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礼节
中国人乃至东方人的礼节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值得探究——一个是赞赏,另一个是批评。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自认为具备诸多美德,却处事刚毅有余,待人温良不足。当我们来到东方时才发现,广袤的亚洲大陆的众多人民在化解摩擦以改善人际关系的艺术上远胜于我们,我们由衷地钦佩,这是对一件事不得其法的人对游刃有余的人的敬意。对中国人最吹毛求疵的批评家也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已经把礼节提升到一个完美的境界了,这种境界是西方国家闻所未闻的,除非亲身体验,否则是不可思议、无法想象的。
中国的典籍告诉我们,礼仪准则有三百条,行为准则三千条[1]。如此重压之下,一个民族能延续下去简直不可思议。但是我们很快发现,中国人把礼节等同于教化一样,成为一种本能而不用刻意学习。
这个民族的天才把西方只在宫廷和外交上才使用的繁文缛节变成人们日常交往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被这些繁琐的礼节束缚住了,而是说,这些礼节就像节日的盛装,到一定场合就得披挂上,且中国人凭着精准的本能,总能识别出该用礼节的时机。如果身处这样的场合,一个中国人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合乎礼节,那就荒谬得像一个受过教育的西方人不知道九乘以九等于几了。
西方人难以赞赏中国人的礼节,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礼节体现在定义上:“礼节是用善意的方式表达真诚的善意。”[2]那么,这个定义或许是基于这样一种文明,它已经学会将每个人的幸福(理论上)都视为众人的幸福。中国的礼节则全然不同,它是一种充满技术性细则的仪式,像所有技术细则一样,它们意义重大,但绝不是反映思想与情感的指征,而只是一个复杂整体中孤立的一部分。那一整套使用敬语的理论与实践,即使不把西方人逼疯,也至少让他们头晕眼花了,这些用敬语的表达方式让人时刻牢记尊卑分明的社会关系,而尊卑有别被视为社会交往的基础。敬语还是调整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前因必致后果,后果定有前因,前后有序则诸事顺遂。就如下国际象棋,先走的一方说:“我将我卑贱的禁卫军移动两格。”他的对手回应:“我也要对我谦卑的禁卫军做同样的调度。”他的敌手又宣布:“我用我可鄙的骑士进攻你高贵的禁卫军,到达可鄙的F3位置[3]。”如此这般客套的程序要到下完棋为止。虽然输赢并不会因这一大串形容词而受到影响,但是,正如棋手糊里糊涂,不能说出下一步棋,就会显得荒唐可笑,中国人如果不能对每一步棋给出合乎礼节的答复,就会成为大家的笑柄。因为对中国人而言,这些形容词就是棋局本身,不知道这些谦词就是不会下棋。
与此同时,距离中央地区的远近不同,中国人恪守礼仪的严格程度也直接随之变化。中央地区的礼仪是最严格正统的。当一个人与乡下人在一起时,尽管乡下人也同样崇尚守礼,他却无需精通城里人那些细枝末节的礼仪要求。
不过必须承认,也有极少数中国人不知道在特定的场合如何举止得当,然而,即使是这些人,也远胜过最有教养的外国人,相比之下,外国人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通常,除非这个外国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否则都会暗自担心举止失仪,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无知。正是由于西方人连中国最粗浅的礼仪也无法遵从,且常常无知无畏,所以知书识礼的中国人才会毫不掩饰(而非故作姿态)地蔑视这些“蛮夷”——无知“方圆”,不晓规矩,甚至在见识了礼貌之美以后,对礼节仍倨傲地无动于衷,顽固地愚昧下去。
礼节如同气垫,内里空无一物,却有缓解震荡的妙处。同时,平心而论,中国人对外国人的礼貌(亦如对他们本国人的诸多礼貌一样)往往出于一种表现欲——显示自己确实识得礼仪,举止得体,而不是真心希望客人舒服。他坚持生起一堆你并不想要的火,还非得用这火烧水,为你沏一杯你厌恶的茶,哪怕你的眼睛被烟熏得难受,喉咙被呛得像刚吞下了一剂药蜀葵的汤汁,主人至少表示出他懂得待客之道,如果客人不高兴,那是客人的错。与之类似,如果你到农村借宿,主人会认为他有责任把那简陋的房间(象征性地)洒扫整饰一番,然而这套程序必定推迟到你来了才开始进行,并且全然无视你恳切的阻止,扬起那些陈年积尘迷了你的眼睛。《礼记》或许教导说,洒扫房间以待宾客,无论打扫起来会让客人多么难受,也应该打扫。宴会也有相似的规矩,那简直是礼仪门外汉(而且往往是一点儿经验和知识都没有的人)的噩梦,极度热情的主人会特意往你的盘子里堆满你应该喜欢的食物,丝毫不顾你其实并不想要甚至无法下咽。他仿佛在说,不高兴可就是你自己的错了,而他肯定是没有失礼的。他在合适的场合做了合适的事情,没人能指摘他的错处。倘若外国人不懂游戏规则,那是他的事,可不关主人的事。
正是遵照这种原则,一位中国新娘拜访一位外国女士时,特意转过身,背朝这位女士行了个礼,令这位女士既惊愕又恼怒。事后询问才了解,新娘向北叩拜是因为皇帝居北方,却不管当时的情况下,实际的受礼人在房间的南面。既然这位外国女士不知道应该站在房屋的哪一边受礼,那么新娘就不理会她了,至少自己得表现出知道朝哪个方向行礼!
中国人的礼节常常体现在礼物的形式上。前文提过,这是给收礼者“面子”。送礼有一套固定的形式。常与中国人打交道的外国人总会收到一些点心盒,被红纸精心地包裹着,装满了他绝不会吃的油腻腻的糕点。哪怕收礼者不愿收礼,且表示(被逼无奈)他只能转送给其他中国人,送礼者也定是不会拿回礼物的。
中国人的礼节并不禁止人们对礼物吹毛求疵。人们经常打听礼物的价钱。客人告辞时,主人通常会说:“太添麻烦您了;实在是让你们破费了。”这样的客套话。
有位外国人应邀参加一场婚礼,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糕点,很是丰盛。席间,他发现有人端来一个盘子,盛着两三块点心,夸张地称赞它们还是热乎的(好像大家都愿意吃热的似的)。他们把这位外国人视为贵宾,因而把这盘子先递给他,他却谢绝了。莫名其妙地,这似乎给婚礼投下了阴影,这个盘子被撤走了,没有传给别人。其实,这是一种风俗,参加婚礼的宾客都要捐出一些钱补贴主人办婚礼的开销。按惯例,钱是当客人仍在席上时收的,但碍于中国人的礼仪观念,不能直接向宾客讨钱,所以就以端来热点心为幌子。除了这位不明就里的外国人,大家都明白这是个虚礼,而他的拒绝令其他人不便再当场拿出钱来。后来,这位外国人又应邀参加这家的婚礼,令他忍俊不禁的是,婚礼的司仪在吸取了上次的宝贵经验后,用比西方人更坦率的方式对宾客说:“这是收礼钱的地方,把钱放在这里!”
就算全盘抛却中国式礼仪中所注重的那些琐碎而讨厌的繁文缛节,因为那只是在设置条条框框,我们仍然应该在社会交往方面向中国人学习很多东西。我们当然应该保持真诚,但不要固守鲁莽、唐突。西方人的坚定独立结合些许东方人的温文尔雅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许多西方人永远不能以这种方式看待事情。一位相熟的朋友久居巴黎,不知不觉接受了那里的风俗,直到返回伦敦,见到朋友还会脱帽鞠躬。有一次,一位朋友无情地回敬他:“喂,老伙计,这儿可不是你们法国猴子耍戏法的地方!”若能集东西方的优点于一身,在狭窄而荆棘密布的中庸之道上稳健前行,这个人就太幸福了。
[1] 译注:可能是指《中庸》中的“礼仪三百,威仪三千”。
[2] 译注:引用约翰· 威瑟庞斯(John Witherspoon)的名言“Politeness is real kindness kindly expressed”。他是苏格兰长老会牧师,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代表之一。
[3] 译注:原文为“到达我方国王旁边的主教的开局位置往对面数的、可鄙的第三格”(to his King's bishop's mean third)。这是用描述性记谱法(Descriptive Notation)来记录棋子的走向,这种旧时使用的记谱法现已被代数记谱法(Algebraic Notation)取代。按现在的记谱法,原文说的位置是棋盘上F3或者F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