认为她是不列颠人……我会继续跟她套话,不过——”

突然间,博士变得跟身旁的法翁石像一样僵硬。“所以……”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你不相信这女孩可以预知未来。”

“嗯,我不相信。”罗丝回答。

“那么,就请解释解释,这个会说拉丁语的十六岁少女为何竟会知道哈德良长城,而哈德良本人至少得到明年才会冒出这个想法来?那就是我所说的绝妙的猜测。”

罗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博士决定去找庄园里的人聊聊,以查清最后目击奥泰托斯的时间和地点。他请罗丝去找温妮莎,看看是否能再问出点儿什么。“不过,别让她怀疑你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博士提醒道,“暂时先不要。”

“那我们该把她当成危险分子吗?”罗丝问道,“她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危险。我还挺喜欢她的,你呢?”

“我并没有不喜欢她。”博士说道。

“那不就得了,你不是识人专家吗?如果真要说这里有坏人,我敢肯定是那个乌尔苏斯。”

“总之,万事小心。”博士嘱咐道。

她在主屋里找到了温妮莎和玛西亚。玛西亚的膝上放着一件针线活儿,但她并没有去碰,而是在对温妮莎讲述奥泰托斯的一生。

“在他五岁的那年夏天,他从一棵桃树上摔下来,伤到了胳膊……”她满怀希望地停了下来。

温妮莎说:“啊,这是,呃,摩羯座典型的冒险精神,同时受到了……木星……的负面影响。”

“当然,当然。”玛西亚赞同道,“快进来,亲爱的,坐吧。”她对罗丝说完,又对一个奴隶招了招手。片刻后,奴隶给罗丝端来了一杯酒。“亲爱的,我真喜欢你的头发,”她继续道,“金发真是太时尚了!”

“呃,谢谢,”罗丝回答,“人们都说,金发的人更有趣……”

“那是奴隶的头发吗?”

“不,”罗丝困惑地说道,“是我自己的。”

“哦,那你染发[24]了,”玛西亚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真适合你。”

罗丝暗自决定,在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前,还是绕开古代美发的话题更为明智。于是,她面对温妮莎问道:“你们找到线索了吗?”

小女孩对她回以不安的微笑。“我能感到奥泰托斯受众神庇佑,”她说道,“他诞生之日的星辰显现了……吉兆。我确定他目前很安全。”

“那太棒了,”罗丝边说边坐了下来。

“对,这让我放心了不少!”玛西亚微笑着说道。

“对了,温妮莎刚才在为他,呃,占卜星相时,我们就在想应该查出最后是谁见的他。玛西亚,告诉我,你了解那个叫乌尔苏斯的人吗?”

玛西亚瞪大了眼睛,“你认为乌尔苏斯跟我儿子的失踪有关系?我这就让丈夫把他给驱逐出去!”

罗丝慌忙安抚道:“不,我只是问问而已。格拉西里斯说他是当地人,对吗?那你一定认识他。就算他跟这事儿有关系——并不是说一定有,”她见玛西亚大张着嘴,便赶紧补充了一句,“那我们也不想打草惊蛇。要让敌人处在明处,这是关键。”

玛西亚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不太了解他。我记得,他小时候是个既笨拙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当听说他准备进修艺术时,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吃了一惊。”

这种故事永远没有新桥段,罗丝心想。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饱受调侃和愚弄,却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让那些欺负他的人另眼相看。然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平凡:男孩排除万难,实现了自己的野心,这也是罗丝亲眼所见。经过多年的忍辱负重,男孩如今已长大成人,并突然间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成功,或许,甚至比他梦想的还要成功。

“那是……哦,我不太确定是在多久以前,”玛西亚告诉她,“我们突然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名字。他的雕像开始出现在罗马各处的神庙和圣殿中,深受众人敬仰。我们开始还以为,那一定是另外一位同名同姓的艺术家。可我们猜错了,那就是我们认识的乌尔苏斯。我丈夫找了他好多次,他才总算答应接受我们的委托。”她叹了口气,“我现在对此十分庆幸。因为即使在这最黑暗的时刻,我还是能看到自己孩子的脸,这确实是一种安慰。”

罗丝没有说话,她并不想告诉玛西亚,如果一开始就没请乌尔苏斯来制作奥泰托斯的雕像,那她口中“最黑暗的时刻”或许根本就不会降临了。

突然,玛西亚一拳砸向了自己的膝盖。“当然了!”她说道,“我们最早是在罗马城中看到了一尊乌尔苏斯制作的雕像——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供奉福耳图娜的节日,也就是将近十个月前。”

温妮莎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罗丝问道。

女孩点了点头,双眼却盯着虚空。“将近十个月……”她小声咕哝道。

“当他同意为我们的儿子制作雕像时,我们都认为那是幸运女神显灵了,”玛西亚伤心地说道,“但现在,我相信我们一定是冒犯了她。”

“福耳图娜”这名字在罗丝的脑中萦绕不去,因为大英博物馆展示的雕像下面就写着这个名字。或许不久之后,她就能弄清那座雕像究竟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乌尔苏斯想让我当模特制作一座雕像。”她对二人说道。

玛西亚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但很快便掩饰起来,“那真是太好了!”她说道,“我知道丈夫已经同意他随便使用这里的工作室,无论多久都行。”她说着,露出了宠溺的笑容,“我想,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艺术事业的支持者。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在这里接受我们的款待,直到雕像完成。”

“我不想太打扰你……”罗丝正要说下去,但玛西亚却已经以慷慨女主人的身份,打断了她的话。

“有个年轻人在身边是件好事,特别是我儿子……”她支吾了片刻,“我儿子现在失踪了,我很高兴能有你的陪伴。”

“我们会把他找回来的。”罗丝尴尬地说道,“博士跟我——还有温妮莎,”她匆忙补充道,“你知道的,靠她的预言能力什么的。”

小女孩听闻后,涨红了脸。

罗丝突然想起博士要她再跟温妮莎谈谈,可当着玛西亚的面,她很难展开行动。于是,她说道:“其实,我想现在就请她帮忙。博士正在追踪奥泰托斯的行动轨迹,温妮莎可以……感应气场之类的。”

玛西亚理解地点了点头,“是的,当然。”她挥手示意温妮莎可以退下了,于是,女孩跟随罗丝走出了房间。

两人来到庭院里。一路上,有好几名奴隶从她们身边经过,手里还端着一篮篮水果或现烤的面包。

“啊,真是太香了。”一盘刚出炉的面包从她们身旁端了过去,罗丝不由得感慨道。

“我……我相信奥泰托斯曾经穿过了这座庭院。”温妮莎紧张地说道。

罗丝笑了一声,“那可不!你别紧张,我并不指望你能变戏法儿给我看,只是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会儿。跟我来。”她把温妮莎领到了奥泰托斯雕像所在的小树林里,与她一同坐在了草地上。

“他看起来好年轻,”罗丝凝视着雕像,口中呢喃道,“青涩的十六岁,跟你一样大。”

温妮莎点了点头,“应该是。”

罗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你不确定吗?”

“有时候……很难掌握确切的时间。”

“哦,那你是什么星座的?”

“天蝎座,”温妮莎回答道,“意志坚定,富有魄力。”

罗丝笑了笑,“很有说服力!但你根本就不信那些东西,是吧。”

这是一句断言,而非一个疑问。

女孩不禁面露惧色,罗丝慌忙安抚道:“别担心,我知道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但也很肯定,你一定是出于无奈才去做这样的事。我说对了吗?”

温妮莎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我跟博士会找到奥泰托斯,因为我们是排忧解难的专家。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行动,我们会对外宣称需要你的帮助。这样一来,或许就不会有人找你问星相、土星之类的问题了。不过,显然你在必要的时候是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等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回家,让你摆脱这里的一切。”

罗丝猛地回忆起自己十六岁时的生活:中学考试,陷入爱河,半路辍学,离家出走。当然,最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一团糟,让她心碎不已。她永远也不想再回到那段时光,但无论情况有多糟糕,那都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温妮莎所经历的那些……虽然她并不清楚细节,但可以猜到,那肯定比她以前的经历要糟糕得多。

罗丝本以为温妮莎会很高兴,却发现女孩竟快要哭出来了。

“嗨,你怎么了?”她说着,把女孩搂进了怀里。

“我没有家,”女孩回答,“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