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安门看升旗的人太多,到时候就坐在摩天轮上看看降旗吧,反过来想,效果一样。这是米乐爸爸制订的北京出游计划。米乐终于在六岁半的时候迎来人生中的盛大时刻——去北京游乐园。
几年前北京游乐园盛大开业,宣传语是:直逼东京迪士尼,华北地区最大的现代化游乐园。作为一名华北地区的儿童,米乐向往这里许久。里面有一座六十二米高的摩天轮,号称亚洲第一高,坐在上面能看到半个北京,包括天安门的旗杆。
米乐的家,距离北京坐火车四个多小时车程。他在家门口的那座幼儿园里已经知道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有故宫,还知道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游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但这些是什么样,米乐并不知道,只听去玩过的同学回来说——太好玩了,待在里面就不想走!
幼儿园已经结业,再开学米乐就上小学了,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去趟北京游乐园,要不然和同学聊起天来,显得特没见识。那时候每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休息,妈妈请不下假,为了让米乐进入小学不觉得低人一等,就让爸爸带米乐去一次北京。爸爸是老师,有暑假。
去的是首都,在当时,算重大出行。妈妈给米乐和爸爸准备了煮鸡蛋,带上黄瓜和西红柿,临出门前,又往包里塞了几把动物饼干,看还有地方,要再装俩桃。米乐说别装了,光吃这些,都没肚子吃烤鸭了。爸爸掀开褥子,从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数出五十块钱,放进包里。
妈妈说用不了那么多,离月底发工资还早着呢!爸爸说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我们得吃两只鸭子。
爷儿俩出了门。
米乐爸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姐夫”,一扭头,看见米乐的小舅走过来。
确切说,是米乐的小表舅,米乐妈妈二姨家的孩子。米乐妈和米乐爸结婚的时候,他来参加过婚礼,那时还在上初中,现在七年过去了,已经成人,穿着警服。
小舅问米乐爸准备去哪儿,米乐爸说带米乐去北京,小舅报出一个车次,问是不是这趟,米乐爸说对,小舅说那不用买票了,跟我走。小舅初中毕业后,考到本省另外一座城市的警校中专,学制四年,还有一年毕业,实习单位找的是铁路公安局,期满后就是一名铁道战线上的民警,跑的就是米乐爸要买票的这趟车。
米乐爸和这个小舅并不熟,婚礼后,只在米乐姥姥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两家也没什么走动,即便是亲戚,也是隔得有点儿远的那种。但是现在,因为同去北京,同次列车,这趟旅程让关系近了。小舅要带米乐爸和米乐从出站口进站,说工作人员有这个特权,他可以带他们进去。米乐爸说这样不好吧,小舅说没事儿,都这么干,谁没个亲戚朋友。
米乐爸还是觉得这样不好,继续排队。他是中学老师,要为人师表,总觉得背后有双学生的眼睛在看着,小舅子的警服那么扎眼。小舅说姐夫你想得太多了,你们学校的校长去北京都不买票,走吧!说着给姐夫拉出排着的队伍,直接向出站口走去。米乐爸觉得拉拉扯扯更会引人注意,便没再拒绝,身不由己跟着去了。
米乐不十分了解情况,看到别人都在进站口排着队,以前他坐火车也在这里排队,现在却从另一个方向进了车站,问道:
“咱们还是去北京吗?”
“当然,而且能第一个上车!”小舅颇为得意。
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还没开始检票,站台上也没人。小舅带着米乐和他爸,来到一节车厢前,一个阿姨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穿着检票的制服。
小舅管检票阿姨叫了声姐,然后介绍米乐和他爸,说这是他的外甥和姐夫,要去北京,检票阿姨一侧身,说,上来吧。
米乐和他爸就这么上了火车。
小舅带他们来到民警值班室,是个独立的房间,左右两排座椅,中间是张小桌,门可以关上,有窗帘,还有挂帽子的地方。小舅放下包,摘下大檐帽,挂上,招呼姐夫和小外甥随便坐,也可以躺着,说就咱仨,在这里面多舒服,不用出去闻臭脚丫子。
米乐问小舅有枪吗,小舅说那还用说,米乐想看看,小舅说还没发呢,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把七七式。米乐问里面有子弹吗,小舅说当然。米乐想要子弹壳,小舅说没问题,子弹留在坏人的体内,子弹壳留给你。米乐约小舅,以后每个礼拜天来这儿取子弹壳,一定给他留着,小舅说一言为定。
检票铃响起,有人从检票口出来了,拿着行李,往火车这边走,举着车票看,寻找着自己的车厢。
小舅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还有一瓶白酒,摆在桌上,说姐夫一会儿咱俩喝点儿。米乐看着眼前的烧鸡,已经馋了。小舅掰下一个鸡腿,递到米乐面前,让他先啃着。米乐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说,吃吧,谢谢小舅。米乐谢了小舅,接过鸡腿。
小舅又掰下半只烧鸡,说给他师父送过去。这趟车安排了两位乘警,一位正式的,一位实习的,小舅管那位带他的正式乘警叫师父,师父在那头的车厢。
小舅拿着烧鸡出去了。
米乐爸掏出茶缸,把包里的午餐肉、花生米、黄瓜也摆上桌,和小舅子在车上聚顿餐势在必行。
车上乘客越来越多,一片嘈杂,车厢里也越来越热,有人光起膀子,各自忙碌。有的举着包往行李架上放;有的掏出扑克牌,开始洗牌;有的为了和同行人挨着,跟一旁的人调换了座位,交换着手里的车票。
米乐啃着鸡腿,有些担忧,问爸爸,一会儿检票,咱俩没有怎么办?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小舅回来了,米乐又问了小舅。小舅说,坐在这屋里的,都不需要票。
米乐还是有点没想通——可我毕竟没有票呀,没票怎么能坐火车呢?但烧鸡比这个问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很快就忘了这事儿,手里又换成一个鸡翅膀。
发车时间到了,又是一阵铃声,列车缓缓启动。车厢广播里响起音乐,是刘欢和韦唯唱的《亚洲雄风》,曲调高昂。还有一个多月北京就要召开亚运会了,这首歌吻合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期望,风靡祖国大江南北,更贴合火车启动的这个瞬间,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在前方,火车正不可阻挡朝它而去。
咣当咣,咣当咣,火车有节奏地行进着。窗外的景象配合着歌词,一排排白杨树立在铁路旁,看上去根连着根一点都没错,天上白云一朵朵挨在一起,真的是云也手握手,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虽然火车开得平稳,米乐还是想象出一个蒸汽机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车厢,喷着白烟儿,穿行在旷野上,雄风震天吼……
小舅拿出白酒,准备拧开,米乐爸拦住,说不喝了,别耽误他执行公务。小舅说喝点儿才会促进工作,仗着酒胆,真遇到流窜犯了,也敢扑上去,只要别喝得找不着北就行。说完拧开盖儿,把白酒倒进米乐爸的茶缸,让他先喝着,自己要出去查验旅客,一会儿就回来。《亚洲雄风》播放完了,广播里提示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开始验票。
小舅从包里拿出手铐,撩起衣服,别在裤腰带上,用衣服盖住,又故意露出一截,米乐崇敬地看着小舅这番操作。
小舅冲米乐得意一笑,走了。
米乐吃饱就困,上车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倒在爸爸身后睡着了,座椅的长度正好够他躺下。米乐爸看着茶缸里的酒,觉得小舅子还在实习期,不喝为妙,便又灌回酒瓶,出去接了热水,沏了一缸茶。
小舅查完票回来,看姐夫没喝酒,不干了,说好不容易见一面,多少也得喝点儿,让他尽回地主之谊,而且他师父也说了,既然有亲戚上车,就陪好。米乐爸说这合适吗,你还在实习期。小舅说没事儿,他跟师父没那么见外。小舅把缸子里的茶换成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和姐夫碰杯,米乐爸拗不过,只好碰完喝了。
有酒有肉,还有人聊天,就不觉得旅途漫长。米乐睡得挺香,翻了几次身,喝了两次水,又接着睡了。
中途经过两个县城,停了两次车,上来些乘客,小舅也都出去巡查了,一切正常。车厢广播说,下一站就是终点站北京了,请大家收拾好随身物品,不要遗忘。
小舅喝美了,也喝热了,摘下手铐,放在桌上,警服也脱了,只穿着跨栏背心。听到这段广播笑了,说自己跟车一个月,这些广播已经烂熟于胸,每次火车开到窗外的哪根电线杆,放哪段广播,他能分秒不差地背出来。说着就模仿起广播员的声音:
“尊敬的各位旅客,三十分钟后,车上的洗手间就要关闭了,有上厕所的旅客,请抓紧时间!”
话音未落,广播里果然响起一模一样的声音,米乐爸听到,也跟着笑了。
米乐爸问小舅初中毕业后怎么就上了警校,小舅说那时候看完《少林寺》的电影,想上少林寺学武术,觉得只有一身功夫才能出人头地,可是父母不让,太远,学完了也不好找工作,只好曲线救国,先上个警校。警校也开设搏击课,如果江湖需要,先在公安系统混出点儿名堂,再去少林寺镀金不晚。
说完小舅自己笑了,说那时候太幼稚,被电影毒害太深,不过盲打误撞,现在也挺好,能吃着烧鸡上班,自己还有间独立的屋子,每次走在车厢里,让乘客掏出证件他们纷纷照做的时候,还真有种江湖侠客受人拥戴的感觉。如果能这样度过一生,也知足了,现在就等毕业后转正了。
桌上的食物所剩无几,瓶里还有二两多酒,米乐爸喝不动了,小舅说分了,酒瓶就扔了,便又给米乐爸的茶缸里倒了点儿。一斤酒,米乐爸喝了四两多,剩下半斤多是小舅喝的。
车上广播通知现在锁厕所,再有二十分钟,就进北京了。米乐爸叫醒米乐,让他缓缓神,准备一会儿下车。小舅开始收拾桌子,拿起酒瓶正准备扔,之前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女列车员推门进来,说前面第四节车厢,一个乘客喝多了和你师父戗戗上了。
小舅问为什么呀,列车员说喝多了的乘客要上厕所,已经锁门了,找我开,我不给开,正好你师父路过,让他坐下,他不听,两人就顶起来了。
小舅放下酒瓶,说了句“我去看看”,来不及穿上警服,便蹿出包厢。
动作之快,让米乐觉得功夫片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人真的存在。
米乐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六年后,他坐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这件事儿,写到作文里。作文的要求是:我们平凡人的身边都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写一位你眼里的平凡英雄。米乐写的就是这趟北京之旅,小舅走到那节车厢,制服了犯罪分子,成为全车的英雄,让火车平安抵达了首都北京。时间有限,作文里没有过多描写烧鸡的味道。
考试结束,老师收上卷子,跟大家说:“后会有期,前途似锦,欢迎常回母校看看。”便结束了小学的最后一堂课。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米乐被老师叫住,让他把钥匙留下,以后就不用来开门了。米乐是班长,之前每天都会早到学校,打开教室的门。米乐没反应过来,说那以后门谁开呀?老师说以后这里就是别人的教室了,再开学你们就去初中报到了,小学和你们没关系了。米乐这才认清小学上完了的现实,留下钥匙,跟老师庄严地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