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味道(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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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与爱情

谁家孩子不爱糖?在我小时候,跟别家的穷孩子一样嘴巴也很馋,看到人家吃糖,口水就会像庐山瀑布一样淌下来。那时候也真没啥吃的,天可怜见,猛听到弄堂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吆喝声:“糯米——止咳糖……”马上扔下正在磨蹭的回家作业,跑到厨房或阳台上找鸡毛、肉骨头、甲鱼壳……电木的灯座也行,然后一阵风地下楼去。

糖担挑进弄堂里,前后各挂一只上圆下方的竹箩,一只是收纳破烂的,另一只才是真家伙,竹箩上搁一块木板,糯米止咳糖像一板豆腐一样铺在上面,罩了一块白布。我将鸡肫皮、牙膏皮等破烂交给卖糖老头,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白布,操起两根扁扁的铁条,一条的头子抵住糖块的边缘,再拿起一条在竖着的那条屁股上轻轻一敲,糖块就脱离开来。我接过糖块一口吞下,让它在嘴里慢慢盘,津液如潮。

糯米止咳糖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吃,比起大白兔奶糖来韧劲也要差许多,经不起嚼咬,三五下,就在齿缝间融化了,回上来一丝薄荷的味道,这也许就是所谓止咳的全部秘密吧。

一些大孩子在看老头敲糖块的时候不停地说:再大点再大点!

我还小,从家里偷出鸡肫皮甲鱼壳心里直打小鼓了,哪里还敢跟老头多要一点。

不一会,老头就有了不错的收获,挑起担子再喊一声:“糯米——止咳糖……”扬长而去。

那时候,中学生都在唱一首歌:“我有一个理想,一个美好的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要把农民当……”

我刚上学,不懂当农民的伟大意义,一溜嘴就唱成:“等我长大了,要卖糯米糖,要卖糯米糖……”姐姐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没出息。

我还自说自话地拿过妈妈的钱。那是在我偷鸡肫皮之前,也就五六岁样子吧,有一天早晨醒来,看到母亲的搭在椅子背上的毛衣口袋里露出一张五角钱的票子,当时也没多想,拿了,紧紧捏在手里,蹑手蹑脚地穿了衣服,脸也不洗就下楼了。来到街角的文具店,踮着脚将钱递上:“买……书签。”我分明记得当时的声音是打颤的,不仅因为天冷,衣服穿得少,还因为紧张,这是我第一次买东西。店里的阿婆拿出一套五枚给我,每枚书签上画着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等抗美援朝的英雄最后的光辉形象,是我一直敬仰的,虽然那时我还没上学,但从哥哥口中,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我一直想要这套书签,现在如愿以偿了。

我又跑到一条弄堂口,那里有一家烟杂店出售蜡笔和铅画纸,我从小爱涂鸦,一直苦于没有蜡笔和好的纸,现在我能画画啦。接下来我飞快地跑到另一个街角,那里有好几个点心摊,麻球、香脆饼、汤团,都是馋人的美味,但我咽下口水,四下里寻找一直摆在这里的糖摊。

那个画糖老头是我最最佩服的人,我常在他摊头前一站就是小半天,只见他拿一只勺子,舀了一些褐色的糖液,在一块大理石板上那么一划拉,一只喜鹊就出现了。再那么一划拉,孙悟空翻起了跟头。拿一根竹签按上去,略微停一下,糖画就粘在竹签上,就可以拿在手里玩了,玩腻了就一口咬下,还嘎嘣脆。整个过程非常有情节性,而结局尽在把握之中。这简直太神了!就像神笔马良那样。

极具民间剪纸趣味的糖画插在草扦子上,被阳光照出一片金黄,天底下最美的图画就是它了。我非常想买一块糖画,但小鸟要五分一块,孙悟空最贵,一角,最最便宜的是哨子,可以吹响,也要两分,而我的口袋连一枚钢镚也没有。我知道向父母要钱是没有希望的,我从小也没有这个习惯。现在得着钱了,就可以大模大样地把孙悟空买回去。但是画糖人还没有来,他睡懒觉了,西北风嗖嗖地吹着,油炸食品的香气非常诱人。

过了很长时间,那老头的酒糟鼻子淌着两条清水鼻涕,终于晃着一副担子来了。等他摆好家伙,将燃着的小炭炉塞在石板底下,再将糖液搅匀,“你要什么?”他说。“孙悟空你会画吗?”我明知故问。此时,一只大手搭在我肩上,回头一看,正是走得气喘吁吁的妈妈。“好啊,你在这里。”

她收缴了我手里的钱,我准备挨打,但此刻她没空理会我,而是拖着我去找文具店和烟杂店,要将这些东西退掉。磨蹭了老半天,只退了蜡笔和铅画纸,书签怎么也退不掉,只能拿回去藏着。直到我上小学,考了个好成绩,这一套书签才算真正归我。

那时候,我家一天的伙食才五角钱啊。我这臭小子真的一点也不懂事。

吹糖人的手艺也是相当不错的,吹糖是三维的,与石板上的平面糖画不同。吹糖摊子下面有一只小炉子,烧的是木屑,坐一只小紫铜锅,但不能让锅里的糖液沸滚起来。手艺人从锅里揪出一坨糖液,冷却后结成小块,然后用嘴这么一吹,糖块就生出了一只空心的脚,成了吹管口子。手艺人吹着这根管子继续加工,在手的配合下,糖块就很听话地生出了脚和头,转眼间就成了一头空心的猪或一条狗。

前些日子与太太在杭州清河坊仿宋一条街上闲逛,意外地看到了吹糖艺人在表演,我又在摊头前看了小半天。那种形象一点没变!这门手艺经过了四十多年的蹉跎,居然纹丝不变,可见民间艺术的生命力是很强的。

还有棉花糖。小时候也是孩子们的恩物。我并不喜欢棉花糖的滋味,因为它就是白砂糖做的,但我喜欢看它的成形过程。手艺人将机器搁在路边,那是一个木架子,上面接一个铁皮圈,圈中央是旋转的离心机。用脚踏下面的踏板,踏板连着的皮带就带动离心机飞快地旋转起来,加一小匙白砂糖在机器中央的口子里,很快,离心机的边缘就有絮状物飘出来,手艺人拿竹签子沿着铁皮罩子边缘那么一刮,签子顶端就聚集起一团膨松的棉花团,付两分钱,就是你的了。

棉花糖吃起来其实是相当狼狈的,粘得嘴巴和手到处都是,这也是我不喜欢它的原因。不过我一直喜欢看它的生成过程,那是带一点悬念的,手艺人也有点卖关子的腔调。今天,棉花糖还有人在做,一团卖你一元钱,贵很多啦。在文庙前面我见过一个摊子,手艺人在白砂糖里加了超量的色素,旋转出来的棉花糖是红的、绿的,不仅艳俗,于健康也不利。

春节赶庙会时,机器旋转时的声音以及棉花糖被竹签挑出来的那一刻,充满了泡沫经济的快感,也是很有市井气息的,快乐的,世俗的,可以挥霍的,连空气中也夹杂了甜津津、暖烘烘的气息。大人小孩,包括好奇的老外都会忍不住买一团,吃一半,糟蹋一半。

涉世稍深后,糯米止咳糖让我想起男人对爱情的态度,而棉花糖让我想起女人对爱情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