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每一种方法都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发生作用,本书正是一本有关方法的书,因此必须自成一说。不过,在开始这项进程(voyage)之前,首先要说明问题的来龙去脉。
本书主要探讨的对象,是对当前时装杂志刊载的女性服装进行结构分析,其方法源自索绪尔(Saussure)对于存在符号的一般科学假定,他将其命名为符号学(sémiologie)。这项研究始于1957年,结束于1963年。所以,当作者采用符号学并且第一次构思出它的陈述形式时,语言学在某些探索者的眼中,还未成为一种模式。除了一些零星、散落的研究外,符号学还是一门有待发展的学科。鉴于其基础的方法和难以确定的推论,任何一项采用符号学的工作,自然都要采取一种发现者——或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探险者的姿态。面对一个特定的目标(在这里就是流行服饰),其装备则是几个仅有的工作概念,符号学家如学徒一样冒险前行。
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冒险业已过时,当作者在写作本书时,他并不知道后来出现的几本重要著作。身居一个对意义的思考正在突飞猛进、不断深入并同时沿几个方向分化(divise)的世界,受益于充斥四周的诸多见解,作者自身已有所改变。这是否意味着当本书出版时(姗姗来迟),他会无法确认这是他自己的作品?当然不会(否则,他也不会出版本书了)。但言下之意,这里所提出的已经是一种符号学史。新概念艺术如今正崭露头角,与之相比,本书只是一个略显稚拙的窗口,我希望人们从中看到的,不是一种确信无疑的学说,也不是一项调查得到的不变定论,而是信念、诱惑、学徒成长的轨迹——其意义、其用途也可能就在其中。
我主要试图用一种多少有点直接的方式,一步步地重建一种意义系统。我想尽可能不依赖外在概念,甚至是那些语言学的概念。虽然,这里经常会使用这些概念,而且是基本概念。沿着这条思路,作者碰到了许多障碍,其中有一些他很清楚是无法克服的(至少他并不试图掩饰这些困境)。更重要的是,符号学研究计划已改变了方向。最初我的计划是重建真实服装的语义学(将服装理解为穿着或至少是摄影的),然而,很快我就意识到必须在真实(或可视的)系统分析和书写系统分析之间抉择。我选择了第二条路,其原因将在以后说明,因为原因本身就是方法的一部分。以下的分析仅着眼于流行的书写系统。这样的选择或许颇令人失望,最能取悦于人的做法是分析实际的流行体系(社会学家对这类体系总抱有莫大的兴趣)。毋庸置疑,建立一种独立存在的、与分节语言(langage articulé)毫无关联的符号学会更有用处。
然而,最后出于符号学课题的复杂性和一定规则的考虑,作者选择了书写的(Mode écrite)(更确切地讲就是描述的(décrite))服装,而不是真实的服装进行分析。尽管研究对象包括整个文字表述,包括“语句”(phra ses),但分析绝不仅仅停留在法语的某个部分。因为在这里,词语所支配的不是什么实在物体的集合,而是那些已经建立起(至少是理想状态下的)意指系统的服饰特征。因而,分析对象不是一个简单的专业词汇。它是一种真正的符码,尽管它是“言语的”(parlé)。所以,这项研究实际上讨论的既不是衣服,也不是语言,而是“转译”(traduction)。比方说,从一种系统到另一种系统的转译,因为前者已经是一种符号系统:一个暧昧的目标,因为我们习惯把真实置于一边,把语言放在另一边来加以区分,但转译却不一样。因此,它既不属于语言学(文字符号的科学),也不属于符号学(事物符号的科学)。
索绪尔曾经假定符号学“湮没了”(déborde)语言学,由此而衍生出来的研究,在上述情形下无疑是很不利的。但这种不利或许最终竟意示了某种真理。是否有什么实体系统,有某种量值系统,可以无须分节语言而存在?言语是否为任何意指规则不可缺少的中介?如果我们抛开几个基本符号(怪僻、古典、时髦、运动、礼仪),那么,倘若衣服不借助于描述它、评价它并且赋予它丰富的能指(signifiant)和所指(signifié)来构建一个意义系统的言语,它还能有所意指吗?人注定要依赖分节语言,不论采用什么样的符号学都不能无视这一点。或许,我们应该颠覆索绪尔的体系,宣布符号学是语言学的一部分;这项研究的主要作用就是要阐明,在像我们这样一个社会里,神话和仪式采取理性(raison)的形式,即最终采取话语的形式,人类语言不仅是意义的模式,更是意义的基石。于是,当我们考察流行时,就会发现,写作就像是在构建(甚至到了在具体说明这项研究的题目即书写时装时,居然毫无用处的地步):为了构成它的意指(signification)作用,书写的时装还是要以真实时装体系为它的地平线:没有话语,就没有完整的流行,没有根本意义的流行,因而,把真实服装置于流行话语之前似乎不太合理: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促使我们从创建的话语走向它构建的实体。
人类言语的无所不在是无罪的,为什么流行要把服装说得天花乱坠?为什么它要把如此花哨的语词(更别说意象了),把这种意义之纲嵌入服装及其使用者之间?原因当然是经济上的。精于计算的工业社会必须孕育出不懂计算的消费者。如果服装生产者和消费者都有着同样的意识,衣服将只能在其损耗率极低的情况下购买(及生产)。流行时装和所有的流行事物一样,靠的就是这两种意识的落差,互为陌路。为了钝化购买者的计算意识,必须给事物罩上一层面纱——意象的、理性的、意义的面纱,要精心炮制出一种中介物质。总之,要创造出一种真实物体的虚像,来代替穿着消费的缓慢周期,这个周期是无从改变的,从而也避免了像一年一度的夸富宴(potlatch)那种自戕行为。因而,我们共同拥有的意象系统(总是从属于流行,并不单就衣服而言),其商业性本源已成为众所皆知的秘密。然而,这个王国一旦脱离其本源,很快就会改头换面(再说,它又怎么能够复制(copierait)本源呢?):它的结构遵循某种普遍性的、任何符号体系都有的拘束。意象系统把欲望当作自己的目标(希望符号学分析把这一切变得昭然若揭),其构成的超绝之处在于,它的实体基本上都是概念性(intelligible)的:激起欲望的是名而不是物,卖的不是梦想而是意义。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么,我们这个时代所拥有的,并且赖以构成的意象系统将会不断地从语义中衍生出来,而且依照这样发展下去,语言学将获得第二次新生,成为一切意象事物的科学。