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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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正如书名所标示,这本书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就是关注上海的老味道。这个老味道,是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风味美食,它们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经济状况,也反映了上海市民所处的文化环境与世俗生态。

从草根食物入手,洞悉时代特征,进而表达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怀念和向往,是我写这本书的出发点。

我选取草根食物,是因为我生活在草根社会。本人就是社会底层的一根小草,扎根市井的土壤,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雨露,受到大树的庇荫,也受到粗壮植物的排挤。许多处于社会底层的人都是这么成长的。当然,草总归是草。但是草根社会自有它的乐趣,享受民间的风味美食就是其中之一。尽管我现在也有机会享受奢华的盛筵,但对草根食物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往往在某种场合,一种气息、一声叫唤或者一种器物,童年的记忆就被瞬间唤醒,想起了相关的人与事。就像一坛窖封很久的酒,被外力撞破,透出似曾相识的香气,要把我醉倒在赶往名利场的路上。

草总是大多数,这本书是为大多数的草而书写的。

从宏大叙事这个层面来说,上海的风味美食,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城市特性。据我研究,上海本土的风味大都以川沙、高桥、南汇、松江、嘉定、崇明等郊区农家菜点为底本,高桥松饼、颛桥蒸糕、叶榭软糕、庄行羊肉、青浦扎肉、张泽肉饺等等,无不打上农耕社会的烙印。

历史性的转折发生在上海开埠后,随着外国传教士和商人的进入,西方文化也随之浸染这个东南大都会,而食事又最能以味觉刺激让市民感知,并当作一种风尚来领受。开埠不久的清朝咸丰年间,太平天国战争爆发,太平军挥师江南,周边省份的小生产者和农民大量涌入上海租界避难,形成上海第一次移民潮,也造成了华洋杂处的格局。它的不期而至,直接反映在食事上,就是引进了许多外省风味。第二次移民潮发生在甲午战争以后至清王朝覆灭、民国肇始之时,日资在中国疯狂扩张势力,在上海兴办了不少纺织企业,需要大量廉价劳动力;上海的工商业也有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发展,诞生了一批更有现代性的实业家和买办,他们的传奇故事对周边省份的失地农民也构成了诱惑。他们脚上的泥土还没有擦洗干净,就懵懵懂懂地踏上陌生的码头、车站,凭借着使不尽的力气与微弱的人际关系,希望在上海实现梦想,成为体面的城市人。他们有的被淹没于嘈音震耳、烟雾腾腾的车间,有的从事手工业、零售业,还有的选择饮食业。从事饮食业的那批人,再次将外省风味带了进来。第三次移民潮发生在抗日战争期间,战火所至,家破人亡,大量外省人涌入租界,谋求庇护,它对上海风味美食的客观作用与上面两次相同。

必须说明的是,移民潮引发上海风味美食的“物种多样性”并不是主动的、有计划的,而是被动的,是外来移民出于生存需要,选择了这种门槛很低的业态,又因为日益膨胀的城市人口形成了庞大的市场客体,互为作用地形成了风味美食百花争艳的格局。可以说,目前我们能品尝到的风味美食,若要追根溯源,大多是从外省来的。每个城市的浮华背后,都是血泪斑斑的,风味美食之于上海,或许也是这样。

上世纪80年代起,随着改革开放,上海又形成了一次规模更大的移民潮,这次移民潮的主体相当庞杂,有所谓的精英阶层,比如实业家、投资者、知识分子、公务员,也有广告业、娱乐业、信息产业、现代服务业等新兴领域的从业人员,但更多的是靠体力谋生的群体。体力劳动阶层中的一些人就带来了外省的风味美食。从经营规模和生产方式上看,与一个多世纪前并无本质区别。

在今天的IT时代,餐饮业仍然显得粗放与简单,从民俗学这个界面来窥探,为城市延续了一种值得留恋的市井风情。而从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这两条路径来解读,还应该从城市管理上寻找不足,特别是低素质体力劳动者的大规模涌现,呈现对中央商务区的大包围、大渗透、大切换之势,降低了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品质。请读者不要误会,我出此语并非要贬低外来务工者的作用和人格,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是我们这个城市发展绕不过去的难题。上海历来有海纳百川的传统,这一次,我们也一定有广阔胸怀接纳四海之内的兄弟,只是,政府如何提高他们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生存能力,体现更高的劳动价值,并让他们享有“同等国民待遇”,包括教育、医疗和文化及享受风味美食的权利,是应该引发社会各界认真探讨的议题。

在每一次时代嬗变的节点上,难免出现急转弯的情况,由于离心力过猛,便会使一些人被甩出原有轨道,就会出现短暂的精神休克,对过往的文化和传统产生很强的留恋,甚至有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感叹。表现在物质生活层面,就是怀念消逝的都市风景,比如石库门房子的格局和市民生态,过街楼下、灶披间里的闲言碎语,还有茶馆、酒楼、澡堂、书场、剧院及老虎灶、烟杂店等百态世相。色香味俱全的风味美食自然也在诱发人欲、自我安慰的怀想之中。

因此,我们这个城市的风味美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侵蚀风化。我分析了一下,大致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原料丧失或改变了。比如做青团所用的艾叶,做松花团的松花粉,都比较难找了。有一个糕团师傅告诉我,过去农民在种植稻米时,施加的是农家肥,现在则以化肥谋求高产,性状就会改变。特别是糯米制作的糕团在冷却后,风味有逊于前。烹制咸菜大汤黄鱼的野生黄鱼早已绝迹,做刀鱼面的长江刀鱼也所剩无几,大多数河海鲜和家禽、家畜都实现了人工养殖,在产量上能够满足市场所需,但与记忆中的风味就很难重叠。

其次是手艺精神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兢兢业业的诚信劳动被当作愚钝,投机取巧、以次充好,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滥用添加剂和化工原料等非法行为,反倒成为致富新思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农耕社会的操作方法被机器操作所取代也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比如包汤团的水磨粉就以机器代劳了,手工擀成的面条与馄饨皮再也没人生产了。包粽子所用的干粽箬用药水浸泡一下冒充新鲜的,大量海产品和蔬果以可能有毒的药水喷洒浸泡,使其保持新鲜的外观,迟滞自然腐烂变质的进程。凡此种种,都降低或改变了食物的风味。

其三是风味小吃的生态也发生了改变。过去,风味小吃的生存与城市的文化娱乐环境密不可分,比如可以在茶馆里吃到擂沙圆、伦教糕、鸽蛋圆子,甚至大肉面,现在传统的茶馆已为茶坊和咖啡馆所取代,说书人离场了,剩下的只有震耳欲聋的噪聒。三五知己随意小酌的酒楼也受到装潢豪华的大酒店的一再挤压,只能在街头巷尾苟延残喘。上海人又没有广州人“叹早茶”的传统,“一盅两件”的休闲方式似乎难以移植于本埠,应该安度晚年的老年人却承担着照看第三代的重任,他们哪有时间去茶馆喝一壶,再来一客刚出锅的生煎!

风味小吃还与叫卖声一起构成市井风情,现在都化为表演性质的歌谣了。英国某文化机构曾经评选上海最值得记取的十大声音,街头巷尾叫卖小吃的声音昂然入选,这也是对风味小吃文化内涵的肯定。

最后一点是,餐饮企业体制改革后,经营者对商业利润的过度追逐,将原本利润空间有限的风味小吃逐出门外。比如城隍庙里几乎家家饭店、点心店都在叫卖蟹粉小笼,甚至松茸小笼,鲜肉小笼反而限量限时供应。价廉物美的葱油开洋拌面就此被边缘化,鸡鸭血汤、小馄饨被“改良”后卖高价。有些刻意复原老上海氛围的豪华酒家,虽然也以怀旧的名义推出传统风味以适应时尚化消费,但那种贵族化的格式,在价格和感情上有意与普通民众拉开距离。市场上还公然出现鲍鱼粽子、鱼翅粽子、干贝粽子,非但味道欠佳,还索价昂贵,加深了骄奢淫逸的倾向和腐败风气。在菜肴方面,三十多年来上海餐饮市场在外来风味“抢逼围”之下,本来就缺乏进取精神的本帮菜只得退守老城厢一隅,菜谱居然几十年不变,几成饮食史的活化石。这几年为发展本土旅游业计,欲重振往昔威风,力挽狂澜于既倒,但要是仍然以经济效益为重,要达此美好目标,恐怕南辕北辙。

那么,风味难寻?小吃不再?当然不是,上海是一个海,市场是很大的。机会迭出,风光无限,就会有人整装上阵,指点江山,跑马圈地,再创辉煌。而况,上海的餐饮业经过三十年的蓬勃发展,各种机制并存,大小业态并举,中西风味杂陈,进入了良性竞争的快车道。我相信,在政府的倡导和扶持下,在各企业正确的经营思想统领下,大小师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广收博取,与时俱进,上海的风味美食一定能呈现百花齐放的大格局,上海人和来上海的中国人、外国人是有吃福的。

而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理由以及文化背景。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风味美食丰富了我们的味觉感受,调剂了我们寒素的生活,特别是家常食物所维系的一人、一事、一情、一境,是我们念念不忘的内在原因。它是属于精神层面的,比食物本身提供的滋味口感更值得珍藏并传给下一代。我努力将这本书中的每篇短文写成一篇朴素平实的生活散文,感念生活,怀念亲人,并力求在叙事风格上的诙谐幽默,而不是单调乏味的食谱——希望我能做到。

最后,谢谢上海文化出版社的领导与编辑,他们一致认同这本书的价值,拍板出版和再版。还要谢谢戴敦邦先生为本书插图,他描绘的上海市井百态极为传神,既可弥补我文字的不足,又为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需要说明的是,此书初版于2007年,这次推出的第三版对初版作了一些调整,删去了几篇文章,增加了几篇新写的,使本书的主旨更加贴切。我当然不会忘记,此书第一版问世后,在社会上引起不小反响,在好几次上海书展上,都有读者买了书后找我签名——如果那天我恰好在现场的话。我的文章也激活了中老年读者的记忆,令他们感慨无限。这些年我还以此书为引子,在大学、图书馆和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做过几十场有关饮食文化的报告会,与读者互动的场面相当热烈,至今让我欣慰。有好几位读者还专门来信来电,对书中一些风味小吃的名称和由来做了详细考证,使我在再版时得以订正。所以我要说,所有的风味美食,因为有了浓浓的人情而变得更加值得回味,值得一再品尝。

沈嘉禄

2017年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