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逢
当最后一盏灯光熄灭，整栋楼乃至整个蒲溪小学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雨后的土地还湿漉漉的，脚底下不知有什么小昆虫被惊雷叫醒，缓缓地伸着懒腰。
就在蒲溪小学旁的一条小巷子里的拐角处一条蚯蚓正在泥土中快活地徜徉，但走着走着就走不过去了，更深重的阴影笼罩，挡住了它的去路。
一副粗大边框、看着颇为笨重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再加上额前细碎的刘海，那双清澈的浅咖色眼睛已经被完全掩盖了风华。
他的背上还背着那个土黄色有些泛旧的背包，此刻似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乡下青年罢了。
颜冥沉默着站在巷子拐角处，左边是通往蒲溪小学的，而右边则是蒲溪小学反方向直通往大马路的一条小道。
他站在角落，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抓着肩带，眼睛直直地望向左边那条小道，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也许连他自己也是不记得的。
路的尽头是无尽的黑暗，寒风吹过衣摆，钻进衣领，一点点凉了身，也一如九年前的那一望，冷了心。
蓦地，尽头出现了一抹光亮，先是如尘埃般微不足道的一点，后来慢慢扩大，渐渐接近。
他只觉得似乎风也不再那么寒冷，眼眸深处渐渐泛起了微微涟漪，本来只是浅浅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后来便仿佛是石子投入湖面，水花四溅。
苏子枫走出校门，打着手电筒向之前早就约定好的那条巷子走去，只道是这实习生也忒奇怪，怎么就非要在这巷子里见面。
学校旁边的饭店虽然管控严格，但是也并不少，随便挑一家等也比在这里见面好。
但因着那条巷子因为其中的银杏枫树很是有名，是个过气的小网红景点，她也就没有深究。
睦州本就是她的家乡，这回假期回来就是为了查一桩事情，这所蒲溪小学就是她曾经就读过的学校，但在几天前正好就是她来蒲溪小学面试实习生的那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不仅仅交代了一个任务而且通知她让她做一个实习生的实习期考核官。
苏子枫暗自纳罕，组织上早就知道她不喜做什么考核官，因而也就不再分配给她实习生，但这回……
难道是这个实习生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前几天除了准备任务，她也仔细看了这个颜冥的个人资料，倒也的确特别，各科都名列第一，但说他普通倒也是的确普通，那长相打扮实在足够普通。
她敛回思绪，组织上这么安排必有其用意，观望着再说吧。
苏子枫拿着手电筒，照着前方脚下的路，清朗月光也使她自己的轮廓慢慢清晰。
十五年前魔化者组织策划的的“七星连诛”让连续七个相邻的国家的首都受到了重创，大量连环案件层出不穷，最终引起了社会恐慌，连其他国家的人民都受到了这一事件的波及。
当时，C国虽然不是“七星连诛”中的一个国家但却是其中一个受牵连的国家，自那以后，善于心理操纵术的各类魔化者愈发猖狂，相应地也就出现了教化者组织。
月亮隐于层云之后，只有零落的星星高高地挂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冷风吹起她的衣摆，也揉乱了她松软的长发。
苏子枫抬头望向黑暗的尽头，隐约看见黑漆漆的拐角处的那一抹身影，她脚步微顿，但只一瞬就又抬步走去。
她垂下头，压下了心头泛起的熟悉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手电筒的光圈终于消弭了眼前人周身的黑暗。
颜冥眯起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人果然不适合光明。
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了面前的那个人身上，谁也未曾看到他眼底的波澜。
“你好，我是你实习期的考核官，代号‘枫’。”苏子枫伸出手。
“枫考官好。”他眼帘微垂，掩去了眼底的神色，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了怯懦害羞，他伸出手与她的手轻握了握，便又迅速放开。
“现在是三月五日晚七点四十四分，从培训基地到这里你用了整整六十七个小时四十四分钟，勉强及格。”
与刚刚在学校里不同的清冷的音色随凛冽的风，在树叶的清香中飘散开来。
她一双黑沉的眸子看向右边的那条路，旁边有几棵银杏枫树在迎着风舞动，仿佛孩童的手掌在迎风摆动。
那便是通向家的路。
青年听了面前考官的话，垂着头，连视线都不敢和考官的相触，看起来十分丧气的样子。
也不去辩解自己已经在约定地点等了半个小时的事实。
苏子枫却是一点都不心软，似乎越没有察觉到丝毫的不对劲，双手插兜，眉眼间疏离又冷淡：
“跟我走吧。”
仿佛她刚刚一闪而过的恍惚都是错觉。
她也不等颜冥说话，就抬步向前面隐约可见轮廓的建筑群走去。
她无声地在前面走着，迎着星光，路边昏黄的灯光晕染开苏子枫的脸上的冷漠却模糊了颜冥眼眸中的复杂。
他余光扫过明显已经整改过的街道，整洁的路面和统一干净的门店牌匾将原来他记忆里乱糟糟、吵闹闹的巷子又一遍地冲刷得模糊，而这种模糊黏腻腻的，让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他几乎窒息。
变了，都变了……
睦州宜佳公寓
苏子枫打开了公寓的门，开了灯，直接走了进去，但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向后望了一眼，只见颜冥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自从‘七星连诛’之后宾馆什么的都不安全，就连出租屋也一样，这些你都应该知道。”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实习生内心的纠结。
“你不怕万一我在来的路上被魔化者监控吗？”青年一双清澈的眸子浮起一层疑惑。
“不会。”苏子枫淡淡地瞥了一眼颜冥，似乎是有些意外他不愿意进来是怕拖累自己。
但她也没有多想，从玄关鞋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双男士拖鞋放到了他的面前，上面落了些灰。
“为什么？”青年有些发愣，不自觉地关上门，换好了拖鞋。
但很明显，他面前的考官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苏子枫换好拖鞋就向着通往二层的楼梯走去，步调没有丝毫变化，即使是在家里步伐都没有轻松些许。
“你的客房在那边。”
她一只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回头对着客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直接无视了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有些失落的青年，
“你的活动范围是在一楼，早点休息。”
青年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关了灯向着自己的客房走去，黑暗中，他微垂着脑袋，朱唇翘起，眼中有星光点点。
没有变，没有变，她依旧是那般心软。
实习生考核的一个任务其实并不是考官发布的，从教化者培训基地找到自己的考核官才是第一个任务。
首先实习生要通过一些组织里提供的线索推理出自己的考核官的方位，然后向考核官发送见面的地址，最后就是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代步工具和钱的情况下，靠自己一个人到达目的地。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却是不低。
任务采用计分制，如果一开始方位错了那么满盘皆输，如果方位不精准那么也会影响分数，至于这个精不精准、有多精准，考官自有考量。
如果方位跟实际方位相差大或者错误，考官将不会出现，那也就意味着考核不通过。
而在这个人心惶惶、互相猜疑的时代，想要搭个话就是罪恶，更是不用说是问个路、套近乎了。
再加上暗处还有魔化者的窥伺，有可能上一秒你还在和一个老奶奶唠家常，下一秒你就会自动跳楼，而那个老奶奶已经无影无踪……
魔化者跟着实习生从而找到考官、威胁考官的安全的案例已经不是一两例了。
但苏子枫依旧毫不介怀地将他领回了家，毕竟还是实习生，在教化者这条路上就是白纸一张，他们没有经验，没有正式踏上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他们需要历练但也需要保护。
早在“七星连诛”社会危机爆发之后，外面的酒店旅馆很容易泄露顾客信息，国家采取了措施，将一切房产客户信息进行最严密的管控，因而最安全的方法莫过于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正是因为这不成文，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规则导致一些教化者无法到处去实地考察，只能够在一定地域范围内活动。
但是到达了苏子枫的级别自可以不用操心这些事情，组织自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不过由于这回她实际上是趁着假期回来睦州，之前接到任务和带实习生都是临时被指派，因而这套公寓是苏她自己的，准确地说，是她的父母买下的。
客房内，颜冥赤着脚站在客房门后，神情有些慵懒，但看那眼底却似乎又有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他伸手抚上耳机，低声道：
“帮我把客房外的监控换掉，给你十秒。”说罢，不等喻炎第一个字吐完就挂了电话。
就在宜佳公寓小区内另一栋大楼顶层的客房内，一个年轻男人正坐在行李箱上，手上还捧着一个微型电脑，一只耳朵上戴着微型耳机。
他周围的防尘布还没有被揭开，灯也未开，只有电脑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颊。
喻炎撇撇嘴，但手上却是未停，片刻之后那边又传来了颜冥的声音：“这里的安保系统你能破解吗？”
“我看看。”喻炎瞬间精神了起来，眼睛放出了光，表情也渐渐认真起来，“唔，这个安保系统不简单，没想到啊，组织上竟然对她这么重视。”
他顿了顿，见颜冥不出声，赶忙言归正传：“顶多十分钟。”
颜冥无声无息地站在楼梯口，右手插兜，目光深邃地看着通往第二层的楼梯，带着几分纠结犹豫。客房里幽幽的几分光亮照在他的侧脸上，明明清晰明了，但此时的他却让人觉得飘渺难测。
他听了喻炎的话只顿了半晌，没有接话，最后他眸光暗了些许，抬头深深望了一眼楼梯深处的漆黑，插在兜里的右手微微紧了紧，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客房，没有一丝留恋地关上了房门，也将那唯一的光亮锁住，道：
“不必了，就这样吧。”
他将耳机取了下来丢到了床上，房间里温暖的气息在他关门的那一刹那向他涌来，他却只觉得窒息烦闷，他盯着那盏床头的台灯，眼前恍惚。
。
这是在顶楼的公寓，一共两层，装修是新中式风格，下面一层是客房、卫生间和厨房、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室，二楼就是卧室和阳台。
苏子枫转身看向相邻的两个卧房，右边那个稍小些的是她自己的，而左边的主卧是父母曾经住的地方。
她沉默半晌，眸光晦暗，向左边走去。
房间里没有合照，也没有什么装饰品，只剩下简单的家具，极尽简约的黑白风格，就如同是从前信号不好的电视上的黑白格，看起来简朴实际上也抹杀了纷呈的色彩。
她没有开灯，只是默不作声地借着窗外月光，看着床头墙壁上早已经被摘下的结婚照的印子，鼻子竟有些泛酸。
他们本来也是有合照的，但奈何当初教化者组织初立，魔化者对教化者进行追杀，作为教化者组织的奠基人，他们的个人资料至今都是高级机密。
不仅是一张照片，连一点笔墨都不能够流传于世，也正是因此，他们没有给苏子枫留下一点念想。
她盯着那原本放着结婚照的位置，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关上房门，她走到床边，抚了抚白色床罩，缓缓躺下。
闭上眼睛，清淡的洗衣液的香味和她身上已经淡了不少的中草药幽香融合在一起，心不自觉地平静下来，她双手放在身侧，刚想使劲起身，右手却摸到了一个凹槽。
她坐起身来，一把掀开了床单，用手摸到了刚才的凹槽，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四周摸索着按了一下，从那个凹槽的地方就弹出了一个小木盒。
里面是一个鲁班锁，她蹙眉把玩了一下，这似乎还跟她小时候玩的那个鲁班锁不一样——估计是父亲改造过的。
当初整理遗物的时候苏子枫并未仔细收拾，除了一些衣服，也没有什么留下的，之后不管她在哪里，三个月必回来打扫一次。
乡间本有习俗，已死之人的衣物与生前用品都应火化。
但她并不信这些，衣物都被她收了起来，父母去世之前的陈设也一直被她保留着。
苏子枫垂下眼帘，看着手心的改良鲁班锁，她凝眉思索了一会，依然毫无头绪，只得把鲁班锁拿了下来，找了些布料填补了空缺，盖好床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把鲁班锁收好，摸到了床头柜抽屉圆形把手，用力向里按了下去，相应的床头柜上方原本完好的墙壁就突出了一小块。
一段机械臂将那一小块墙壁送到了坐在床头的苏子枫面前。
墙壁表面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电子屏幕，里面正是楼下颜冥所住的客房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