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大饼、油条、粢饭、豆浆。
直到二十年前,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还能看到它们义结金兰的身影。清晨,天蒙蒙亮,薄薄的一片月亮还浮在空中,像快溶化的水果糖。此时简陋的大饼摊里,日光灯泻下一片刺眼的白光,灶膛里的红蓝色火苗快活地蹿起,舔着铁锅的边缘。师傅们正忙得不可开交,身上的工作服已有好几天没洗了,与灶台频频摩擦的那个部位已留下一条污痕。我小时候还看到过小徒弟坐在地上呼搭呼搭拉风箱,推的时候下巴嗑在膝盖上,拉的时候,后背又几乎要着地了。那是非常累人的活,若是天热,小徒弟必定赤膊,汗水将裤腰濡湿。
如果西北风正紧着,从东西两头赶来的顾客一个个缩紧脖子,将油滋滋的棉门帘一撩,一头扎了进去。
两只大饼,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加起来才一角几分。这是上海人早餐的标配。
豆浆要咸的还是甜的?卖筹码的女营业员会问。咸的!老上海当然都喝咸豆浆。
两个齐腰高的杉木大桶搁在灶台边,散发出很好闻的松脂气息,里面存着温热的豆浆。两个接上铝皮桶身的铁锅坐在灶台上,师傅用一把接了木柄的紫铜勺子一勺勺地提起豆浆,装入顾客递上的铝锅——这是外卖;或者盛在蓝边大碗里,一勺正好一碗——这是堂吃。眼看锅里豆浆渐渐少了,再从木桶里舀起一大罐来加进去。阵阵升腾的热气使白炽灯的暖光增添了一层梦幻色彩。
豆浆是在工场里磨好并煮过的。磨豆浆是很辛苦的活,头一天要将黄豆洗过浸泡,然后灌进电磨里磨。旧时是用石磨磨的,更加累人。磨好的豆浆要滤去豆渣,撇去泡沫,然后赶在天亮前煮熟。豆浆很娇嫩,装豆浆的盛器必须洗得非常干净,稍留杂质或水渍,豆浆就会变质。豆浆必须煮熟,半熟的豆浆吃了立马拉肚子。
路边小店的豆浆是很烫嘴的。老上海就爱喝烫嘴的豆浆,大热天喝得满头大汗,绝对过瘾。咸浆里有油条、榨菜、虾皮、葱花——过去还有紫菜,加一小匙兑了一点醋的鲜酱油,师傅提起一勺豆浆,高高举起,飞流直下般地冲进碗里,最后再淋上几滴辣油。豆浆有足够的温度,加上冲击力造成的液体翻滚,碗里的咸浆就会起花。喝起来不光味道鲜美,而且欣心悦目。现如今“新亚大包”或台湾人开的“永和豆浆”里也供应豆浆,但温度不够,服务员也做不出高冲而下的动作——他们怕烫了自己的手。路边小摊也有供应豆浆的,但你永远见不到当灶现煮的场面,据说都是用豆浆粉冲泡后灌装在一次性塑料杯里的。就这样,我们喝不到起花的咸浆了。
甜浆就是加糖,小孩子喜欢喝,比较没有情趣。现在有些饭店里有冰豆浆供应,大热天咕嘟咕嘟畅饮一大杯很爽快,但要当心拉肚子。
好的豆浆应该有豆香味,浓稠,口感上可与牛奶比美。
那时候,草根阶层的上海人几乎天天喝豆浆,早晨见面打招呼:“豆浆喝了吗?”拿锅子、热水瓶买豆浆的队伍是上海早晨的街景。一度,为了方便老百姓买豆浆,有些店家还印了联票,一月一买,三十小张,撕一张给一碗,很方便。许多体贴入微的便民服务项目都被市场经济大潮冲走了,所谓人情浇薄,有时就体现在细节中。
大饼,与豆浆一样也有咸甜两种。甜大饼很简单,白砂糖加一点面粉就是馅心了,裹拢来擀成椭圆形,刷一层稀释后的饴糖,再撒几粒芝麻就成了。白砂糖加面粉是为了增加附着性,防止咬破后糖液直接流出来烫了嘴巴和手。咸大饼做起来比较费手脚,擀成长条,刷一层菜油,抹盐花,抹葱花,卷起来,侧过来擀成圆的,就是圆大饼。若是直接擀,就成了方的,烘熟后两头翘起像一块瓦片,这是过去的做法。后来都做圆的了,不知为什么。
过去烘大饼是用小缸炉。选一口缸,仔细凿去缸底,倒扣在柏油桶改装的炉子上,外面再抹厚厚一层黄泥,为的是保温。大饼抹了水,啪地一下贴在炉膛内壁上,炉子里烧的是煤球,不一会炉内飘出了香味,用火钳一只只夹出来。大饼表面是金黄色的,葱花绿,芝麻白,饼底有焦的斑点,如乌龟腹。咬一口,松脆喷香。
吴双艺演滑稽戏,有一个老上海吃大饼,一粒芝麻掉进桌缝里了,他就借与人说话的机会猛拍桌子,使桌缝里的芝麻弹出来,然后手指一按,塞进嘴里,一脸满足。我小时候吃大饼也是一粒芝麻都不肯放过的。
我还吃过豆沙大饼,边缘部分是勒了几刀的,形如海棠,并让里面的豆沙馅露出来,好看,也防止豆沙受热后胀暴皮子。三年困难时期我还小,老惦记着甜大饼,有一次总算吃到了,一咬,里面是山芋馅的!那时候白糖供应匮乏。
烘大饼的师傅很辛苦,据说手臂上没有一根汗毛。你想哪,每只大饼都要用手伸进炉膛里操作,与火焰近距离接触,裸露的手臂上哪还有汗毛啊。后来技术革新,小缸炉废除了,用砖砌一个槽,就是炉子了。在铁板上贴几块薄薄的耐火砖,搁槽上翻转,大饼直接贴在耐火砖上,就用不着将手伸进炉膛了。用槽子做出来的大饼不香——这是老上海们说的,但师傅因此免受其苦,应该支持。
大饼有个堂兄弟——香脆饼。材料一样,只是做法不同,一般在收市前,顾客寥落了,师傅就将面团擀得再薄些,芝麻多撒点,贴在炉膛最佳位置,火要小,烘烤时间长些,夹出来就是香脆饼。通体红亮红亮,咬的时候得用手掌托着,咯吧一声,脆得掉渣。只有跟师傅混熟了,他才卖两只给你。
大饼还有一个小表弟——老虎脚爪。面团里和了糖粉,做成馒头样,用刀在上面剞出等分的三刀,稍稍掰开,行话叫做“开花”。上面刷饴糖液,送入炉膛烘烤。烘好后真像一只老虎脚爪,掰开来咬一口,松脆。外观也极具风俗性,脚爪尖红亮,往下慢慢泛黄,有点像水墨中的晕散效果。老虎脚爪一般在下午供应,因为老上海认为它如果作为早点是一种浪费,哄小孩或自己佐茶是适宜的。现在据说王家沙里有老虎脚爪供应,是作为一种怀旧风尚推出的,还上了电视新闻。王家沙里专做老虎脚爪的师傅已经七旬高龄了,每天做五百只,去晚了还买不到。
油条是大饼的最佳拍档。但油条也可单吃,或者斩成段蘸酱麻油佐泡饭,相当实惠。不错,油条在杭州人口中,也叫油炸(读作“煠”)桧。为了诅咒秦桧而发明的一种食品,体现了民意与智慧,我愿意相信确有其事。最近有人想为秦桧翻案,说这个人蛮廉洁的。甚至说岳飞一心要收复中原、直捣黄龙是不讲政治,偏安江南的高宗已经坐稳了龙椅,治国理政进入了新阶段,你还想迎回做俘虏的徽钦二帝,这不是存心捣乱吗?我以为学术界出现这种情况,与今天的餐饮界油条做不好是遥相呼应的。
过去的油条是很正直的,多少粗,多少长,分量多少都是有标准的。入油锅后,眼看着油条们翻滚着长大,心里别提有多欢喜呢。我常看见质监部门的同志拿了皮尺来大饼摊检查,并在小本子上打分。所以老百姓吃油条是有质量保证的。那时候还有老油条。“老油条”一词,在上海方言中特指那些油头滑脑的坏小子。但老油条确实很好吃。它是这样做的:前一天没卖掉的油条再入一次温油锅,炸透就行。老油条空口吃,不比麻花差。
后来大饼摊拆光了,做油条的历史使命落在了外来妹肩上。她们是租房经营的,赢利是第一要务,为了使油条好看,就在面里和掺了洗衣粉,油里一炸,胖小子一个。看上去赏心悦目,吃口却差多了,涩嘴。洗衣粉里含磷,污染河水的罪魁祸首,常年吃这种油条,肯定不会长命百岁。
最后说说粢饭。糯米与粳米按一定比例配好,浸泡一夜后隔水蒸,一定要放在木桶里蒸,木桶的底是一层木格子。木桶坐铁锅上,让蒸汽升上来,格子上铺一张草编垫子,新的时候会蒸出一股清香。师傅包粢饭时手势极快,因为烫手啊。蒸得好的粢饭应该是软硬适中,有稻米的清香,可塑性也强——我家弄堂对面点心店里有个师傅可以用一两粢饭包一根油条,从不露馅。
有一度,粢饭里夹了赤豆。谁想出来的?绝对有创意。赤豆与糯米一起蒸熟后还保持完美的形态,但没开花,只是周边的米粒被轻轻染红了,就像国画中的笔墨渲染,由浓及淡,过渡自然。尤其是赤豆在白米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精神。如此一团“釉里红”——戏仿瓷器名词——粢饭在手,大口开吃之前已经满足了。
通常情况下,上海人用二两粢饭包一根油条,边走边吃是马路风景之一,他们要赶时间上班嘛。有闲的人就再加一碗豆浆润润喉。但是包粢饭的油条一般都是事先炸好的,风一吹,软不拉叽的。有些穷讲究的上海人就不惜再排一次队,用丝草扎了刚出锅的热油条来让师傅包粢饭,这才是好味道。我家弄堂口的大饼摊与粢饭摊隔了一条马路,而豆浆摊又在几步开外的一个摊头上,我有时也会提了一根热油条过马路再去买粢饭,拿了粢饭团再去拿豆浆,然后挤在马路边的八仙桌上吃。吃一顿正宗上海风味的早餐还真有点费手脚。
现在,“新亚大包”或“永和豆浆”里也有粢饭供应,但不包整根油条,包的是肉松和老油条碎屑,有时还会有萝卜干!真是莫名其妙。我从另一个柜台前拿了热油条请师傅包一下,他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包不来。
跟他争什么呢,老师傅都退休啦。过去上海的每条马路上差不多都有大饼摊,经过一番折腾,都不知到哪里去啦,上海人喜欢的四大金刚就这样渐行渐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