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芒四射的阳光
雪白冷峻的冰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绿洲被戈壁沙漠环绕着,在万古荒原生生不灭,茂盛繁衍。那些了无生命的荒漠,并不是孤寂的,沙海阻止了人们向荒原迈进的步伐,却没有挡住绿色的奇迹。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融化的雪水顺着河道,冲出绿洲,浸透了干涸的戈壁,了无生机的荒原苏醒了,灰沙覆盖的植被从沙地挣扎着冒出浅浅的绿色,黄褐色的沙丘就被红柳、白柳、骆驼草和芨芨草点缀出了些许生气。早已干枯的野蔷薇,似从噩梦中惊醒,突然从毛刺密布的枝干里发出嫩芽,把枯萎的花瓣挤落,几丝新绿稀稀落落爬上枝头,羽状复叶一缕缕地在微微的漠风里摇曳着,一丛丛的野蔷薇绿满了沙漠。芦苇枝底的茎部也泛出了绿意,残留在苇枝上的最后一点丝绒飘散开来,一层层地绕着野蔷薇,像雪花一样挂在蔷薇的参差不齐的刺蓬上。
雪山、绿洲和野花盛开的戈壁像一个野蛮地裸露着的精壮男人,缓缓地苏醒,静静地等待着瞬间的爆发。
马蹄哒哒,解放军的隆隆铁骑奔驰在那片亘古荒原,唤醒了千年沉寂的荒漠,猎猎西风,红旗飘扬,新疆和平解放。钢铁洪流,漫卷黄沙,凯歌嘹亮,以摧枯拉朽之势挺进塔克拉玛干的南疆腹地,从皑皑雪山之下,挺进荆棘丛生的荒原。
从南泥湾来的部队,劳动之余,还在唱着他们的队歌:
花篮的花儿香
听我来唱一唱 唱一呀唱
来到了南泥湾
南泥湾好地方 好地呀方
好地方来好风光
好地方来好风光
到处是庄稼 遍地是牛羊
当年的南泥湾
到处呀是荒山
没呀人烟
如今的南泥湾
与往年不一般 不一呀般
如今的南泥湾
与往年不一般
再不是旧模样
是陕北的好江南
……
这些眷恋着南泥湾的军人早已西出阳关了。这里只有野花,还没有遍地的牛羊,到处是广袤的沙漠和黑褐的戈壁。新中国的敌人已被消灭,昔日的战地硝烟散尽,而面对的是要守卫的荒原和如何生存的新危机。他们唱着歌,放下钢枪,在这片绿洲上集体转业。他们有了新的使命:屯垦戍边!他们要在荒原开辟新的家园,建设新疆兵团,续写惊天传奇的未来。从此,赫赫威名的一野二军的英雄扎根在天山南麓的荒原绿洲,大胡子司令员被神一样地崇拜着,每当有小孩啼哭不止,大人们会说:“胡子司令来了!”哭声戛然而止。一群群啼哭的小子,在潮湿阴暗的地窝子里降生了,顽强地从角角落落冒出来,好奇的目光星星一样在旷野闪烁,一代新的小生命洒满了绿洲。
沙子就出生在那个方圆一百多公里,被沙漠戈壁环绕的绿洲,在放大的地图的西北角,有一个难以辨认的小黑点,写着那个地名:“荒原镇”,一个从沙漠戈壁中开垦出的小小绿洲,一个野蔷薇的五色花叶盛开的荒蛮戈壁。
那天,沙子突然从父亲温暖的怀里被抛向天空,像鸟一样飞翔,他手舞足蹈,咯咯笑着,然后以石头落地的速度坠落,钻心地痛!眼前一片光明。那之前的一刻,父亲很威武,骑在高头大马上,经过那座破败不堪的木头桥。一条宽阔的河流,由北向南,灰白的泥沙河水,急速地翻腾着。其实,那只是一条干渠,是荒原镇垦区的一个灌溉渠,是这块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小绿洲的“母亲河”。歪七扭八的柳树拱护着河岸,棕色的树皮一道道皲裂着,紧紧地包裹着粗大的树干,绿色的柳枝垂头扭动,使干渠显出些生气和妩媚。一丛丛野蔷薇倔强地填满了柳树间的空地,枝头披挂着雪白的、淡黄的、粉红的五叶花瓣,还有去年的果实干枯地挂着,枝茎上密密麻麻地长满干黄的毛刺。
沙子就在那个破烂不堪的桥上落下马来。桥太破了,木板铺就的桥面,坑坑洼洼,都是缝隙,大的地方就有了洞眼。父亲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样子,怀里抱着沙子。沙子混沌未开,迷蒙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马的蹄子卡在了裂开的木缝里,马打了一个强烈的趔趄。父亲醉汉一样,在马背上晃荡,几乎摔下马来,他松开双手。不幸的沙子,从父亲的手里脱落开,在空中一闪。父亲脚跨马镫,弯着腰,惊慌失措地伸着双手。那个小小的肉团从马背上摔下,滚落在厚厚的沙土里。沙土从鼻腔穿进沙子稚嫩的肺叶,胸腔火一样燃烧,剧烈的疼痛贯穿小小的肉体,打开了沙子眼里全新的世界。沙子哇哇大哭,他睁眼看到了头顶湛蓝的天空,乳汁一样的白云,刺目的太阳高挂在天的尽头,大地一片灿烂。
那一刻,沙子醒来了。他看到那条奔流的渠,他看到枝叶婆娑的柳树,他看到开着五叶碎花的丛丛荆棘。他从那个懵里懵懂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三岁的沙子从那一刻开始记事。
沙子出生的第二年,发生了许多大事,预示着他的成长昏天黑地。他哭天喊地地吃奶的时候,外面,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土坯墙贴得花花绿绿,大喇叭每天播放着响彻云霄的激情歌曲,呼呼啦啦的口号声总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大人们在闹一场革命!沙子在襁褓里活得烦躁不安。沙子出生在七月流火的一个日子。沙子在荒原镇的团部卫生院呱呱落地,扯着嗓门拼命哭喊,告知人们:沙子来到了这个世界。沙子的出生对这个世界是极小的事件,可以像一粒尘埃一样忽略不计。只是沙子已经由一个受精卵变成了四肢健全、头脑伶俐的小人儿,是天地玄黄的大事。
母亲一直说沙子是捡来的,从戈壁滩上捡来的。所以,在沙子的印象里,自己是捡来的野小子,不是人生下来的,有一天就突然从地里出来,光着屁股,蹬着小腿,呜里哇啦乱叫,偶然地被母亲从乱草丛生的沙土里捡起来。那时候,母亲只有十八岁,光彩照人,浓眉大眼,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刚嫁给父亲三年,已经给沙子捡了一个哥哥,后来又在野蔷薇丛生的戈壁滩上捡到了沙子。
母亲总是喜欢说各种各样上天赐人的离奇传说。说起远古,在一个朗朗晴天,突然间无数的星星闪烁,当黄帝的母亲走过,天空中一道电光闪耀,绕北斗而过,两年后的一天,晴朗的天空,巨龙跳跃,彩霞蝶飞,凤凰起舞,百鸟欢畅,草绿花红,轩辕黄帝呱呱落地。商汤王先祖的母亲走在河边,天上黑鸟飞临,掉下巨蛋,其母吞蛋而孕,生了先祖。故事里总是神鸟飞天,巨龙入云,仙人降落。
母亲说沙子就是那样无缘无故地来到人间,被她从野蔷薇的毛刺缝隙里捡了来。那天中午,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所以,母亲说:“沙子是天赐的龙儿,浑身带刺。”
沙子命中有龙。他的属相为蛇,传统的说法就是一条小龙。哦也,沙子也有了一个不平凡的出身了。沙子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其他人异样。因为,其他人是生出来的,是从妈妈的肚子里掉下来的,而沙子是捡来的。沙子为自己捡来的出身自豪不已。沙子是母亲捡来的!在他幼年的心里,母亲像神仙一样美丽,超凡脱尘。
三岁的沙子从父亲的手里脱落,从一马高的空中摔落下来。那时候父亲一定非常紧张,沙子在哇哇大哭……沙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沙子醒了!从此再也不是一个动物一样的,只会吃奶、拉屎、撒尿的婴儿了。沙子知道:自己那一天摔落马下。
沙子眼里映现出一匹马和英俊高大的父亲,还有光芒四射的阳光,还有飘着蔷薇香气的野花。
父亲把他抱起来,惊慌失措。他对着又哭又叫的沙子,给了一个响亮的嘴巴。年轻的父亲性情暴烈。他站在那座桥上痛心不已地抱着自己的小儿子。
这座桥是沙子儿时一幅美丽的风景。
浑浊的含着灰沙的天山雪水从遥远的北方山脚向南淌下,到了桥头,渠水汇聚成一个圆形的渠首,渠首的三百六十度里,东南西北的方向各有一座桥,有三个闸口分成三条支渠。最大的一条渠依然向南,形成一个巨大的落差,渠水腾起高高的浪花,渠水哗啦啦地响着,奔流而下,细碎如丝的水珠飘飘洒洒。向东的支渠里,水的流量很小,水流迟缓,那闸口就是摸鱼最好的场所。向西,是一条小渠,那是沙子戏水的快乐天堂,岸边长着两排蜿蜒的柳树,一丛丛高大的野蔷薇夹杂在柳树的间距里。主干渠的两岸有一条车行的土路,是荒原镇的一条主要通道,南北相连,连接着上下游的连队。
这条渠里装满了沙子完整的成长记忆,那些纷纷扰扰的故事犹如渠水,有时涓涓地流淌着,有时干涸着,露出波浪起伏的沙底。闸口连接着所有的坐落在小绿洲的连队,从一个绿洲到一个绿洲是那么遥远。沙子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这就是他的故乡。
沙子的命确实是捡来的。
当沙子在母亲肚子里四个月的时候,因为痛苦的婚姻,她决定终止这条生命。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和那个时代的支边青年的经历一样普通而离奇。根红苗正的农民的儿子,遇到躲难而来的母亲,青春的激情让他们不顾一切。父亲被美丽的母亲惊住了,这个漂亮得让男人夜不能寐的女孩,突然走进了父亲的眼里。而那时的母亲每天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地欢笑着。父亲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美貌如仙、欢如夜莺的姑娘了,她就是我的新娘。父亲花光了他进疆的所有积蓄,买了全新的被褥和洗漱用具,给母亲买了一个崭新的军用挎包,拉着母亲,沿着干渠,走了二十公里沙地,去团部扯了大红的结婚证。父亲期望,一直手拉着手和这个美丽的女人走完他们的一生,他想要一大群孩子,绕着老婆的裙子边,在厨房里一起吃糠咽菜,大快朵颐。然而,被荷尔蒙燃烧的父亲,却忽视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兵团职工,而他的白天鹅只是逃荒而来刚入籍的盲流,更让他难以躲避的是他们的出身:父亲是无产阶级的农民,而母亲是万恶不赦的地主出身。所以当父亲拥香入怀的那一刻,已经把一切给他未来带来无数困惑的痛苦,一股脑地盘究在他们的屋檐之下。
当母亲怀着沙子,肚子一天天隆起,婚姻的痛苦也像沙丘一样越聚越高,一切风花雪月的故事肥皂泡一样迅速破灭了。母亲已经完全丧失了对婚姻的信心,那个高大英俊近乎文盲的男人,不但带给她肉体的伤害,更多的是精神的折磨。他们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只是有一天,偶然聚在一起。当生命都无法延续的时候,只有生存的本能,母亲需要抓住一些东西,活下去,哪怕是一棵稻草。母亲嫁给父亲时一定是感激的,父亲在拯救她脆弱的生命。然而,婚姻又给了她另一种窒息的痛苦。她感受着沙子在子宫里的胎动,她想杀死这个可怜的胎儿,她要用另一种杀戮来惩罚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她做出了残忍的决定:悄悄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母亲在通往白水城的路边搭便车。三九寒冬,在一个零下二十度的冬天的早晨,母亲挺着大肚子孤独地站在路边,她向每一辆经过的车辆招手,她在瑟瑟的寒风中发抖,她等待了好几个小时,她绝望地等待。零星的汽车呼啸而过,拉起云朵般厚重的尘土,扬尘四散,扑面而来,钻入母亲的鼻腔,浸透她单薄的肺叶。母亲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干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她有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的地方,她将要干什么。突然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颠簸过来,好心的司机把车停下,眼光直愣愣地打量着漂亮的母亲,紧盯着她隆起的肚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一言不发,指指拖车斗。母亲在恐惧和感激的心态中笨拙地爬上车斗,经受了三个小时寒冷的颠簸,来到三十公里外的师医院。她躺在医院的产床上等待人工流产。她下定了决心,要让沙子从她的肚子里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要报复那个视子如命的可恨的男人。她打开了双腿,她残忍地下定了决心。
医生最后一次问她:“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母亲崩溃了。她连滚带爬地从手术台上下来,她号啕大哭,撕心裂肺。
沙子这条命真是母亲捡来的!多年以后的一天夜里,母亲微笑着告诉了沙子这个秘密。沙子惊得目瞪口呆!
沙子奔跑在自由的天地里。
沙子家住团部。团部的标志性建筑,就是一个面南背北的办公楼。楼的前面是一条东西向的排碱渠,从桥上走过排碱渠,是一条土路,路的对面就那条西支渠。沿着这条路向西走八公里,连接着那条由北向南的从白水城到塔里木垦区的阿拉尔公路。办公楼是老式的苏式建筑,中间的建筑有两层高,顶部正面贴着水泥凸塑的一个巨大的红五星,两边有三道对称的红杠,象征闪耀的光芒。正大门是六扇的,走进去,两侧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一扇扇办公室的门相对而立。团机关的干部在这里上班。出了办公楼,就是一个小礼堂。围绕着礼堂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的平房。最北面是职工食堂。沙子家住在食堂边的东北角连排的平房中的一间,面南背北。那些房子一排一排的,有着三角形的尖顶,全都是土坯房,露着灰土的本色,年久失修,墙皮一块块剥落,灰色的土坯裂着缝隙,一片破败的模样。只有每一栋房子屋山头的侧墙,刷得崭新,鲜红的大字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沙子看不懂。
沙子家的隔壁一边住着赵团长。赵家奶奶是一个小脚的老太太,和善而慈爱。他们的小儿子赵文革和沙子一样大,大儿子赵解放已经上学了。赵文革每次见了沙子都是爱理不理的,看一眼沙子,低头继续玩红色铁皮的玩具车,嘴里嘀嘀地叫着。赵解放任性调皮,时常抓住沙子的手,放在他的手里硬握,疼得沙子嗷嗷乱叫。沙子一喊,大人便露出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赵解放,而他总是一脸无辜的样子,呵呵地憨笑。沙子怕赵解放,而赵解放见了沙子,就会把他抱起来向天上乱抛,吓得沙子神魂颠倒,大喊大叫。
赵团长是一个老革命。团场有一大批随三五九旅复员的军人,他们都是胡子将军一野第一兵团二军的军人。
“赵团长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团长,共产党的俘虏,在瓦子街战斗中解放过来,当了解放军。”父亲说。
瓦子街战役是西北解放战争中一次扭转时局的战斗,彻底改变了西北解放战场的形势。彭德怀只带了解放军西北野战军五个纵队七万人,采取“围城打援”战术,打掉了胡宗南三十九个旅,二十三万人。陕西的二月,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哈口气就冻成霜结在胡子眉毛上,戴着手套握不住枪。解放军在风高月夜,突然发起总攻。国民党军长被手榴弹炸死了,师长被打死了,旅长被活捉了。
赵团长常常绘声绘色地说起瓦子街战斗:“我们守在城里,已经要死不活了,解放军的炮声一响,吓得国民党兵屁滚尿流。我们一合计:何必中国人打中国人,老蒋必输,我们团就集体投诚。有的把白背心撕了,有的把白裤头撕了,拴在刺刀上,把枪立起来,投降了。有些死硬分子掏枪自杀,立地成仁了。有些下级军官是顽固分子,看到谁举白旗,掏出手枪,毙了。士兵不愿意了,背后给当官的一枪。战场上白旗哗啦啦举起一大片。我一看这架势,组织一个督察队,戴着袖标,缉拿死硬分子,终于制止了内讧。那时候是命悬一线。可是子弹不长眼,对方的机枪还在打,突突一阵子,死一大片,尸横片野,血流成河。我命大,躲在指挥部的碉堡里,写好投诚书,派了战士送到解放军阵地,白旗高挂在指挥部上空。就这样活下来当了俘虏。当俘虏好呀,进行了一星期的革命军人教育,换军装,整团整编,参加革命,跟着胡子将军出玉门关,进驻了新疆。老子扛过国民党的枪,打过共产党的仗,一辈子打打杀杀,最后跟了毛主席,毛主席万岁!”
赵团长说话带一口浓浓的河南腔。
赵团长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连队的干部都怕他三分。父母亲对他尊重有加。沙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老革命赵团长,说话道理一套一套的,高大威猛的样子,在哪里一站,大人们都肃然起敬地看着他。
在沙子的眼里,赵团长却是和蔼可亲的爷爷。沙子总是缠着赵团长一遍遍地说革命故事。那些故事里有沙子想要的英雄情结和英雄人物,也有沙子要消灭的敌人。枪林弹雨的天空,让沙子充满了遐想,嗒嗒的枪声让沙子惊惧和刺激。在沙子小小的心里,能为保卫毛主席去冲锋陷阵,杀敌无数,真是活得好玩又过瘾。赵团长一次次地讲述的故事,已经刻在沙子的脑海里了。当赵团长再说起解放大西北,打进新疆的故事,他刚说了上段,沙子就叽里咕噜把后面打仗的结果讲出来了,他知道赵团长打过的许许多多仗。赵团长进过西安和兰州城,去了宝鸡以后,过星星峡,一路打到了新疆。当有些情节说混的时候,沙子总是会提醒赵团长:“爷爷,这一仗不是在酒泉打的,是在星星峡打的,不是走路,是坐车的……”赵团长会亲昵地打一下沙子的小屁股:“弄撒?小屁孩,爷爷干过的事情难道你比我知道得多?你还是个小仙人了!”然后会亲一口沙子,沙子闻到了赵团长嘴里臭烘烘的烟味。沙子总是拧了头,跐溜躲过赵团长,跑了。背后传来赵团长爽朗的大笑声。
赵团长就地转业以后,来荒原镇当了团长。
父亲那时候是个说着河南话的毛头小伙,在连队做饭。
一天,赵团长陪着赫赫有名的胡子将军去戈壁深处勘察地形,从戈壁出来,来到连队。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地来到连队。
“司令员,想吃什么?”赵团长问。
“有什么吃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将军说。他的湖南口音很重。
父亲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开火做饭,做了一盘红辣皮炒鸡蛋,一个清炖萝卜汤。
将军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两碗米饭。
看到精干利索的父亲,将军兴致极高。
“好吃!小伙子哪里的?”
“河南南阳的,1956年支边。”父亲的河南口音很重。
“呵呵,是第一批河南知青。我们是以入伍的方式招的,穿军装。来了不发领章帽徽,这批支边青年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当解放军战士,是农垦战士,扛上抢,当了民兵。都一样,是屯垦戍边的革命战士,保卫绿洲、建设边疆也是一场战斗啊。”
父亲恭恭敬敬地直点头,激动得眼泪直流。
“你们南阳也是革命老区,出了许多英雄、烈士。”将军说。
“我爸爸就是烈士。”父亲激动地说。
将军看一眼赵团长。
“小赵,照顾好烈士的后代。”
吃完饭,将军急匆匆上马。赵团长用马鞭指一指父亲,对下属说:
“把他调到团部伙房。”
第二天,父亲到团机关伙房报了到。
父亲对赵团长毕恭毕敬,喜欢带着沙子,听他讲革命故事。沙子的脑子里所有的故事,都是赵团长战斗的故事。沙子理不清是什么时候记住那些故事的。赵团长家的门口,经常拴着不同颜色的高头大马。赵团长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当沙子在赵团长家时,他看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畏惧地看着那些人。沙子不喜欢他们,他们说话急匆匆的,沙子一点也听不懂,然后还要摸沙子的脑袋,说沙子长得像女孩子。沙子可以感觉出,他们像瞧不起女孩子一样也瞧不起沙子。沙子在小不点大的时候就开始多愁善感了,他可以读懂别人的想法,可是大人们从来不把他当大人。那些大人对着赵团长总是大声地笑,那笑声干干的,那笑声背后隐藏的感觉和沙子对父亲的态度有点像:拼命表现出优点,让人喜欢和赞扬,躲过父亲火爆的巴掌。大人们干笑着,一点也不像赵团长笑起来的样子:声音响亮,情绪高昂。陌生的人们走了,赵团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赵团长备受人尊重,赵家奶奶不用上班,是个家属,赵团长养着她。可是他们家人从不饿肚子,家里总是有好吃的。最甜的就是包着锡纸的花花绿绿的什锦糖,赵团长会剥开了,逗着沙子张嘴,投进他大张的流着哈喇子的小嘴里,哈哈大笑。那个甜呀!沙子一直以为赵团长就是自己的爷爷,就是自己的亲人。
沙子家平房的东头,有一条小水渠,窄窄的,从来就没有见过有水流过。渠埂子上歪歪扭扭地长着一排沙枣树,由北向南,好长的一排,一直通到办公楼前干部们居住的几排平房。哥哥就带着沙子在树上爬上爬下的。小时候在团部和沙子玩的就只有哥哥和赵解放。赵解放比沙子大五岁,和他们也玩不到一起。沙子六岁的哥哥就带着四岁的沙子,在团部逛来逛去。那时候,母亲鼓着个大肚子,天天忙忙碌碌地上班,肚子里已经有了后来的妹妹。
他们总在稻草垛里钻进钻出,在屋檐上窜上窜下。一天,沙子爬上屋山头那棵长得龇牙咧嘴的沙枣树,下不来了。沙子颤颤巍巍地爬上去,一瞬间就滑下来,开档的棉裤被挂在了树枝上。沙子被吊着,上不去下不来。哥哥跳上跳下地伸手够沙子,树太高了。哥哥急得哇哇大哭,沙子看着他,觉得哥哥真笨,哭有什么用呢?哥哥爬上来,拉沙子,手太短。沙子手忙脚乱地去够哥哥的手,没用。沙子在树上一晃一晃的。哥哥扔下沙子,跑了。
沙子看着旋转的天空,阴沉的乌云盖在头顶,一排排房子翻转着扣在地上。沙子觉得好奇,一会儿抬头看看铅色的天空,一会儿扭头看一眼掉在地面的土坯房,远处的人也是脚顶着地面,头朝下移动,有趣极了。后来,沙子累了,睡着了,就那样挂在空中。
在梦中,沙子飘起来,身子轻飘飘的,像云朵一样飘在天空。一只大手把沙子托起来,沙子醒了,是另一边隔壁的卫天地叔叔。父母亲一直叫他“小卫”。他留着长长的头发,高高大大的,一副吊儿郎当的与人不一样的打扮,虽然住在隔壁,父母亲禁止哥哥和天地叔叔讲话,说他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公子哥。沙子不知道什么是公子哥,问父亲。父亲说就是吃人奶,不干人事,剥削工人的坏蛋。沙子又问什么叫剥削?父亲说就是偷抢别人东西的坏蛋。每当父亲这样说话,母亲就嘟着嘴,因为母亲总是觉得父亲在挖苦自己。天地叔叔每天早出晚归,扛着坎土曼到田里上班,回来,见了沙子会说:“沙子,过来看看我手里有什么?”沙子怯生生地过去,哥哥拉着沙子的手,害怕沙子被天地叔叔抢了去。可是沙子受不了一种诱惑,天地叔叔的笑容晴朗朗的,就像母亲喂奶时的神情,还有藏在他手中的神秘的东西。沙子总会想方设法挣脱了哥哥的拉扯,跑到天地叔叔身边,天地叔叔的手打开了,手里有两颗糖。哇哦,人间最好吃的东西。天地叔叔把糖给沙子,摸摸沙子的头,总说:和哥哥一起吃,不能吃独食!然后就哈哈笑起来。沙子喜欢天地叔叔的神情,他总有一种感觉,天地叔叔温柔而和蔼的样子应该是父亲的样子,可是父母亲讨厌他。每当吃完晚饭,当人们都圪蹴在屋山头,东加长西家短地闲谝,天地叔叔会拿着“红宝书”坐在房头干涸渠边的沙枣树下读书,孤单单地像一只落单的麻雀。大人们说,那个小资又在改造思想了。又一次,天地叔叔握着手里的东西喊沙子。沙子欢天喜地跑向他,沙子的嘴里都是哈喇子:又有糖吃了!沙子掰开天地叔叔的大手,他的手慢慢张开了,原来天地叔叔的手里握了一把真正的沙子,说道:“沙子,这就是你!”沙子呆呆地看着那把灰色的沙子,以为天地叔叔在欺负他,放声大哭。沙子委屈地抽动着肩膀,说:“你是剥削坏蛋!”天地叔叔大为震惊,他知道这样的话,以沙子的年龄是想不出来的,他愤怒地看着沙子,大喊一声:“滚,小赤佬(上海方言:小家伙)!”卫天地是上海支边青年,骂人用上海方言。沙子吓得哇哇大哭,哥哥拿起一块土块砸在天地叔叔的身上。
天地叔叔看着哥哥,满眼泪水。
他自言自语地说:“人的心田里可以盛开鲜花,也可以装满蛆粪一样的毒恶,为什么连孩子都喜欢恶毒地活着?”
他转身回到他单身的房间。一会儿,天地叔叔的房间传出呜呜的哭声。沙子看到大人被小孩气哭还是第一次,他的心抽搐着,十分痛恨哥哥。
哥哥咧着嘴笑着说:“我把他打哭了。”
沙子心里针刺一样疼,他知道天地叔叔不是被哥哥打疼的,是自己说的话刺伤了天地叔叔的心。从那以后,天地叔叔的手里就再也没有糖了。沙子见了他,内心总是怯怯的,一溜烟蹿了,天地叔叔还是笑,喊着:“沙子被刮跑了!”沙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有一天,天地叔叔拄着双拐,出现在眼前。父亲说,刮风,团部的大礼堂起火了,天地叔叔去救火,被火烧伤了小腿。从那以后,沙子看到从不和天地叔叔说话的赵团长,带了好多只会干笑的陌生人,去他家看望他,还送了红色的宝书。此后,父母亲也不再阻止沙子去天地叔叔家,可每次去天地叔叔家,他都在教沙子背“红宝书”,糖也吃不上。沙子厌烦透了,觉得天地叔叔就不是什么好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天地叔叔托起沙子,把他轻轻地抱下来。他抱着沙子,摸摸他的小鸡鸡,确认他没有受伤,把他放在地上。沙子对着天地叔叔呵呵地笑。
“沙子,我们都想做一只鸟儿飞到树上,人是飞不起来的,只有梦可以带着我们飞起来,以后要老老实实地走路。”
天地叔叔总是说一些有意思的话,这些话让沙子觉得舒服,像在母亲怀里啄奶的味道。
父亲来了,谢了天地叔叔,抱着小儿子。哥哥呆呆地站在一边用袖口抹眼泪。父亲转过身去,飞起一脚踢在哥哥的屁股上,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号啕大哭。父亲牵着沙子的手,向家里走去。沙子回头看着哥哥,咧开嘴,哭起来。
父亲说:“你哭什么?”
灰色的天空下,哥哥孤零零地站在那哭。沙子的心沉沉的,像铅色的天空。
过了春节,沙子快五岁了。有了上次的教训,父母商量,让沙子上托儿所。
托儿所在礼堂的后面,是一栋单独的平房,围着栅栏,像关猪的圈。那圈里竟然还有骑的木马和跷跷板。母亲拉着沙子去托儿所,沙子像一头倔驴一样,脚蹬着,屁股向后撅着。有人就帮着母亲,把沙子稀里糊涂扔进了教室。小伙伴在教室里背着手,乖乖地坐着。沙子看到了赵文革,笔直地背着手,老老实实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他是沙子遇见的第一个叫同学的小伙伴。赵文革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沙子,一直穿着哥哥穿过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赵文革总和一群干部的孩子在一起,手里拿个铁制的弹弓,见到什么就一阵乱射。但沙子一直不想和赵文革玩。沙子和哥哥是野孩子,平时都在外面野。沙子上天入地地疯玩的时候,赵文革却在教室里学数数字:1、2、3、4……上的什么课,还有什么同学,沙子一点也不记得了。沙子知道,哥哥一定在外面等自己。后来沙子出来,哥哥拉着他的手,一溜烟地跑了,连续跑了一个星期。托儿所的阿姨把沙子送还给母亲。呵呵,他们管不了沙子,他野惯了,那个关猪一样的栅栏关不住喜欢四处游荡的野小子。
他们去食堂找父亲。父亲很开心。切了生的豆腐给沙子和哥哥吃。豆腐白白的软软的,飘着黄豆的香味。吃完了豆腐,父亲带他们到外面抓麻雀。
门口堆着一堆堆麸皮,一群群麻雀拨开表层的浮雪,探头探脑地紧张地吃,叽叽喳喳的。看到来人,雀群“嗡”的一声飞起来,黑压压一片,落在对面的沙枣树上,上蹿下跳。
父亲拿出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筛子,一米宽、两米长的样子。他找来一根棍子,找来一根长长的拇指粗的草绳,捆在棍子的中间,用棍子支起大筛子,在筛子底下撒上麸皮。他把草绳的另一头从食堂的窗户里扔进去。他们躲在食堂的窗子后面,悄悄地看着树上的麻雀。空气里,静静的,沙子可以听到哥哥急促的呼吸。比哥哥紧张的还有麻雀,先是一只,探头探脑地落下来,东张西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跳进大筛子里面,接着又有几只飞下来,两只、三只、四只……然后是一拨一拨地飞下来。父亲的手还有儿子们的手,六只手同时拉动了草绳。扣住了!一次抓了十多只。又拉了两次大筛子,抓了几十只麻雀。
那天,父亲给他们做了麻雀大餐。真香!沙子记忆里吃的第一顿荤菜就是烤麻雀。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一切都靠票券购买的年代。父亲让他们大快朵颐地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